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合双鬟学画眉——有一种心事只能告诉月亮

三、初合双鬟学画眉——有一种心事只能告诉月亮

初合双鬟学画眉,

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

分付萧郎万首诗。

这首诗名字叫做《秋日偶成》,字里行间透出一个怀春少女的浪漫心态。

“双鬟”是古代少女的发式,将头发挽成两个环形发髻,头上凭空升起两道虹影,看上去活泼可爱。

汉时辛延年《羽林郎》诗中有云:“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胡姬的双鬟窈窕可爱,举世无双,据说有千金之价呢!唐时白居易《续古诗》之五云:“窈窕双鬟女,容德俱如玉。”白居易笔下的这位双鬟女儿品貌俱佳,温润如玉,令人赞叹。北宋王安石有《仲元女孙》诗云:“双鬟嬉戏我庭除,争挽新花比绣襦。”这位宰相王安石家的庭院里,也有梳着双鬟的女儿们嬉戏玩耍,还争着比谁的衣裳花饰图案更漂亮、更新颖。

可见,古时梳双鬟的女孩子多在十五六岁。准确来说,“初合双鬟”应指女孩满十六岁,即所谓“二八”之年,朱家有女初长成。此时的朱淑真当已长成亭亭玉立、身姿苗条的妙龄少女。而十六岁则是当嫁之年,所以二八双鬟之年当是思春望嫁的时候。朱淑真也到了这个年龄,刚刚梳起双鬟,就开始学画眉了。

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曾经说到:“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古代的女子最具美感的两项闺中事就是梳发与画眉。“双鬟”是诸多发式中最清纯可爱、浪漫天真的一种,曾是未婚少女的特有发式。“画眉”则更有一种妩媚的意绪。古时候女子用在眉上的心思可谓深矣。曾经还有专门的《眉谱》来介绍各种各样的眉型。有的形如柳叶,“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长恨歌》);有的纤细如线,“青黛点眉眉细长”(白居易《上阳白发人》);有的短阔如桂叶,“新桂如蛾眉”(李贺);有的形如远山,“一双愁黛远山眉”(韦庄);等等。

眉的功能不只是好看、美感,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传情。它和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一起共同传递着脉脉心语,所谓“起眉动眼”、“眉目传情”,即是此意。一个女孩子开始学画眉的时候,一定是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时候。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二八之年的朱淑真在学着画眉时,一支眉笔轻扫淡眉,望着镜中顾盼有情的自己,不由心神荡漾。就很自然地想到:“未知心事属他谁”。谁来欣赏自己的容貌呢?如今,她到底为谁梳妆为谁容?

于是,她开始了一个少女浪漫旖旎的想象:未来的那个“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有道是“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后世有所谓“白马王子”,在朱淑真那个时代大概流行的就是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了。宋朝是个崇文偃武的朝代,而且不太讲究门第出身,寒门子弟只要用功读书就有金榜题名的机会,就能够出将入相。当时,文人士大夫的社会地位也非常高。当年苏东坡曾经乘船顺江而下,一路上出现沿岸万人争睹其风采的壮观场面,成为那个时代的“天王巨星”。

所以,在这种社会氛围下,爱读书、喜诗词的朱淑真心目中的情郎一定要有才华:“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萧郎”一般指中意的情郎。有说是从萧史与弄玉吹箫引凤的传说中而来,也有说是原指梁武帝萧衍。显然,这里就是指少女梦中的情郎,和“檀郎”意同。朱淑真在梳好双鬟,正在画眉的时候,望着镜中自己的冰雪容颜,顿时想到了未来的“萧郎”。等到花好月圆的那一天,一定要和未来的郎君一起赏读自己的万首诗歌。

在朱淑真的梦想中,和自己以诗酬唱传情的那个“他”,一定谈吐不俗,才华横溢,一定是一袭青衫,眉目疏朗,儒雅潇洒。和“他”一起花前吟诗,月下弹琴,至会心处对“他”羞涩一笑,两情缱绻,温馨无限。

这画面在少女朱淑真看来,那简直是世间最浪漫的事。

梳着双鬟的朱淑真自从学画眉后,慢慢开始发生了很多变化。后来她专门写有一首七绝《画眉》:

晓来偶意画愁眉,

种种新妆试略施。

堪笑时人争彷彿,

满城将谓是时宜。

清早起床后,她就开始梳妆打扮。在菱花铜镜前,这位爱美的女孩子用那眉笔细细描画弯弯愁眉。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瞧,皱皱眉,挤挤眼,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前两天在街上看到的各种新式妆容。她嘻嘻一笑,便拿起眉笔又细细描了一个眉式,看看,摇头,再试一种,再看。如是种种,居然把刚刚流行的新式眉妆都试着画了画。也许,她又按着自己的感觉和想法画出了别人没有的新眉妆,还得意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搔首弄姿,摆出自己最美的仪态。这时,这个双鬟少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如果画了这个新式眉妆出门去招摇过市,也许很快会让别人惊艳,争着来学呢!这满城的人都会说我是最美丽最时尚的女孩子。

记得现代才女、沪上女作家张爱玲就喜欢标新立异,还穿着自己设计裁剪的新式时装旗袍照了张相,颇为得意。这方面,和朱淑真的个性倒有几分相似。

可见,朱淑真是位爱时尚、有个性的女孩子。从这首《画眉》诗里,我们能够读到一般男性诗人代拟的闺怨题材诗作中所看不到的一种女性意识。同时,我们也可以感知,朱淑真吟诗作词的基本动机其实是为了表达自己生活中的感受:“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掬水月在手诗序》)。

她写诗的目的是很纯粹的,那就是“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就是出于自我心灵的表达。这使她和当时男性诗人们的写诗目的有着很大的区别。她用不着用文章诗词来求取功名,所以也就不用“以诗载道”,不用在诗中表现圣贤之道,不用刻意表达那种天下情怀。她关注的始终是作为个体的女性心灵世界,关注自己的心灵感受和情感波动,关注的是自身的未来和命运。比如她还写有一首《浴罢》诗云:

浴罢云鬟乱不梳,

清癯无力气方苏。

坐来始觉神魂定,

尚怯凉风到坐隅。

这种写美人沐浴的诗到了那些男性诗人笔下,难免会有“花间词”那种风格味道,无非是对美貌、肌肤、云鬓、金钗、裙衣等等的精美刻画。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就写过这样的场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再如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人阎选长于描摹美人风姿和娇妍之态。有一首《谒金门》:

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双髻绾云颜似玉,素娥辉淡绿。

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

这首词写出浴后的美人就很是香艳,写水塘里莲花绽放、芳香四溢烘托美人出浴之美;以发髻如云、容貌如玉和素眉轻淡写美人的美貌与妩媚风姿,刻画得尽态极妍。显然,这里表现的是男性的视角,文字后面是一种赏玩、惊艳的态度。

对比朱淑真这首《浴罢》,两者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这首诗由女性自己写沐浴后的感受,完全是一种源自生活中的真实感:洗浴后的发乱不梳,纤弱的身子经热汤泡浴后有些虚脱之感,直到坐下来才感到神魂方定,因为怕吹凉风还专门坐到墙角背风处。这首诗既没有深刻的思想内涵,也没有美艳绮丽的香艳画面,它只是女性对日常生活感受的一种真实表达,捕捉的是特定时刻的瞬时感受,仿佛是一首闺中的诗体日记。

前面朱淑真说过“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据说朱淑真一生确实写下了大量诗词,如今流传下来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一。可见,朱淑真确实爱好诗词创作,甚至痴迷于此道。她的生活感受,她的情感波澜,她的心灵历程,她的愿望和梦想,哪怕是梳妆、洗浴、试衣、画眉等生活细节,她都以诗词表达出来。

从她的诗词里,我们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一种女性的生命自觉,自觉地表达自我感受,自觉地表达所思所想所爱。

这是一位在诗词中享受生命阳光、呼吸新鲜空气的性情女子,一位将整个生命与灵魂都化作文字、交付诗神的女子。

在今天看来,女性写作是件多么平常的事情。但是在礼教森严的当时,女性想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表达自己的梦想,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女性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从属地位,往往使她们成为男性眼中的审美对象,男性的心理和态度决定了她们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

在那些“男子作闺音”的词作中,我们可以发现多是赞美歌女貌美如花、歌乐出众或是春心萌动:“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肌骨细匀红玉软,脸波微送春心”;“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或是写闺中女子的离情别绪、多情相思,思念远行游子不归:“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手捋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些词作后面其实有着微妙的男性自恋心理情结:认为自己在众多美丽女性中有着非凡的吸引力,足以让她们茶饭不思,憔悴度日,从而获取心理上的自我麻醉。这种心理在众多诗人、词人中形成了某种集体无意识的幻觉:“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

这种男权社会中的男性视角,造成了诗词中对女性真实心理的误读,至少是很大一部分的误读。男子作闺声为女性代言时,其实不自觉掺杂了自己的主观想象和愿望。那些女性的美丽多情常常是出自男人的愿望,至于她们自身到底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渴望什么,都无意中被消解了。

如果我们再读读出自歌女之手的另外一些透露了真实想法的小词就更明白了: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

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抛球乐》

再看一位有名的歌女严蕊的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们很明白了!这些红颜多被那些风流男子的多情和薄幸所误,所以根本就不相信爱情。那些古代文人“男子作闺音”的词作,表现的多是一种士大夫的自恋情结。唯其如此,当我们读到李清照、朱淑真的红颜诗词时,才感到不啻是天籁之音。在她们的词中才真正表现了女性最纯粹、最真实的情感,我们听到她们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

与李清照相比,朱淑真更是典型的闺中女子,被紧紧束缚在女性狭小的天地里,而她却能将敏感的心灵和如火的激情全部投放在自身的情感与命运上,达到了一种独特的深刻,为人们展示了一个细腻而狭深的女性心灵空间。

如今,朱淑真的真实形象在历史长河中早已模糊不清,但她纤弱幽怨的灵魂却还在那些断肠诗词中飘荡。

如泣如歌,如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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