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序一

何满子

20年前,即上世纪80年代初,汪玢玲教授曾撰《蒲松龄与民间文学》一书,我因欣赏她从民间文学的途径走向蒲松龄这一切入角度有所创获,欣然为之缀一小引。这20年中,她毫不懈怠地默默耕耘,在原有基础上扩大和深掘了蒲松龄创作的各个方面,视野集中于蒲氏与民俗方面的关系,结撰成《鬼狐风情——〈聊斋志异〉与民俗文化》(现书名为《蒲松龄与〈聊斋志异〉研究》),问世有日,远道来函通报情况。我对她治学的执着精神深表敬佩,并对她的新成绩敬表祝贺。

她多年来攻治的是民俗学专业。民俗学这一领域,较之相关的兄弟学科,这些年来似乎相对寂寞。老一辈的学者,如赵景深、钟敬文、吴晓铃等均已先后谢世,像她这样几十年专心致志、孜孜不倦地倾精力于民俗学的学者似乎不多;将民俗学和蒲松龄的艺术绾结起来作探索目标的,就我所知的,仅她一人。这是一项既需理性思考又需相当繁琐地采集实证材料的工作,必须能忍耐寂寞,持之以恒,才能锱聚寸积,取得成果。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写《中国人的忌讳》这组文字时,曾与当时尚健在的赵景深先生商谈,赵先生提到调查采集例证对治民俗学的重要,给我的印象极深。他深感这是一件日积月累、用功多而见效少的苦事,对此,凡治民俗学的人恐怕多有同感。因此我对汪玢玲撰述此书的甘苦,多少是能体会的。

《聊斋志异》是以谈狐说鬼讽喻世情的,这就牵涉到民间的原始信仰和亚宗教迷信等问题,而这正是民俗学的重要关注对象。蒲松龄著作中的俗文学部分,除了短篇小说《聊斋志异》之外,还有大量俗戏和俚曲,仅俚曲今存者尚有15种。这些戏曲的内容和表述方式,以及使用的曲牌都是民间的创造,也和民俗有关。此外,蒲松龄还有提供民间日用的杂著,如《历日文》《日用俗字》《农桑经》《药祟书》等多种,都和民俗尤其是当地的民间风习有密切的关系。要之,蒲松龄堪称研究民俗学的一大富矿。汪玢玲的这一著作恰巧在蒲松龄和民俗学之间找到了一个交叉点,既阐析了蒲松龄,又显豁了一个历史时期的民俗现象。或者说,通过民俗现象呈现了蒲松龄,又通过蒲松龄揭示了民俗现象。

要论析《聊斋志异》的艺术,不得不谈书中大量出现的狐鬼现象及其民间渊源,即狐鬼故事的民俗意义,于是本书顺理成章地有论析鬼文化和狐文化的专章。中国原始信仰中较之其他民族的一个最大特异就是信鬼、祟鬼、祀鬼。这是初民时期就开始的,其渊源在于祖先崇拜。人死为鬼和两间人鬼并存的观念垂数千年而不废。连早期正规的史书里也奢谈鬼魂,更不要说汉晋以降的大量志怪故事和民间传说中充斥着鬼故事了。蒲松龄写了那么多鬼,是因为民间信仰中有那么多鬼,这就需要从民俗学角度解释。

狐崇拜虽较尚鬼观念为晚起,且具有地域性,但分布地区却非常广阔,而且时间绵延得十分久远,是中国“物祟”观念的重要内容。它和鬼文化一样,两者都夹缠着宗教、原始迷信而融入民俗,对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风习影响至深。狐介于妖和仙之间,一些人家竟立牌位以香火供奉,延伸出不少民俗禁忌。倘不究明这些,就无以把握蒲松龄艺术的社会关系的底蕴,乃至难以理解其美学品格和表现特征。本书的第四、五章应是全书的重点和着力点,对从本源上把握《聊斋志异》的艺术建构有助。

聊斋俚曲的研究可说至今尚在起步阶段。过去路大荒等人做的是发现、整集和校订工作;国内外研究蒲松龄的学者大抵也只做了些诠释和本事探索的努力。本书第六、七两章从俚曲的取材等一般问题作了探究,并以《琴瑟乐》为标本,进行了美学诸因素的研究。蒲松龄的俚曲仅就其使用的曲牌和剧词语言,就极有乡土气,也即为当地的民俗相表里。当年胡适考证《醒世姻缘传》,说其作者是蒲松龄,举证之一就是俚曲中的语言,虽然这考证的信实度可疑,但俚曲中语言的乡土性对其民俗因素的指认却是很有意义的。

蒲松龄的一些民俗性杂著如《日用俗字》《农桑经》《药祟书》之类,因为不属于文学作品,关注者不多。这些原本是提供实用的书,如今使用功能也极小,所以很少人过问,但它们在民俗历史上仍有其价值。本书对它们也做了研究,使对蒲氏和民俗学的关系梳理得比较全面,同时也更易了解蒲氏的人格,对《聊斋志异》和民俗文化的关系的全面把握大有裨益。

本人在上世纪40年代曾有兴趣于民俗学,50年代在古小说的教学中写过一些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论文,照理,蒲松龄和民俗学两边都挨得上。但上世纪90年代以后,这两项我都放弃了。诚所谓日疏日远,新的无进益,旧的也已荒废,所以除了对汪玢玲的新作表示钦佩以外,不能赞一词。只能从她来信所通报的这本书的情况讲出如上的感想,算是为她助兴的意思。

2002年8月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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