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无所事事

论无所事事

[英国]约翰·普利斯特里

我的一个朋友有一家农舍,他曾邀请我前去住了一阵子。

这位朋友是一个美术家,他虽然有些懒惰,但却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因此,当他邀请我去他的农舍时,我欣然答应,决定去农舍里住些时日。

那所农舍距离约克郡的火车站足有十千米远,处于丘陵地带深处。恰巧我又选择了一个暖和的天气,于是在农舍的生活十分惬意。

每天清晨,我都会顺着最近的乡野小道,自在地爬到海拔六百多米的高地,然后随意地躺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干,只为消磨漫长而又美好的午后时光。

话说回来,荒野高原还真是最合适“偷得半日闲”的好地方。那里就是安静而又空旷的“露天大厅”,只为人们提供最简单的环境。

这里听不到余音绕梁的音乐,也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戏剧。但是,天际有飘忽不定的浮云,远处有璀璨夺目的地平线,这些都是无与伦比的美景,妙趣横生,足以让你心旷神怡。高原还贴心地提供了柔嫩的草地,顺滑如丝绒一般,恍若年轻女子的纤手,招呼你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这是一处远离世间琐事的好地方,没有纷纷扰扰的尘世,没有功名利禄的争夺,只有亘古不变的宁静,洗涤心灵的洒脱。管你是世上的何种嘈杂,在这里也只能被淹没,只能臣服于叽叽喳喳的鸟鸣。

我和我的朋友终日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高原的草地上,要么远望湛蓝的天空,要么眺看遥远的地平线。当然,我们也不是真的无所事事,毕竟我和他每天都消耗了大量的烟丝,吃了许多美味的三明治和巧克力,还喝了不少冰凉透彻的溪水。

我俩偶尔也有交谈,但谁都对此兴趣不大,所以时不时地会出现冷场。但是这冷场又不会让我俩感觉到尴尬,因为我们二人或许达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境界。是的,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地躺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我们甚至都没有用吹牛来消磨时光,因为在这里,任何言语都只能是累赘。

或许,在远处,在远离这个高地的某个地方,我们的亲友正在用心计划着生活,谋划着美好的人生。他们可能会费心考虑工作和生活,或者劳神计算财产,但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在这个高原上,已然成了得道的神仙,头脑里一片空明,只留下神明的声音在不断回荡。

不过,当我们结束了这段“浮生半日闲”,带着晚霞般红润的脸色回到凡间的时候,我们却从报社老板那里得知,我们受到了戈登·瑟夫里奇先生的指责。

我不知道他具体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指责我们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哪点惹恼了他。我只知道他非常信任一帮古怪的家伙,这些家伙是一群富有探索精神的组织成员。我已经不记得是去年还是前年,反正也是这么一个有着和煦阳光的日子,他们中的负责人为了招揽伙伴,筹备了一次欧洲各国的旅行,并且这位负责人还在途中各处为自己的伙伴准备了名作家的演讲会。

这位负责人的筹备是成功的,他们旅途的第一站便有名家为他们做了关于现代享乐主义的精彩演讲。但我不清楚瑟夫里奇先生会不会在这群旅行者面前发表言论,我也不清楚他会不会在这群旅行者离别时送上祝福。但我却清楚,他一定会批评旅行者中的懒散之人——因为瑟夫里奇先生认为懒散是天底下排名第一的罪恶。

但我忘了瑟夫里奇是不是拿我和我的朋友作为反面事例说给那些旅行者们听。实际上,我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

不过,就算瑟夫里奇先生没有点我俩的姓名,但是他在抨击懒散之人的时候,脑子里一定从始至终想的都是我和我的朋友。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最为震怒的莫过于我和我的朋友大大咧咧地躺在荒野高原上,肆无忌惮地浪费着时间。在他的心里,每天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哪里有时间允许我们这样荒废?

但是,我却希望瑟夫里奇可以摒除偏见,正视我和我的朋友。其实,即使我和我的朋友终日无所事事,谁要是感受到了我们所感受到的惬意,也会对他的心神有益。可不幸的是,瑟夫里奇先生却已经对懒散作出了判决,认为懒散之人必定有罪,因此不愿从别的角度看待懒散,就连态度也不肯做些许的改变。

这其实是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因为在我看来,瑟夫里奇先生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要知道,世间的恶总是由忙碌之人造成的,而最可悲的是——这些忙碌之人并不知道哪些事情该由他们忙碌,哪些事情不需要他们忙碌。

我认为,只有魔鬼才是这天地间最忙碌的人。或许在他统治的王国里,谁也不允许闲着,即使偷闲一个下午也不行。并且,也只有魔鬼才会对懒散之人大发雷霆。

我们都确信,如今的世界并不完美,但我和我的朋友都认为,如此的不完美并不是因为大家懒散而造成的。人世间并不缺少有为,无为才是那个真正缺少的东西。世间有很多精力充沛之人,如果把世界完全地交给他们,那样世界才会变得更加不完美,因为他们会把力气花在不该用的地方。

比如,在1914年7月的某个日子——某个让人懒洋洋的好日子,所有人都希望能在阳光下消磨时光——管你是皇帝、国王、公爵、将军、政治家还是刺客,大家都不想做任何事情。那么,第一次世界大战或许就不会打响,我们的生活或许会比现在更加舒适。

但是,这种想法不被一些人所接受,那些教条主义者总是会说教,会要求所有人不浪费一点时间,就算他们已经完成了手里的工作,也要找点事情来做。于是,如他们所愿,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枪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一时间,世界各处都再无懒散。

其实,那些忙忙碌碌的政治家与其带着一堆没有思考成熟的提案和无处宣泄的精力匆匆赶往凡尔赛签订条约,倒不如放下厚重的文件与繁忙的公事,找个无人打扰的山坡,安静地度假两周。

如果政治家真的能够如此破天荒地给自己放假,然后再回到凡尔赛那个所谓的和谈会议中去,那么,这些政治家的声誉或许才会得以维护,而世界也会因此变得更加美好。

如果欧洲各国的政治家们都能懒散一点,不把懒散视作洪水猛兽,那么,当他们集体懒散的时候,世界才是最好的状态。

可那些与会代表们偏要忘我地工作。问题是:他们不管罪恶是否逍遥法外,不管人类文明何去何从,却只会在女人裙子的长度及广场乐队的声响等小事上浪费时间。他们真不如找个地方躺躺,让自己的脑子更清醒些。

美国人崇尚紧张有序的生活,视懒散为万恶之首。由于美国是令人诧异的繁盛国家,我们无法否认美国人的这种想法,但我们却不应忽略另一事实——当代美国所有的卓越作家居然都是讽刺家。这也难怪,大多数的美国作家都在歌颂悠闲,倡导自由自在。也许,他们的才能便是无所事事,也许他们还为此而沾沾自喜呢。

所以,如果剥夺了梭罗那种不管天下事只赏银河景的本领,那么,估计他只会是个生硬的土地勘测员;如果让惠特曼改掉手插裤兜闲逛的习惯,那么,他肯定会失去懒散之余才会得到的纯真感情,他也就写不出《草叶集》。

相信我,只有蠢人才会事无巨细,在任何事上都耗费自己的精力。而那些敢于忙里偷闲的人,才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这些人一定有存取精力的能力,也一定可以将自己置于思想的河流中沉淀。他们的本质一定是诗人,因为只有诗人才会在我们失望的时候跳起华尔兹。懂得懒散的人才会写出好的作品,因为他们活得有滋有味,活得久长,并且有时间将自己经过沉淀后得到的东西以文字的形式分享给大家。

这些人应该感激懒散,感激他们曾在生命的某段时间无所事事,世间没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能使人的心灵得以净化,更能使人健康了。

我真心希望有懂得懒散好处的人能帮我说服瑟夫里奇先生——管他使用一连串了不起的十四行诗,还是用贫民才使用的大白话——只要能维护我俩,并且告诫人们尽可能地仰躺在荒野高原上,无所事事地支配自己的时间,我俩便心满意足了。

因为,懒散,或许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比现在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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