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我从哪里来
谁能想到,经历了这一时刻的四个人,不久以后会成为同学?
青春的模样
谁能想到,不久以后,我们会成为同学。“同学”,这个词离开我们太久,我们少年时就被迫告别了学生的身份,变成了知青、工人、军人……东西南北,人海茫茫,我们都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经历?在重新成为学生之前,和谁在一起?怎样从少年到青年?在那样的年代,他、她、我,青春是什么模样?
我曾是知青
小兴安岭知青的春夏秋冬 敬一丹
1972年夏,在哈尔滨道外码头,妈妈爸爸把我送上船。解缆绳,撤跳板,船开了,岸上的妈妈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直到看不见了。松花江水缓缓流着,我转过头,看着前方清河的方向。
我走向了知青年代。
从1972年夏到1976年冬,我在小兴安岭的清河林区度过了我的知青时代。那四年半的经历影响了我的一生。冬天里的小白桦,春天里的红松苗,夏天里的林间雨,秋天里的榛子棵,那林间四季,是我知青时代记忆的背景。
春天来了,植树造林开始了。20世纪70年代,林区已经是边砍树边植树。春季植树,那是场真正的大会战,职工家属男女老少带上林区专业造林用的“郭式锹”,从苗圃运来落叶松、红松树苗,热热闹闹去植树。
山坡上,雪融化了,草刚吐绿,林子里那特有的春天味儿,让我有些眩晕。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闻过那种草木萌发的味道,我很享受那种感觉。
我白天到山上植树,早晚在广播站广播。新胜林场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我的声音:“今天一工段栽树——亩,二工段栽树——亩。”我在广播里字正腔圆地说出这样的话:“青山常在,永续利用。”听说,这句话是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如果这样的理念得到有效落实,森林资源的危机还会延缓一些。后来,我们林场改叫“森林经营所”,以营林为主了。我经常广播的内容是改造次生林、营林什么的。
春天,没有什么菜,去年冬储的菜吃完了,今年的菜籽刚种下去,青黄不接。好在有大豆,上顿豆腐汤、下顿豆子汤,也能对付。年轻的厨师也不发豆芽,不知是不会,还是没耐心等着豆芽发出来。汤锅里,一点绿色也没有。
春天,山上的达紫香花开了,片片烂漫,让人眼前一亮。几个男知青从山上挖了一棵达紫香,栽到林场院子里,我们天天看着它,期待它能在身边烂漫,可是,它没能活下来,也许,它就喜欢山上林间,那是适宜它的清爽之地。
夏天的林子好美!乔木、灌木、草、花,一层一层,各有各的美。
然而走进林子,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美,林子里的蚊子小咬让人望而却步,经常有姑娘们被蚊子小咬折磨得叽叽歪歪,甚至掉眼泪。进林子干活儿,得全副武装,长衣长裤防蚊帽,捂得严严实实。
在密密的草丛里,潜藏着好多危险:草爬子,会传播森林脑炎;毛毛虫,让人不寒而栗;没准儿,还会遇到蛇。有一次,在女宿舍的大炕上,竟出现一条蛇,引来满屋一阵尖叫。一个男生进来,拎起蛇的尾巴,在又一阵尖叫声里,拎出去了。打那以后,我每次上炕,都仔细看看被子里边有没有藏着蛇。
在河东青年点,我们种菜、种黄豆,夏锄时,望着长长的垄沟发愁,什么时候到头啊!不管出多少汗,沾多少土,回到宿舍每人都只能分到大半盆热水,从头到脚,都是它了。谁要是洗头,得提前打招呼,多要点儿热水。
夏夜里,电影队来了,那就是节日。空场上挂起银幕,孩子大人早早地摆上小板凳。记得有一次,放映电影《春苗》,真好啊!那时,电影少,彩色的电影更少,它赏心悦目,给我们苍白的精神生活带来绚烂的色彩。银幕上,李秀明从竹林里走来,阳光照着她青春的身影,我好像看到另一个世界。男主角达式常不同于以往的银幕英雄,他不像王成,不像李向阳,不像杨子荣,他那温文尔雅的文人气质吸引着我。看完电影,大家都在谈李秀明,而我心里暗暗喜欢的其实是达式常,我不好意思对别人说,生怕别人看出来。看完电影回青年点的路上,河水波光粼粼,萤火虫在眼前飞来飞去,一闪一闪,我有些恍惚,半梦半醒,真不愿从电影里出来。此后的日子,再也没有这样诗意的夜晚。
在万物茂盛的夏天,我的心却有些荒凉,因为没有书读。在深山老林里,我常常怀念黑龙江省图书馆的书库。那是下乡之前的几个月,我和同学在书库帮忙整理图书,收工后,可以把那些“文革”后一直封存的书带回家去看。这对我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安娜·卡列尼娜》《简·爱》《红与黑》……那些“禁书”上落满灰尘,我们如获至宝。在书库里,我好像站在大海边,摸到了海的边缘。遗憾的是,不久,我下乡了,再也没有那书库,再也没有书读了。林场里,有一个老高中毕业生,他有一本很旧的《唐诗一百首》,我千恩万谢借来,一首一首抄,他催着:“看完了吧?还我吧!”
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报纸在林区成了“抱”纸,积压好多天的报纸,集中送来,一抱一抱的。不管报纸怎样旧,对深山老林来说,也是新消息;不管内容是什么,那毕竟是文字。我每次看到报纸,都急不可耐想看。有时没电了,我就从青年点的柴油桶里“偷”一点油,放在玻璃瓶里,再用旧鞋带做一个灯捻儿,点起这样的油灯,如饥似渴扑到报纸上。那时的报纸,主题经常是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那是在那种环境里我唯一能看到的文字。第二天清早,同宿舍的人都笑我。对镜一看,鼻孔都是黑的,那柴油的黑烟伴着报纸上的荒唐内容都被我吸进去了。
秋天的山,天天都在变。从一片浓绿,到渐渐出现浅黄、橙红。我想到的词是:色彩缤纷、绚丽多姿。而林区老人儿说:看,五花山!
我和伙伴们去五花山采榛子。榛棵儿在树林和草甸之间,我们拿着麻袋,采下一嘟噜一嘟噜榛子,包着榛子的那层厚厚的叶子,我也不知叫什么,拿在手里,微微有点扎手,但令人愉快,那里面藏着饱满的榛子。采榛子时,心里想的是家人,总想着多采点儿,晒干,干得哗啦啦响,过年时,把榛子带回家。一边采,一边感慨,大自然真慷慨,不管有没有人来采,年年都这样恩赐给我们这么多山货。在山里,我们停不下来,贪婪地摘下榛子,有时还遇到蘑菇、小果什么的。直到麻袋沉得快背不动了,我们才下山。
秋雨,让人想家。下雨的日子,不出工,我常常在雨中给家里写信。那时,写信是一种享受,一种寄托。外面的雨下着,我在枕头上铺上信纸,信给姐姐,那是知青间的交流,姐姐1968年去兵团,我是从她的知青生活里成为“准知青”的。她的地址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黑龙江密山铁字409信箱214分队。信写给父母时,我描述修路的艰难,爸爸回信:“保尔也修过路,在修路时还遇到冬妮娅。”我在信里告诉妈妈:“我试着独自住在广播站,早起广播方便。”妈妈立即回信:“不要独自住,要回到大的集体宿舍!”妈妈命令的口气不容置疑,她心里对女儿有深深的担忧,她还在信里发布两个禁令:不能喝酒、不能谈恋爱。
冬天,那个傍晚,小兴安岭脚下清河小镇的路上卷过一阵阵白毛风,风夹着雪没遮没拦,马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我到这里当知青已经好几年,对这里的冷已经习惯了。我顶着风,睁不开眼睛,迈不开腿,走着走着,感觉有点儿木。这时,迎面来了一挂马车,那马身上结了白霜,车老板的帽子上也结了白霜。走近了,那车老板指着我,说着什么。我没听清,愣在那儿。车老板勒了勒缰绳,马慢了下来,几乎停住了,车老板指着我的脸说:“你的脸冻了!”我赶紧用手去摸,他又说:“别用热手摸。”说着,马车带着一团白雾在冰雪路上走了。我于是背着风,倒着走,终于到了屋子里,对着镜子一看,通红的脸颊上白了一块,过了一会儿那白变红了,好了,没事儿了。人家告诉我:如果你当时再冻下去,就冻伤了,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你这脸上就带花了。
我庆幸在那风雪路上,与那车老板相遇,就在要各奔东西、南辕北辙的瞬间,他对我说了句话。可是,我连那车老板的样子都没看清,只看见他脸上白花花一片,眼睛、眉毛、胡子全是白的。那会儿,俺山里人也不兴说“谢”。
那年11月,我从哈尔滨回清河。从佳木斯附近的香河搭上了车,解放卡车的驾驶室里没有地方了,我就站在货厢里,敞篷的车厢让我有点犹豫,可是,错过了这辆车,不知啥时再能搭上,豁出去了!好在车上还有别人,别人受得了,我也受得了吧。刚开始,觉得还能忍,车开起来,风无遮无拦,几下子就把人吹透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冷过,没了抵挡的能力,人凝固了,被冻住了。终于,车到了清河,我好像木了,不会走路了,也不会说话了。同车的几个人让我就近进了一户人家,慢慢地,终于缓过来了。从此我知道了,人真的会被冻死的。
林场里,职工家属和知青的关系很亲,冬天,有的人家杀猪了,会招呼我们去吃杀猪菜,我们都可高兴了,又解馋,又享受家庭的气氛。一进屋,女主人热乎乎迎上来:上炕,上炕!炕烧得很热,锅里炖着酸菜血肠,我们也搭把手,帮孙婶徐婶干点儿零活儿,扒蒜,捣蒜酱,气氛像过年似的。离开人家的时候,雪花飘来,我们很满足,嘻嘻哈哈回到宿舍,还在回味。寒冬里,这些老职工老家属的关照曾经给了我们那么多温暖。
那年,我在林区的广播站过年。值班的时候,透过结霜的玻璃,能看到秧歌队来了,打头的王敏也曾是广播员,她风华正茂,青春洋溢,腰系大红绸,率领着秧歌队载歌载舞,给人们带来难得的热闹。我的窗台上,堆放着一个个饭盒,里边有肘子肉、黏豆包、饺子、菜,那是广播站的郭站长和同事给我送来的年货,那个年,我是吃百家饭过来的,那么多好吃的,一个正月都吃不完,就放在窗外天然冰箱里。
特克斯草原惊魂 韩菊
新疆之大,不出门还真不知道。
1970年底,我接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通知,只有三天的准备时间,我们就踏上了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路。
我们在路上走了三天两夜,才到了要去的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没想到,距离目的地还要走大半天的路,才能真正到达我们落户的地方——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特克斯县红光牧场。远离家乡的我,第一次感觉到新疆如此之大。
到了红光牧场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远远地看到星星点点的光亮,走到跟前才发现,是牧民男女老少提着马灯来欢迎我们,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在看汽车。
我们听着听不懂的语言,隐约看到了山坡上的马、牛、羊,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踩到了软乎乎的牛粪马粪,不时还听到女同学的尖叫声。
这对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既陌生,又新奇,还包含着些许的恐惧。
记得干农活半年之后,应该是割麦子的季节,队长交给我一个任务——送文化到哈萨克毡房,我特别高兴地接受了任务,终于不用再辛苦割麦子了。
谁承想更大的困难在等着我。
我原以为会有马车拉着我去,没想到队长拉着一匹马过来,用很生硬的汉话说:“这匹马嘛,是走路的马,不是跑路的马,你不会掉下来,很安全。”
我只得自己骑马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发。哈萨克毡房相隔都很远,走一天也只能跑三到四个帐篷。每到一个毡房,我就用小黑板写两个汉字教给牧民,比如“中国”“人民”,直到他们学会了,我再去下一个毡房。
一路还很顺利,饿了有自己带的馕饼,渴了就喝牧民家的奶茶。
有一次,就在我从第三个毡房出来准备再去下一个毡房的路上,突然,我骑的马惊了,两个前蹄子上扬,马头抬起很高,整个马的身体都竖了起来。
我当时就吓傻了,不知怎么办好,一下子蒙了。
就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见一把镰刀,“嗖”的一声旋风般地飞了过来。我清晰地看到,一条蛇的头“唰”地飞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哈萨克大叔跑过来,先是拉住我马的缰绳,又快速地将吓傻了的我从马背上扶下来。
这时候,我的双腿已经抖得实在站不住。
哈萨克大叔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告诉我:今天算你命大,如果马被蛇咬了,很可能就会受惊跳到河里。
听大叔讲我才弄明白,草原上的蛇是旱地蛇,与黄土地的颜色很相近,我骑在马上不走近根本看不见。马过,惊蛇,这条蛇向我的马发起进攻,导致马惊。
旁边就是特克斯河,河水湍急,那我很可能真就没命了。
哈萨克大叔陪我坐了半个多小时,看我差不多缓过神儿来了,才把我又扶上马。他又赶着马车陪我走了很远的路,才让我自己继续往前走。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可不管啥时想起来,哈萨克大叔的形象还是历历在目,那张朴实、憨厚的黑红脸庞,依然很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
是他救了我,一辈子感谢他!
黑土地让我放歌 王福生
1973年一个冬日,我们的知青车出了哈尔滨直奔双城。到了五家公社解放大队,远远就听到唢呐锣鼓声,我看到全村的男女老少列队欢迎,欢天喜地地扭起了东北大秧歌,那场面对我们从未离开过家、从未到过农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城里小青年来说,激动啊!虽然还有点儿想家,但很快被眼前的景象感染,我们就要融入村里的生活了。
接着我们就被热情的贫下中农大爷大妈兄弟姐妹们,纷纷接到了各自的家里,我打量着陌生的新家,我们的吃住都安排在农民家里,从此,我们就成了他们新的家庭成员了。
难忘在新家吃的第一顿团圆饭。东北的冬天本来没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只能吃上土豆、大萝卜、大白菜,还有家家户户自己腌渍的酸菜,而生产队为了欢迎我们知识青年,特意杀了一口大肥猪,按家按户都分了猪肉,所以入户第一顿饭,我们吃上了地地道道的东北大菜——猪肉炖粉条子,还有通常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的黏豆包。当时好满足啊!
东北的冬天,天黑得早,又没有通电,所以到了天黑就只好睡觉,没有任何业余活动。我看到,生产队部里,几个守夜的老农民围着煤油灯,在吧唧吧唧地抽着大旱烟,东家长李家短地唠嗑。
东北的农村,农民家里的生活还是挺苦的,我们住的农户家只有一间房,我们只好分南北大炕来住,知青住一边,农户住一边,中间挂一大帘子,就这条件。每天呼风唤雨、雷鸣之声不绝于耳,几乎是夜夜不寐啊!我从懵懵懂懂中渐渐体味到了人生的艰辛,从多少个无知里慢慢地认识了乡村生活。
冬天,东北的农村就该猫冬了,但当年的农业生产大跃进被我们赶上了,当时的口号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夺取农业全面大丰收!”村子里那热火朝天的大会战场面真是太壮观了。当时生产队所有的大牲畜要休息,养精蓄锐。怎么往地里送粪呢?由人来拉马车往地里送粪,休牲口不休车,就是马牛可以休,人和车不能休,要大战一百天,夺取冬季大会战的全面胜利。分两个队,一个是知青队,一个是村民队,来展开竞赛。看看哪个队运送的粪肥最多,我们插队的男青年全部来驾辕,女青年在两边儿拉套,后边还有体弱的青年在推着。大家都在飞快地装车、卸车,不知疲倦地拉着大马车飞跑着,一边跑还一边高喊着口号:“多拉快跑,人定胜天……”就这样我们拼着命干了一个冬天,可到最后,我们连村民的妇女队都没比过,还有好多知青的小腰板儿为此留下了后遗症。
黑土地激发了我的灵感,我喜欢唱歌,喜欢乐器,当时中阮弹得还不错,经常被县文工团借调去参加文艺演出,也逐渐在青年点小有名声。每当生产队里开大会,我就组织队里的青年先表演上几个小节目,我的歌声也总是飘在田间地头。让我兴奋的是去参加公社、县里组织的文艺汇演,我用自己创作的歌曲参演,知青战友写歌词,我来作曲:“金灿灿的稻穗,黄澄澄的玉米,火红的高粱,我们辛勤地劳作在田间,盼望着一年的大丰收,嘹亮欢快的歌声,在田间地头飘荡……”就是这稚嫩的初创,还受到多次奖励,我想,这是在鼓励我更多地唱出农民的心声。
从电台大院到梅均塆 柳小平
我的孩提时代是在电台大院度过的。当年,父亲是新华社记者,跟随刘邓大军南下,解放武汉后他留下来参加了广播电台的接管,随后他一生都在这里生活工作。
记忆中,武汉夏天的夜晚总是那样炎热。20世纪60年代初,没有空调电扇,大家都搬出竹床、靠椅,在电台院子里乘凉。
这时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半导体收音机,传出来的声音格外清晰。
——频道调在湖北人民广播电台,一个女播音员每晚半小时连续播送长篇小说《红岩》。
每每我都听得入了神。江姐、许云峰、双枪老太婆、华子良、小萝卜头……这些人物在她的声音里惟妙惟肖。
躺在竹床上,望着满天繁星,我想,男女老少,好人坏人,这个阿姨说谁,就像谁,真厉害!
她长的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时的电台保卫不严格,孩子可以在院子里随意溜达。一天,我无意中闯入了播音室,这里,一位女播音员正在录制《红岩》。
那一刻我惊呆了!原来是她——我的邻居胡阿姨,是她播的《红岩》!
我趴在播音室的玻璃窗外,久久凝望着胡阿姨,听着她圆润的声音,心中满是仰慕。
“我长大了就要像她这样当播音员!”
理想的种子也许就在这一刻种下!
虽然仰慕之情势不可挡,可惜我一口楚腔汉调,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当上播音员。
没人知道我的心思。
“文革”,学校停课了,收音机里除了新闻、社论,天天都是八个样板戏,戏里人物唱腔台词我全都听会了。
谁都不知道,我在一直偷偷学习普通话。
1968年底,上山下乡的浪潮把我卷到鄂南的广济县梅均公社梅均当了下乡知青。
当年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每年一季麦、双季稻的农活儿就不说了,光打理自己的生活都难。农民再穷有个家啊,我们的家呢?我们的衣食住行没有着落——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自己从井里挑回来的;吃的每一口粮食,都是自己从地里收获的;烧的每一根柴火,都是自己从山上砍的;菜,是自己种的;衣被,是自己拿到池塘边的石板上洗的。
我们是冬天到农村的,生产队没有现成的房子,就让我们四个女孩住在原来的牛棚里。刚到的第一天,牛棚来不及整理,不能遮风避寒,晚上我们睡在铺着稻草的竹床上。雪花飘进了牛棚,飘落在我脸上、被子上,很快就融化了。飘落在桌子上的雪花,覆盖了我们放在上面的手套。第二天,生产队派人上了房梁重铺了瓦,窗户钉上了塑料薄膜。但我们的被子一个冬天都没干。
夏天的时候,烈日炎炎,大地像着了火。为了躲避太阳,队长就半夜一两点叫我们起床干活,天亮后热了,就回去睡觉。
农忙,我们在生产队劳动,插秧、割麦、双抢,整天“黑汗如水流”!南方的水稻田里好多蚂蟥,插完秧上田埂,小腿上能被蚂蟥爬满。
用两头尖的冲担挑谷子去稻场晾晒,途中是不能停歇的,因为谷穗头朝下,放下冲担就会散一地。一路挑起,累得耳朵嗡嗡叫,听什么声音都不真实了。
当时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信念鼓舞着,我不觉得苦,现在想起来,知青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比起当地的农民我们过得更苦!苦得没个头!
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得了夜盲症,大地一片灰白,走夜路分辨不出高低来,深一脚浅一脚,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母亲一直不放心,有个夏天她从武汉到生产队来看我,她的人造革手提包里带来一斤我喜欢吃的奶油球水果糖。我兴致勃勃地要拿出来时,却发现奶油球全部化成了糖浆,和糖纸一起粘在包里,拿不出来了。当时我和母亲的眼圈都红了。
当地农民觉得知青们的日子过得不容易,经常有人给我们送上一把菜,挑上一担水。
有人跟我们唠叨,这些娇儿(方言姐儿,即女孩)在城里哪受过这罪啊,马上就有队里的干部警告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千万要记住毛主席的教导,要扎根农村一辈子。
我们拼命点头。
青春激荡六盘山 董传亮
1974年,在那个激情的年代,我高中毕业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七名同学从兰州向插队的目的地——甘肃庆阳地区合水县固城公社进发了。
那里是原陕甘宁边区,革命老区,我们怀揣一颗红心,激情万丈。
当时去庆阳要坐两天车,当汽车爬上著名的六盘山顶,突然映出七个石头铺成的大字——“不到长城非好汉”,在早晨的阳光下十分耀眼。
我们的心被震撼了,齐声喊:“停车!停车!”
站在六盘山顶,仰望着七个大字,我们心潮澎湃,激情万分。七个18岁的热血青年在这里宣誓: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做出成绩誓不回城!
下午,我们到达了合水县城。没想到一进县城,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路两边站满了人,夹道欢迎我们。场面之壮观,气氛之热烈,让我们个个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发表以后,我们是合水县迎来的第一批插队知识青年,当地格外重视。
激情的岁月有许多激情的感动,只有用一些“大词”才能表达,我们这一代人经历得太多了,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我们被簇拥着来到了目的地——固城公社董家寺大队,路边上、崖畔上、院子里都站满了社员,像过盛大节日一样。生产队专门为我们杀了一只羊做了羊肉泡馍,这是我平生吃到的最香的饭。
生产队胡队长说,粮仓里的粮食你们随便吃,没有了就去拿,生产队有菜园子,想吃菜就去摘。
温暖啊!我们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我们插队的两年都是这样的待遇。
第一天的农活是收割庄稼,我们谁也没有用过镰刀,不到10分钟,一位女生就把手割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一位社员跑过来,把自己八成新的衣服撕掉一块,给那位女生包扎,一股暖流顿时涌上我们的心头,好像亲眼看到了战争年代老百姓给伤员包扎伤口!
我们住的小院充满欢乐和温暖,每天晚上都有社员来我们这里,聊天,唱歌,唱秦腔,讲故事,讲当年老区的故事,教我们做饭做菜,时常带些好吃的给我们。队长也几乎天天来看望大家,问我们有什么需要,生活习惯不,身体怎么样。
我们深深地感受到革命老区的老乡们是多么热情、质朴、厚道,他们的真心让我们这些知青感动不已。
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除了接受再教育以外,还应该为老乡们做点什么,这是发自内心的。
两年中我们为老乡做了三件事:
一是七个人全上阵办起了扫盲班,让不少人脱了盲。
二是办了百口猪场。当时本地的猪品种不好,长得小且育肥慢。我们采用每天喂猪吃八顿的新育肥法,生产队有几头养了两年的猪,我们三个月就给育肥销售了,这给了我们鼓舞。虽然每三小时喂一次猪很辛苦,但我们很兴奋,有了更大胆的想法——改变当地的猪种。
我找到了县商业局长,希望县种猪场能支持我们。商业局长欣然答应,马上给种猪场打电话,给了我们十几头乌克兰小种猪,当时那个高兴啊!
我们带着十几头小种猪回到了生产队,队长就像见到了宝贝,看啊看,摸啊摸,在广播喇叭里向全队社员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大家都赶到队部去看。
就这样,修建百口猪场的计划从第二天就开始实施了。不到一年,我们连讨带买带产,实现了百口猪场的目标,远近十几里的村民都赶着猪来配种,天天有人来买小猪。后来这个百口猪场存在了十几年,改变了当地的猪种。
三是给村民们讲故事。讲雷锋的故事,讲王杰的故事,讲战争年代的故事,讲历史故事。先是从田间地头开始讲,后来讲到了全公社,讲到了全合水县,甚至讲到了庆阳地区。
这下名出大了,我们被甘肃省评为“先进知识青年点”,全省开知识青年先进代表大会,我作为“点长”去参加会议。
会议期间,省电台让我去台里录了一个讲话录音,介绍我们点的事迹。
不承想,就是这个讲话录音使我离开了农村。
开完会回到知青点只20天,我就接到了去省电台学习的通知。没想到这一学习就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我参加的是“工农兵通讯员学习班”,一个月学习结束了,又通知我去甘肃省电台播音组学习。
我不去,村里还有那么多伙伴等着我呢。
领导给我做思想工作:你讲革命故事,学学播音可以提高表达水平啊。
就这样,我到了省台播音组学习。
又过了一段时间,台领导拿着省委组织部的调令找到我说,调你到电台当播音员,这是调令,赶快回去办手续吧。
我一下慌了,说:“我不去,我不愿意到电台工作,我和同学们约定,扎根农村干革命。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我不能扔下同学不管,不能背叛他们,当逃兵。”
领导讲了很多劝说的话,后来实在没辙了,就说,你在农村扎根是你一个人的事,最多只能影响一个生产队,但如果你是一个播音员,你每天都在宣传毛主席的指示,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人民群众的先进事迹,有千百万人在听你广播,这个任务多重要啊!你要好好考虑,哪个更重要!
这才算是说服了我,我不情愿地带着调令回去办手续了。
回到知青点上,我什么都不敢说,总觉得自己背叛了同学。在点上整整住了一个月,拖着不去办调动。
后来在台里的一再催促下,这才去办了手续。走之前,我把所有东西都送给了社员,只剩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跟同学们匆匆告别,趁着晚上悄悄地离开了。
去县城要走二十多里山路,一路上,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家,是逃兵。
从走出董家寺大队那天起,到现在40年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敢再跟点上的同学联系,想想是不厚道啊!
董传亮在知青点
40年来,我每每回忆起插队的那一件件事,那一张张可亲的面容,心里总是不能平静。20世纪70年代的革命老区人民教会了我为别人做点什么,学会感恩!我感谢他们,在我十八九岁形成人生观的关键时期,给了我最好的教育。
这就是我的插队经历,这经历也许与很多人不同,我受到的是关心、关爱,感受到的是温暖、阳光,这温暖和阳光伴随了我一生!
我曾是兵团战士
从北京到北大荒 王征
北京,六九届全下乡,七〇届全留京。我本该是七〇届,小学四年级,由于太闹,学习又好,“被跳级”到六九届。
这一跳,跳进了知青的洪流。
那时候,一家只许留一个孩子,我是家里老大,必走。
那时我刚满15岁。我家和杨叔家都是独门独院,杨叔给了我家太多的帮助。要走了,杨叔问奶奶:“舍得孙子走吗?”奶奶说:“儿子媳妇都没留住,孙子去干革命,我不留他,让他去吧。”
我家离学校很近,不到300米,欢送会的高音喇叭听得清清楚楚。我没去开会,能陪奶奶一会儿是一会儿。
听到通知准备上车,我知道该走了。奶奶指着桌上叔叔阿姨们送的水果和点心说:“带上吧。”
我说:“不,留家吧。”
奶奶拿起一个最大的苹果放到我的手里,含笑送我走出家门。
哪想到我正在排队上车,杨叔跑来说:“你奶奶哭得不行。”
我又飞快跑回家,奶奶见我回来,忙止住哭:“孩子,我没事,快走吧,别误了车,记着给奶奶来信。”
我回到校门口,车正一辆一辆开出。看见我们班那辆车,我招手让停车,车上的同学也喊“快停,快停”,可司机竟然不停车。后来才知道,司机有命令,沿途绝不许停车开门。
杨叔推来自行车,驮上我直奔永定门火车站。
整个车站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家长们紧紧聚在车窗前,紧紧拉着孩子的手不放。我没人送,独自站在早已上锁的车门后。
列车开动了,顿时一片哭声。真的一辈子回不来了吗?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绝不会,我一定会回来!
我没有流一滴眼泪,那时的感觉就像是又一次在学校去“学农”。
“抽支烟吧。”我回头一看,是班主任何老师,我最不喜欢的老师,学农时曾抓住我抽烟,没收了。
我接过烟点上,何老师说:“你们这么小,就要独立生活了,以后要互相帮助。”
说着,拿出两盒“大前门”烟放进我的口袋:“少抽,对身体不好。”
见我不说话,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只能送你们到丰台。”何老师转身离去,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离开北京那一天是1969年9月25日。
27号傍晚,在黑龙江拉哈车站下车,步行十几里,坐船过江,到达团部。各营、连的马车、拖拉机、汽车来接,我们分到18连。那夜里到达连队,昏天黑地,晕头转向,进了知青宿舍,和衣就睡。
28号,先来的上海知青找我们用毛主席像章换面包和水果,我们也没闹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热情。
29号,一个上海知青抢别人吃的,我们三个北京知青与十几个上海知青打了第一架,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用像章找我们换食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饿”。
10月1日,每人到仓库领了一把旧式镰刀,下田收水稻。不到中午,我们血淋淋的手和脚,就把连队卫生员的胶布全用完了。
连队每人每天都有劳动定额,我们刚来,累死也干不完。那些日子,女生想家,夜夜哭,经常是一人哭,几人劝,最后大家一起哭。
我和刘凡站在路边,遥望北京,别无选择,生存下去才有未来。刘凡出身书香世家,带着一箱数理化下乡,从此,我们一边劳动,一边自学,开始了我们的知青生活。
1972年春,父亲和一批干部被保护,总理批示,家属随迁。母亲拿着公函,从师到团——营——连为我办理了调令。
我那时还在山上,一日收工后,我被叫进了指挥部,满桌杯盘狼藉,那个被知青称为魔鬼的团首长冲我大吼:“千百万知青扎根边疆,防修反修,只有你是一个可耻的逃兵。”随后,破口大骂。
第二天,连长给我送来调令,并亲自送我到山下车站,只说了一句话:“走吧,回家吧,我这还有一百多知青呢。”
那次从山上下来,我在齐齐哈尔买了一箱酒,回到连里与大家告别。众人无话,只是喝酒。很多人醉了,我哭了,在心里一遍遍说,对不起,我必须走。
多年后他们说,我的回城,彻底摧毁了他们的信念,连里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我,就像我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第二天,刘凡开着拖拉机把我送到拉哈车站,一句“北京见”,挥手道别。
博斯腾湖的记忆 周环
1969年1月初,我还不满17岁,就和一帮“老三届”学生,来到位于博斯腾湖附近的新疆兵团24团3连。
欢迎会后,给我们分进各个班排。每个人发了一把坎土曼,嘱咐我们,坎土曼以后就归自己管了。
我拎着坎土曼左看右看,样子像内地的锄头,但锄面有铲子那么宽。我想,维吾尔人咋这么聪明,发明的这坎土曼兼具了锄头和铲子的功能。脑子里突然跳出学马列著作的一个名词:“生产工具”。
哈,我们就是“生产者”啦。
兵团农场的职工都拿工资,称呼叫“农工”。我们第一年的工资是12块5毛钱,但发到手里的只有四五元,另外8元钱用粮菜票冲抵。因农场困难,这几块钱常常会延期发放。第二年以后,工资涨到17元。
周环在连队演样板戏《沙家浜》的《智斗》——“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
刚到的那天,为了欢迎我们这些学生,吃的是白面馍(馒头)。
后来才知道,连队里是每一两个星期吃一次白面馍,每个月吃一次大米饭,逢年过节杀一次猪羊,能吃顿肉。
那时候饿啊,我这个女娃每顿要吃两个苞谷馍,也就是8两啊!男生每顿吃三个四个的,不新鲜。
每天出工午饭时,很多人不带饭碗,就把坎土曼浸在渠水里洗一洗,那个凹度刚好像个盘子,舀进西葫芦菜汤,再撅几根树枝当筷子,稀里哗啦吃个精光。我们学生后来也学会用坎土曼当盘子吃饭了。
最高兴的是夏天分西瓜,我们挑个筐到西瓜地里,用地磅称,每个人能分一二百公斤西瓜。运回宿舍后,往床底下一滚一堆,床底下就成了储藏间。那是最甜美的日子。
我们的宿舍是3人一间。所谓宿舍,就是用土坯垒成的土屋,屋顶是木梁,上铺苇席油毡,抹上泥。墙壁也不刷白。屋里的地面,就是原本的土地。一到春天盐碱地返浆时,宿舍里又阴又潮,地面也变软,凹凸不平。
这,可是连队里最好的房子了。
很多农工住的是窑洞,用苇篾子捆扎而成。成家的人,可以每家分到一孔这样的窑洞。
还有一种“地窝子”,很像原始人的穴居,冬暖夏凉。第一代开发新疆的兵团人,住的都是地窝子。
我们的床,是用芦苇捆扎成两米长的苇把子,然后用坚硬的红柳枝条扦子,把十几个苇把子穿到一起(类似南方的竹排),这就是“床铺”。在地上打进两排树桩,就是床架。经常有人睡到半夜,苇把子床铺软乎乎地塌了下去。
有两次,我都是睡梦中忽然身体下沉。第一次给吓醒了,第二次迷迷糊糊中,我索性把整个苇把子铺拉到地上,继续睡。早晨起来,再换上新的苇子捆绑做床。
记忆中最可怕的,还不是塌床,而是臭虫和蚊子。
人说,新疆的蚊子能吃死人,一点不假。而那臭虫,真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每天睡觉前,我都要先检查墙壁,按死所有能看到的臭虫,才能躺下。每夜,必定被吸饱血的臭虫给咬醒两三次。就马上打亮手电筒,只见蚊帐上、墙壁上,几十上百只臭虫,见光后齐刷刷地往上爬。我手疾眼快地迅速去按圆鼓鼓的臭虫,一按一道紫红的血印,一般都能消灭几十只。
有时实在太困,我就由着臭虫咬,心想,吸饱了血,这一拨臭虫就不闹腾了。
农工们把蚊子臭虫戏称为天上的“飞机”,地上的“坦克”。因为臭虫猖獗成灾,影响睡眠,全连总动员,利用休息日来了个歼灭战,所有房子都用农药烟熏,总算暂时缓和了臭虫一害。
天上的“飞机”,当然还是照飞不误。
我们团是盐碱地,春天返浆时,地下的盐浆把表面的冻土拱得如波浪起伏,人踩在上面颤乎乎的,汽车拖拉机开上去,很容易陷住。
到了夏天,这些盐碱软土变成细细的盐碱粉尘,一脚过去,粉尘能没过脚脖子,喷得满裤脚都是土。拖拉机开过去,就是一路黄尘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每天出工,我们扛着坎土曼,都要走在这条暴土狼烟的大路上,不管冬夏,头上必须蒙上白纱布,既防蚊子,又防土。
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
啥时候,我能睡在一张木板搭成的床上,能不挨臭虫咬啊?!
啥时候,我们连队能有条石子路,上工路上不暴灰?
最难忘的是第一次割麦子。
南疆的六七月,白天气温至少在三十五六摄氏度,所以割麦期间,每天早晨四点多就起床,走到地里五点钟,趁太阳没升高,赶快收割。
男生每人是1亩2分地的任务量,照顾女生,好像是1亩1分地。每人一垄,约半个条田长。
老农工都是左手一搂一大把麦子,右手持镰哗哗几下,割下来基本上就够一捆了。一会就跑我前面十几米。
我哪有那个手脚,只能几撮几撮地割。还不会打麦捆,一捆老散。
有经验的老农工到早上八九点钟,就完成任务回家了。慢点的人到十一点,也都割完走了。
望着前面近百米,只有我那垄麦子还高高地站在那。
我想站起身,腰却酸得怎么也直不起来。干脆,就半蹲半跪地割吧。
头上背上也不出汗了,就觉得胸闷口干,好像心里在往外“滋油”。后来我看书上描写说,人给晒得“冒油”,中医说“伤失津液”,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我趴在麦捆上,真恨不得死过去,死过去啥也不知道,就轻松了。
但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得鼓起革命的勇气,起码定额得干完啊!
后来的几十米,我几乎是趴着,爬着,一撮撮地割下来。
割完最后的几米,我摇摇晃晃走到大渠边,喝了几口渠水,就倒在大树下。
直到五点多钟,有位骑车的老农工经过,看我通红发烧的样子,用自行车把我驮回连队。我一直记着这位好心人。
第二天,我起不来了。第三天,我照样出工。
当农工的第二年,我们团里引进水稻,用水田来压盐碱。插秧、灌水、收割、晾晒、脱粒,我统统干过。
记忆最深的是稻谷脱粒,用当时最先进的机器“康拜因”。
男工负责把稻捆挑进来,女工的任务是用杈子把一捆捆的稻谷往康拜因的“大嘴巴”里送,还算个轻活。
只要机器一开动,谷壳稻灰扑面而来,呛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天再热,我们都得穿长衣长裤,把袖口裤管扎紧,戴上口罩,再用白纱布把头部紧紧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上白班时,太阳晒得人浑身刺痒,也没有办法挠。工间休息时,晒场上没有树,我们就钻到牛车下面躲太阳。
晚班是从晚上十点到早八点,夜里两点吃一次夜班饭。饭后休息半小时,我们每个人在稻捆垛上刨个坑,钻进去。再用纱布在脸上支起一个“小蚊帐”,抓紧睡觉。
每天下班互相一看,那是真正的灰头土脸。再懒的人,也得从头洗到脚。
冬天,我们连近百人的队伍拉到博斯腾湖湖边去割苇子。
第一天,先割苇子,扎苇把子,各班给自己支起一个个三角形的窝棚,里面铺上很厚的芦苇当垫子,铺上被褥,就是宿舍。
第二天开始干活。男工到冰上割苇子,运苇子。女工则坐在露天地上,把芦苇破成苇篾子,打成捆。
怎么破呢?每人发一个有四孔的铁制破篾器,将苇子一点一点地送入,拉出来就成为四片苇篾子。
那时已顾不上什么好看难看,所有能取暖的衣物都套到身上头上。每个人手上都有多次被篾子划伤出血的痕迹。
最难受的,是早上起床。
夜间零下20摄氏度的湖畔,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每个苇棚睡四五个人,整夜就靠被窝挤被窝“抱团取暖”。每个人都蒙头而睡,被面上是一层冰霜,早晨谁也不想钻出被窝。
刚开始大家还天天洗漱,后来冻得受不了,索性不洗了。
现在我想起那种冷,还会不寒而栗。“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当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还能再经受得住那样的“考验”吗?
整整一个月,我们班师回连。过年。
那时,我们就是一个念头——改造思想,“广阔天地练红心”。
40年后同学们在微信群里聊起周环在新疆兵团的经历,引起了曾在内蒙兵团的侯玉茹和新疆插队的韩菊强烈的共鸣——
兵团战士也是“兵”侯玉茹
从小就做着一个梦,梦想着有一天穿上军装,当上一名飒爽英姿的女兵。可是到了我毕业的那一年,没有征兵的任务,随之而来的是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来学校招人。
当不了兵,我就报名参加了当时称为“解放军序列”的内蒙建设兵团,当上了一名兵团战士。
1969年我16岁,离开了北京,到了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乌拉特前旗,我们早出操,晚点名,白天干农活,过上了亦军亦农的生活。
平平淡淡,快快乐乐的。然而到了1973年连队的现役干部纷纷转业离开了连队,连队的连长、指导员陆续换成当地农场的人担任。
我们也不像个兵了,我就动了离开兵团的念头。
我来自高原
青春与青海 刘凤英
对北京人来说,青海很远,对我来说,青海离我的青春很近。1964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北京为部分省电台代招播音员,三名应届高中毕业生被录取,分配到了青海省电台工作,其中一个就是我。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远离家门坐火车的情景。
1964年9月24日,我们坐上了通往青海省会西宁的火车。整整两天两夜的行程,一路上我们丝毫没有睡意,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火车每到一站,我们仨都要下车在站台上看一看。
正像作家贺敬之的诗中所写的那样: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
一站站灯火扑来像流萤飞走,
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
………
就在这不成眠的夜晚,我们不知是激动,还是留恋家乡北京,带着这复杂的心情,我们听了很久,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青海省会西宁海拔2300米,气候条件非常恶劣,常年雨水少,风沙满天。夏天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需要穿长衣、长裤,有时还需要穿两件衣服。
休息日从街上回家,鞋上裤脚上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黄土。遇上起风,漫天的黄沙刮得人睁不开眼,只能背对风沙暂时停下脚步。
那时我们住的宿舍离公共厕所很近,当年的厕所是旱厕,没有冲水马桶。一个夏天的早上我刚出门,突然看见有好几条白色的虫子,也许是蛆吧,在门口爬着,由于有门挡着,虫子爬不进屋。当时吓得我大声尖叫,将屋里的人都喊了出来。事后同志们还开玩笑说,是虫子们在给我们站岗呢!
在当时那种条件下,我们并不觉得苦,每天都跟着前辈播音员学习业务知识,并且很快都能适应本职工作。就这样,在青海一干就是25年。
去远方 李小梅
时下网络流行语:远方有多远?我要去看看。
1972年高中毕业,因为哥哥当兵,我属于家中唯一的孩子。按政策可以不下乡,但是我拿着户口本走了,为了去“广阔天地”。1974年,长春电视台(现吉林省电视台)从知青中挑选电视播音员,我被选中。
1975年,西藏电视台开始组建,全国各广播系统大力传达此消息,鼓励大家报名。没人动员我,我没有和任何人商议,在第一时间写了进藏申请——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瞬间或许是冲动。但我想,在当时不会有什么人可以改变我要去西藏的意愿,因为,西藏在我的想象中一直是个天高地远的神秘地方,我要去看看。
我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母亲知道后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我的申请一交出,当时的广电总局就以飞一样的速度批准了。母亲哭了。现在回想,我可能真的是个“熊孩子”。
广电总局热情地支持我这样的自愿报名者,所以进藏的路比起出藏的路真是“一片坦途”。长春——北京——兰州——拉萨,大约用了一个月时间,抵达了拉萨,住进了西藏人民广播电台大院儿里的一间小宿舍,成了拉萨人。
藏装小梅
放下行囊,我立马就去了八廓街,东遛西看,然后就钻进了“甜茶馆”——那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当年,西藏的甜茶馆是没有女人进入的。或许那时的藏汉关系没有后来那么紧张,也或许因为我太年轻、太突兀,总而言之,满屋的藏族男人看着我,随之善意地笑了,我堂而皇之地喝完了茶。
当年的拉萨,不是现在旅游者要去“看看”并“安放灵魂”的拉萨。那是一个安静无比的地方,下午街头基本就不见行人了。老拉萨人都记得,当年只要来了新人,在街上你马上就会被认出是新面孔(汉族)。
除了在八廓街有一些买卖尼泊尔货品的小商铺,拉萨只有一家小小的国营百货商店,一个小小的书店,一个比现代人自家浴室大不了多少的公共浴堂。我们吃的青菜全部要靠自己种,冬季基本就看不到绿色了。有人从内地回来,送给你一只柑橘,都是稀罕珍贵的礼物。
电台就在布达拉宫山脚下,夜晚仰头,可见挂在布宫上空的明月,漫天的星星似乎触手可及。记得我还参观了布达拉宫——没有过卖门票历史的原始布达拉宫。
当年的西藏电视台无人,无设备。除了我们五名来自各省台的自愿报名者,还有就是中央台淘汰的一部电视转播车。当年建发射台,埋设电缆,都是我们自己抡大镐刨沟,在海拔三千多米的缺氧状态下完成的。
父母在 也远游 焦津胜
我出生在一个“革命军人”家庭,从小父母就教育我要听党的话跟党走。上小学五年级时,因为写了篇《为革命而学》的作文,我被选为“贫下中农管学委员会”学生委员,后来又当上学校红卫小兵兵团“司令”,现在想起这些称谓,都会觉得可笑。
当年自己的嗓音不错,时常上台演唱样板戏、领唱革命歌曲,作为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每当毛主席发出最新指示,我都要上街宣传一番。
1974年,我在北京顺义城关中学上高一。一天,西藏广播电台来学校招播音员,老师推荐我去应考,考试内容是读报和唱歌,这对有过登台表演经历的我来说,不算难事。
果然,初试、复试顺利通过。我和县里其他学校的学生一共7人,被西藏人民广播电台选中录用。
“你真的要去西藏?那可是个高寒缺氧、生活艰苦的地方,其他六人都来自农村,只有你是城市户口,你可要想清楚啊!”
一些老师、同学好心地提醒、劝阻我。
在征求家人意见时,奶奶哭了,她虽然不识字,但知道北京最好,西藏太远。父母则沉默了几天,才对我说,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们其实并不那么“革命”,也有自己的“盘算”,觉得孩子去西藏工作,至少可以躲避上山下乡,不用去插队。
当时党号召“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因此,长期担任学生干部的我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进藏。我想:既然自己被边疆广播电台选中,怎么能不响应党的号召呢?况且广播电台对自己来说,又是那么神秘。
临行前,我在学校的欢送会上还做了发言,批判了“孔老二”“父母在不远游”的腐朽思想,表示了服从组织需要、为边疆贡献青春的坚定决心。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父母把能了解到和想到的,都准备了,从高压锅、电炉子、棉衣、棉被、皮手套,到牙膏、牙刷、常用药品,塞满了我的旅行包和大箱子。
车站送别,无意间发现父亲的泪眼,那是我从未见过的。
此时,对自己的决定,我有过片刻犹疑,心头闪过一丝悲凉,但很快,就被一股“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冲散。
那一年的10月,17岁的我作别家人和同学,踏上了进藏之路。
我来自田野
土生土长,高门大嗓 唐丽珍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农村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朗诵,只知道高门大嗓、声音洪亮就好,我就属于这种情况。
也许是这种原因,在学校“革命文艺宣传队”我是报幕员,运动会上我是广播员。
1972年中学毕业,我回村当上了一名大队广播员,我利用广播宣传中央文件精神,播报大批判稿,广播村里的好人好事,把村广播办得有声有色,也被当作经验推广到全公社各大队。在这一年我也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唐丽珍
扯块化肥袋我铺地就睡 肖泽红
1974年6月,我从湖南湘潭高中毕业后,再无书可读了。
心情非常压抑。郁闷地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从事农业生产劳动。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挖土、挑粪,到插秧、扮禾,真正体会了“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的滋味。
家里五姊妹,我是老三,姐姐和哥哥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回家务农,挣工分养家。
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农村实行大集体生产,俗称吃“大锅饭”,劳动生产率非常低,一年劳作到头,分配的口粮还不够吃。
最辛苦最难熬的是每年七月中旬到八月上旬,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的季节。南方的夏天酷暑难耐,水田里的水晒得烫脚,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的。
收稻子只有脚踏式打稻机,非常消耗体力,全天劳作,衣服全湿透了。中午收工回到家中,没有电,更没有电扇,吃了饭后扯一块化肥包装袋铺在地上就睡,以恢复体力,下午再干。
那时天天在想,这日子啥年月是个头啊。
我曾是工人
“大干100天,以实际行动支援世界革命”邱志军
大山,还是大山。
1969年3月,我坐在工厂接新学员的汽车上,心中充满了对工厂、对工作的好奇和憧憬。汽车出了延庆县城不久,就进入了重重大山中,一路盘山道曲折惊险。
工厂从外表看就是普通的山,其实每座山都被掏空,有十几个车间,分别建在各个山洞中。进去后里面灯火通明,机声隆隆,一派嘈杂繁忙景象。
960厂隶属国防科工委,是军工企业,生产7.62毫米口径的半自动步枪。工厂位于北京市延庆县与河北省交界处——后城。当时出于战备需要,这种大中型军工厂一般都建在深山中,建厂原则是“靠山、隐蔽、分散”,被称作“小三线”,“大三线”则指建在我国大西南地区的大型军工单位。
后来才知道,进这种单位工作,“政审”相当严格。
进厂后,我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当学徒。当时工厂管理非常严格,每个车间的工人只能凭出入证进出自己的车间,绝不能进其他车间。而我这一工种负责修理全厂机械设备,给我提供了可以进出各个车间的机会。
当学徒对于刚走上社会的学生来说,是新奇的,也是辛苦的,什么重活、脏活都要抢着干。要想多学东西,就要多干、多问、多实践,要虚心,要用心,绝不能偷懒。
记得在我学徒的第三年,工厂提出大会战口号:
“大干100天,产量翻一番,以实际行动支援世界革命。”
于是全厂加班加点,三班倒,歇人不歇设备,因此设备故障率显著增加,维修工作量极大。这次大会战也给我提供了大量实践的机会,我的维修技术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当时学徒工的月工资第一年16元,第二年18元,第三年21元。现在听起来简直低得不可想象,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如果不是太“奢侈”的话,养活自己一点都没问题。那时物价便宜,一个素菜5分钱,一个鸡蛋8分钱,一个熘肉片2毛5分钱,红烧肉3毛钱。
记得我第一次领到工资,除了换够当月用的饭票,就所剩无几了。那时整天都穿工厂发的工作服,除了买些学习用书和生活必需品外,基本上没什么花销,自给自足虽然没有问题,但也没有给家里的钱了。直到第二年涨工资了,才给家里买了一个当时的新潮物件——电子挂钟。
由于工厂离北京较远,不能每周休息,而是每月连续工作25天,集中休息4天,外加1天往返的路程假。
我们工厂休假也很有特点,几十辆进口的墨绿色斯柯达克拉莎超大型豪华轿车一路行来,威风凛凛浩浩荡荡,形成了一道令人羡慕的风景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国家代表团来了呢。
由于我的左眼视力超常,曾被借调到总装车间担任校枪员,这个工作也很有意思,每支枪出厂前都要经过严格校对,对其精准度要求很高,光凭仪器还不行,需要人工实际校验。这一经历使我在广院“学军”时占了便宜,最后射击打靶时我的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
在工厂工作7年多的时间里,有苦,有累,有欢乐,有收获,可供回忆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前几年可能是出于怀旧心理吧,我去了一趟工厂旧址,曾经“为支援世界革命大干快上”,曾经热火朝天、机器轰鸣的昔日工厂,早已不见了,留下的是被拆掉的厂房,填充的山洞……工厂早已停产关闭。随着国际形势变化和社会的发展,这类军工企业由于生产产品、地理位置、生产运输成本等原因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以我在开头说的工厂位置、产品等,也就不算泄密啦!
机床边的三班倒 关蕾
1970年,已经从精神上、物质上都准备好上山下乡的我,忽然走了狗屎运。
由于“文革”开始5年来,一直没有招工,北京市各工厂人力告急!突然得到通知,七〇届初中毕业生全部进工厂。
耶!
本来呢,看着前几届毕业生,不是插队,就是兵团,我估计自己也是这个路数。此时,爸爸的老战友来招兵,老爸却对人家说:我家男孩儿可以当,女孩儿不当兵。
不让我去。哼!后来才知道,老爸心疼闺女,不想让我走远,要让我留在身边。
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能走进工人阶级的队伍,实在是太幸运了!我光荣地成为北京市机械局所属第二通用机械厂的小车工。
关蕾和机床
那年,我16岁。
我跟着像妈妈一样的高师傅,学会了操作C620、C616车床,经我的手车床出了许多漂亮精巧的零件,当时感到自豪又激动,特别有成就感。
同时,我也尝到了作为一名产业工人的艰辛。现在想起来,16岁的小孩儿,白班、中班、夜班三班倒,常年轮换。记得上大夜班,是夜里12点上班,下半夜2点吃顿饭,早晨8点下班。
每次到了凌晨三四点时,困得我呀!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高师傅说,去,洗把脸,到车间门口吹吹风儿,清醒一下!
早晨下了班,赶快骑车回家,十几分钟到了家,倒头就睡。
一直睡到傍晚,昏天黑地的,一看表,6点?就蒙了:这是早上6点,还是晚上6点?妈妈问:“一直睡,你不饿呀?”
现在,60多岁了,有时间了,却总睡不着。
多么怀念小时候啊。
气缸·齿轮·我 金重建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由于父母被揪斗,有段时间一听到敲锣打鼓声,我都会禁不住心颤。尤其是母亲被关地下室那段时间,我很孤独,曾一个人从电信大楼地下室的窗口走过,想看到母亲,却见不到面。
我父亲1940年参加革命,我母亲1939年15岁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父母结识于新四军部队,在新四军电台从事的就是像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那种收发电报的保密工作。
那时,我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由于父母的原因,我大哥失去了当海军航空兵的资格,我想参加红小兵的愿望就更甭提了。
1968年,我的三个哥哥先后去黑龙江支边。如今我读到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中“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时,想到当年走到铁轨前和江边码头送哥哥们离杭的情景,仍会泪水模糊双眼。
三个哥哥去了黑龙江支边,使我有机会中学毕业后留在杭州。
我和几个同学分配到工厂。那是交通部直属汽车第八分公司汽车保养场,据说当时是战备单位,场里有200辆解放牌卡车,打起仗来就要用到它们。
我去保养场报到后,一位师傅告诉我,我将被分到钣金车间去。现在看来,这个车间修理汽车外壳儿,比较轻松、干净,技术性也强。可我当时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分在这个车间,心中很不情愿,就向师傅表示了我要与多数同学一起当修理工的愿望。
有位技术熟练的年轻师傅曾说:“躺下像是条狗,站起来才是个人”——这就是我当时做汽车修理工的生活写照。我成天要跟气缸、气门、齿轮、活塞、汽油、机油等打交道。
在那里,我第一次听说“回丝”这个词儿,起先还当成是经纬的“纬”字,后来才知道,就是指的棉线团儿,最能吸油垢的那种。
在那里,我懂得了拧螺丝的技巧:只有上下左右兼顾,才可避免拧偏、拧过头的现象发生。
那段时间,我还使用过钢锯在工作台上锯些金属材料。记得我大哥有一次来场里,看我穿一身工作服,吃力地锯着什么,心疼我,怕我干不了。我对哥哥说:无论老师傅教会我干什么,我都一定能干得好!
15岁进铁路司机学校 白学礼
我出生在郑州,在我幼年,父亲病故,母亲没有固定工作,家中经济非常困难。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继续念高中,而是考入了一所管吃管住的铁路技工学校,开始了我三年的学工生涯,在当时这对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来说,已经是很满足的事了。
学校是全日制住校学习,每月为每位学生提供十元零八角钱的伙食费,分成早、中、晚餐券发给学生。每天开饭时,在兼做学生食堂的礼堂中,同学们按小组围成个圈,席地而餐。伙食不能算很好,但对于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经常都吃不饱肚子的我,总算是有了不挨饿的基本保障。
通过入校和毕业时的体检表可见,三年时间,我整整长高了10厘米。
身材最高、年龄最小的我,由于在初中就是班干部,所以入校后被班上和老师推荐到校学生会,任文艺宣传部的副部长,主管学校三届学生和二十多个班的板报宣传、对外包场电影的联络及校园广播站工作,这些都锻炼了我多方面的工作能力。
我所在的铁路技工学校,有自己的校办实习工厂,车、钳、刨、铣设备设施一应俱全,还担负着为铁路列车生产一些零配件的任务。学生都发有工作服、手套等劳保用品,轮流在校办工厂实习劳动。这样,15岁的我,离家住校独立生活,基本上解决了自己的生计,减轻了家庭负担。
因学有专长,毕业时对口分配,我没有像读高中的学生那样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是直接进入铁路系统,当了一名铁路工人。
国家培养了自己,自然就要听从国家分配,到祖国建设最需要的地方去。母亲深明大义,她忍住爱子之情,在我毕业后,挥泪送我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四川去工作。
“文革”中受全国“停产闹革命”的影响,国家普遍物资供应匮乏,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每人每月只定量供应半斤肉和二两菜油,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工人,每月的粮食定量也只有30来斤。
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独立生活能力的欠缺,导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就患上了急性黄疸性肝炎,住进了医院。
这场病后,我深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像运动员一样,每天用两个小时锻炼身体,一年四季,无论是酷热的三伏天或是严寒的三九天,都从未间断,整整坚持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