诸神寂寞

诸神寂寞

老刘出事时,马芸正在“春秋月”打牌,一个电话打来,她的生活便翻了个儿。

老刘脑溢血,器官里的灯从左手指尖开始关闭,一盏又一盏,推倒多米诺骨牌似的逐个儿熄灭,直到身体内各个管道一片漆黑,再没有亮光。老刘全瘫了。

又耗了半年,专家说再没逆转可能,就办了出院。搬东西那天,同事来帮忙,一进病房就愣了,眼前的马芸头发半白,形容愁苦,一脸赘皮。

司机老马回公司后叹息,说,在医院那天白天没搬走,晚上才出院。上午老刘的老娘来了,七十多岁半瞎的老太太,硬独自找到医院,又哭又喊,拦着不让走,说回去就是等死。揪着马芸打,骂她毒妇,谋杀亲夫。啧啧,七十多岁啊,马芸啊。老马心里矛盾。

老刘回家第二周,两个弟弟搀着老娘上门,三堂会审,当着老刘面威逼着马芸交出房产证。

“大哥,你别多心,这房产证咱妈帮你保管,一旦嫂子要走,你也留一手。”二弟说。

“放你娘的屁。你走老娘也不走,这是我家,你给谁留一手,居心何在?”马芸跳了起来。

“我妈在这儿呢,尊重你才叫你嫂子,你做的好事谁不知道,说白了,留一手就是防你掏空家底一走了之,我哥怎么办。”

“胡扯,我做什么了,不要以为你哥躺下了,我就能任人欺负,你们一家老小早在算计这房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马芸冷笑。

“你,你这泼妇。”老刘娘指着她,“当初我就劝我儿别娶你,打第一眼我就看出你骨子里不安分,一双桃花眼,害人精啊,要是好好的良家妇人,前边两个男人都会不要你?”

一句话惹翻天,马芸发了疯在屋里又踹又砸。

老太太气得直哆嗦,两兄弟怕节外生枝,瞥了瞥床上周身只两只眼睛能动的大哥,又是愧又是怒,护着老娘走了。

马芸发泄完,瞪着满屋狼藉喘息,刚刚心里那股恶气没出来,又缩回心底缝隙里,她喃喃自语:“早晚,早晚……”没人知道她说的早晚什么意思,她自己大约也不清晰,后婆婆不喜欢她,她早知道,也没上心,这些风浪已将她打磨得满身硬痂,爱谁谁,无所谓。

早年,她也曾花儿似的娇美过。厂花儿马芸,谁不晓得。新年舞会上,数她的裙子飘得最烂漫,厂领导来车间亲民联欢,挨个儿和她跳一支舞。她可是马芸呐。舞星马芸后来调入厂办室当通讯员,桌子椅子犄角旮旯都抹得干干净净,本本分分做了一年,又调入工会,从工会干事到工会副主席,有一天有人对她说,去总公司发展吧。她说,好。那个人后来成了她第二任丈夫……

她以为早就忘掉的事,一年年闯进眼前,依在乱七八糟的桌子上,趴在扔在地上的沙发垫子上,碎在表彰个人先进的青花瓷瓶上。那幽蓝的瓶身上有老刘的烫金名字。这家,有个深深的忌讳:谁也不能提对方的过去。

她从没过问老刘何以一直独身,没兴趣,也是没力气。人越活心劲儿越小了,像逐年衰老的动物,过去像猛禽猛兽,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现在不断缩小自己的地盘,只想安稳度日平安到死。

她有一个女儿,第二个丈夫的,前年结婚,远远将自己嫁到了塞北。女儿从没邀请她去看看,也没邀请过自己的父亲。她在想象中,猜测女儿在那片苦寒的冰雪天地,一定过得很快乐。女儿从小就不怕冷。她和她父亲打架时,无论外面多黑多冷,女儿都会冲出去待在外面,直到他们打累了,想起还有一个女儿。

时间再往前赶,回到第一个丈夫那里。那是个胆小执拗的男人,马芸一直觉得如果她在这世上有亏欠,那也只能是对他。那年他同意和她离婚,多少让她很意外。离婚后有天碰面,内疚让她拦住他,问为什么。那小个子男人说,一他不想阻挡她的好生活,二他不想继续戴绿帽子。随后若无其事径直离去,离去得爽爽利利毫无瓜葛。

去年他死后,她赶到火葬场哭了一回。她还是觉得欠他太多。

一地碎片,一地回忆。回忆黏在碎片上了,浓浊的,像一地胶水,将她紧紧黏住。

她回头望望老刘,老刘歪着软绵绵的身子,一双前不久还生机勃勃的眼睛泡在绝望里。

马芸一腔子气就泄了,打消从窗口飞出变成沉重夜空下一只自由小鸟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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