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实 严谨 创新
罗宗强
求实、严谨、创新,是我对于《文学遗产》创刊60年来的总印象。前30年由于受三性(阶级性、人民性、现实主义)理论框框的影响,衡量作家作品,套以三性,对于历史的认知,对于作品的解读,有简单化的弊端。后30年,则力求尊重史实,在史实的基础上论人论作品,研究风气也更为严谨。求实、严谨、创新,为我国古代文学遗产的研究提供百花齐放的园地,《文学遗产》功不可没。
一
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最基本的要求是求实。求实当然从文献的搜集和解读开始,力求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要完全复原历史,当然是不可能的,当年发生的事象,留下文献记录的不及万分之一,且留下的记录是否为其时事象之真相所在,亦大成疑问。据不及万分之一的事象记录,且其所记录之文献是否为事象之真相所在,尚难论定,说我完成了历史的复原,当然不可信。
首先遇到的是一个文献可靠性问题。正史上的某些记载,前辈学者和当代学人,已多有质疑者。这很自然,原始文献的选择,取决于修史者的是非标准,于是何为真相,亦取决于他的去留。各种《实录》上的记载,是否完全可靠,亦颇成问题。《明太祖实录》就修订过几次,凡不利于本朝皇帝的事象,辄加改过。某些关系朝中不同势力范围不同利益纠结的事象,则记载模模糊糊,似是非是。我举过王阳明平叛的例子,他是否在宁王宸濠叛前与其有过勾结,文献纠缠不清,而《明武宗实录》记载此事,又加深了此种纠缠。某些事件,《实录》的记载并不可靠。方志呢?方志上的文献是否就都可靠呢?前几年,我收到一本书,全书主要据方志材料,论证李白到过夜郎。这本来是一个已解决了的问题。《新唐书·肃宗纪》乾元二年三月“以旱降死罪,流以下原之”,李白在被赦之列。他自己有诗《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李白自己明明说,他是在流夜郎途中,半道遇赦放还的。清人程恩泽等曾撰文称李白到过夜郎贬所,但都没有充足证据[1]。方志爱附会名人,或诗文,或事迹,往往子虚。我以前举过一个例子,河南一处方志上说有司马承祯炼丹炉。但我们知道,司马承祯是炼内丹的,他修建炼丹炉干什么?方志上往往可以找到某朝某代著名诗人的佚作,但是那些“佚作”的真伪,在认真考辨之前,还是小心对待为好。族谱、回忆录之类的文献,用起来更要小心。新发现的文献,用起来也有个分寸问题。我举过一个例子,某处发现《老子》的一个新本子,我们最多也只能说那是那时流传到该地的一个《老子》本子,在没有充分互证之前,不能说那就是《老子》原本。至于笔记小说,那只有在诸种文献互证之后,才能判定它们的价值。
我这样说,可能被认为有历史虚无主义的倾向。其实我只是说对待历史文献应持一种慎重的态度。对待文献虽必须慎重,求实的目的还是为了弄清历史的本来面目,我把它称为历史还原。实事为了求是,据实事能够求是。许多前辈学者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榜样,陈寅恪先生关于隋唐制度渊源的论述;汤用彤先生关于魏晋玄学的论述;当代学者傅璇琮先生《李德裕年谱》关于李德裕与牛、李党争关系的论述;蒋寅先生的《清代诗学史》在文献穷搜辨析之后所描述的清代诗学面相等,不都是不同程度地帮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面相了吗?一代代学人,帮我们日渐清晰地了解历史的面相。我举一个例子,关于明代文人结社的问题,从谢国桢先生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到何宗美先生的《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续编》《文人结社与明代文学的演进》,明代文人结社的面貌不亦越来越加显现了吗?如果我们能将他们社集时所有的诗都收集起来,那我们就有可能既知道他们的生活方式、情趣,又可以了解诗的功用至此已和他们喝酒、人情往来一样,成为日常生活的一种工具,与兴观群怨已渐行渐远。这就是历史还原吧!历史还原有个渐进的过程,渐进渐显。历史还原有许多困难,既关乎文献的真实性,亦关乎解读者之素养与史识。完全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不易做到,但力求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则应为研究者所追求。不据史实凭空构拟历史,论断是非,应为历史研究者所不取。
古代文学研究的求实,不唯求事象之真相,亦须求心灵之真。古代文学反映的不仅是历史的一个面相,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面相,是历史中的人,是活生生的人的活动,是他们心灵的展示。诗心亦史心。面对历史,面对古代作家,面对他们的作品,我常有一种沧桑感,一种悲悯情怀。杜甫“筑场怜蚁穴,拾穗许村童”,“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一个仁者在乱离时代就那样走过了坎坷一生;李贽狱中自杀前一句“七十老翁何所求”,一个思想者就那样在假道学压制下结束了苍凉生命;方孝孺为忠义不事新朝而慷慨赴死;杨荣、杨士奇改事新朝而提倡忠义,这些都引发感慨,让我动情。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是是非非,永无停息。“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那样敏锐的美景感知与才士情怀;雪夜访戴那样纯如冰雪的士人交情;陈继儒在临深履薄的环境下所追求的高雅、淡宕生活;都曾经有过,也都已无可挽回。这些都让我神往。读严嵩那些与亲朋交往而流露真情的诗,再想起他的恶行,人性中善恶的纠结,让人对人性有更深的体认。人性中善与恶,往往集于一身,发作亦往往在一念之间。一部历史,善恶交替,而流光逝水,永无尽期。历史不论由谁书写,史实永远存留,谁也无法逃避。历史就这样在善恶交替中走来。读古代文学作品,常常看到士人在那善恶交替的历史之流中,被裹挟之命运。一种苍凉之感,一种悲悯情愫,不禁油然而生。古今之间,似有心灵之沟通,由是亦感悟人生。
当然,求心灵之真既关乎理性之辨析,更关乎感性之审视,作者与读者之间,有一个广阔之地带,接近诗心之真,就更难些。古今之间,不同的人生遭际与不同的时代熏陶,心灵的重构远比事象的重构存有更大的差异性,可能离历史之真更远。但是,没有心灵之感知,则作品之真实蕴含不易理解。不解诗心,也就难解史心。
二
求实与学风的是否严谨有关,只有严谨的学风,才能从实事中求是。严谨不仅关乎态度,亦关乎训练、关乎学脉之承传,甚而关乎一个人之性格、习惯。
做学问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为何做学问?多年以前,我就听说过项楚先生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用好几年时间什么事也不做,一心读《大藏经》的事。那几年,他不写文章也不到处讲学,接着便埋头校注王梵志诗,青灯黄卷,做学问便是唯一目的。获得国内外学界高度赞誉的《王梵志诗校注》就是那样产生的,心无旁骛,一丝不苟。有一个纯粹做学问的态度,这是严谨治学的前提。
严谨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记得读本科的时候,马汉麟先生教我们古代汉语,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说,他发现了古汉语的一种语法现象,有大量例句可证。文章写完之后,他又回过头把原始文献重新细看一遍,看能不能找到三个能够否定该种语法现象的例句,如果能找到三个相反的例句,那么文章作废。前辈学者治学的这种严谨态度,让我铭记终生。
严谨既关乎文献辨析的严密性,也关乎思理的严密逻辑。我有时候找到许多材料,总想把这些材料都摆上去。但是,摆上去之后,论旨反而不明,大量材料的罗列,扰乱了逻辑的严密进路。没有弄清那些材料的主次和它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没有弄清问题的实质。我在搜集材料、发现问题之后,费时最多、思索最久的,也就是这些材料的核心问题是什么,主次所在,它们的内在关系,应该如何表述的问题。我看过一篇博士论文,五十多万字,涉及的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也有大量的原始文献作为论据。问题是,作者罗列这些材料的时候,不分主次,不顾及逻辑关系,犹如资料汇编,可以看出其思理的混乱,可以看出作者缺乏逻辑训练。当然,要做到论证严密,滴水不漏,是很难的,但认真能补疏漏。陈允吉先生写文章,往往一遍又一遍,从材料的引用到逻辑思维层次再到文字表述,一一推敲。陈先生著作不算多,但他关于佛教与文学的论文,篇篇精彩。追求论著数量的人,恐怕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吧!我看过一位申请某个项目的青年学人的材料,他说他已写了四十几部专著。我既惊异、钦佩又颇为怀疑。按他的年龄和从教的时间推测,他每年至少写出五六部专著,还有教学。真乃神人!
严谨贯穿于治学的整个过程,每个环节都不能疏忽。我的几本书,每一本都有错误。一些错误,因学养引起;有的错误则属大意,以为一般问题,凭记忆书写,没有再查原始文献。其实记忆是非常靠不住的,特别是人到晚年,记忆更靠不住。研究的整个过程,都离不开原始文献,勤查是避免疏漏的唯一办法。最近李剑国先生发表了《〈太平广记会校〉失误例举——兼及校勘学养与校勘原则(上)》[2],指出《太平广记》张校的许多错误。看那些错误,有的属学养问题,有的其实是属于学风的不严谨,只要稍微认真些,有疑则查,看看相关文献,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剑国先生向以学风严谨著称,厚积薄发,将张校的错误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有严谨的学风,才能辨实事而求是。
做学问如履薄冰,勤勤谨谨,尽量地避免疏漏,也是一个学人的起码要求吧。
三
与严谨相连的一个问题是创新。严谨不是规行矩步,墨守成规。严谨与创新并不矛盾。严谨是学风问题,创新也是学风问题。严谨是遵守学术规则,创新其实也与学术规则有关。近些年来,或者由于人文学科量化的评价体制,学人急于完成一定数量的成果,于是抄袭、拼凑、草草成章成为一时风气,浮躁之风影响着学术研究的进展。在学术研究中出现了大量的重复劳动、无效劳动。近30年来古代文学研究的论文浩如烟海,特别是一些重要的作家作品,研究论文动辄上万篇,有的甚至数万篇。以《文心雕龙》研究为例,许多问题重重复复,你也说我也说,无非是多说几句少说几句的差别,真正深入、有创见的研究并不多。
创新存在于古代文学研究的一切领域,考据、文本解读、理论研究、研究视角、研究范式等,都存在开拓的空间,如新的文献的发现;已有文献的新的解读;新的理论问题的探讨;新的研究范式的运用。创新是在已有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前进一步,而不是无根之谈,无源之水;是对已有学术成果的尊重,是吸收,而不是各种形式的抄袭。创新大量的是在他人已有研究成果之上有新的发现,是一个学术研究不断积累、丰富、发展的过程。因此,创新必对学术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了如指掌,而不是闭门造车。
创新关乎思维方法。思维不墨守成规,是开放式的,善于接受新事物。在我们的传统里,有一种重复思维的习惯。汉人治经,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无敢出。但我们的传统里,也有开放式的思维。明代的王阳明在《答罗整庵少宰书》中就说过:“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3]千余年间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思维惯性被打破了。虽然阳明心学也是儒学之一支,王阳明的基本思想“修心”“修身”都属于儒学的范围,但他的思想中已有庄、禅成分,他自己虽不承认,却是事实。关于阳明心学如何评价,是个复杂问题,我们不去谈它。但是它突破了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提出人人皆可以成为圣人的观点,却是思想的一次解放。求之于心而定是非,有自己独立之思想,独立思考问题之方法,是创造性思维。它的思维展开的路径是超越性、非重复性的。
创新也关乎知识积累。丰富的跨学科知识的积累,有助于开阔学术视野,发现问题。丰富的知识积累,融会贯通,利于判断新旧、是非,不盲从。提倡创新,有利于形成不同的学术研究的个性,有独立之见解,有适合于自己的研究方法,避免模仿,避免千篇一律。而不同的研究个性的出现,学术研究才会有一片生机。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1] 参见周勋初《李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149页。
[2] 李剑国:《〈太平广记会校〉失误例举——兼及校勘学养与校勘原则》,《书品》2013年第3辑。
[3]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