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江的追问
一条江在我的眼前猛地浮现,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苍茫群山之中,一条江的出现,是一件很突然的事。
一条长江,源远流长。谁都知道长江。谁都知道长江是中国乃至亚细亚第一长河,从长度,到水量,她还是仅次于非洲的尼罗河与南美洲的亚马孙河的世界第三长河。谁都知道,长江和黄河一起并称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但又有多少人知道,一条长江的水量就占了全国的五分之二,相当于整整二十条黄河!这还不包括淮河流域。若按自然地理的意义,严格地说,淮河流域其实也是可以纳入长江流域的,如果纳入,那就更大了。
长江和黄河不同。黄河摇摆不定,时常改道,但她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名字——黄河。
长江从不改道,一直在亘古以来的河道里流淌,但每流经一段河段,都会被人类重新命名一次。从最上游的正源沱沱河,穿越第一级阶梯青藏高原到第二级阶梯云贵高原、四川盆地,一路流过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川江、峡江、荆江、扬子江,这6000多公里的长江干流先后被命名了七次,也形成了相当清晰的七个阶段。
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民族兴起的一条龙脉,长江则是中华民族的命脉。
按地理教科书上的说法,长江以沱沱河为正源,全长约6397公里,从西至东依次流经青海省、四川省、西藏自治区、云南省、重庆市、湖北省、湖南省、江西省、安徽省、江苏省和上海市,最后在上海市的崇明县注入东海。其支流流域还包括甘肃、贵州、陕西、广西、河南、浙江、广东等省的部分地区。长江流域现有人口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左右。按南水北调工程的规划,西线工程计划向黄河流域年引水2006亿立方米,相当于四条黄河的总流量;中线工程最终将达到每年向黄河、海河流域调水130亿立方米的规模;东线工程最终将达到向淮河、黄河、海河流域调水148亿立方米的规模。如果三线工程最终按计划完成,其水量等于在北方再造了约五条黄河,一条长江将要养活全国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口,长江将不只是长江流域的命脉,而且是除东北、华南之外中国人的命脉,中华民族最伟大的命脉。
面对这条在岁月中哗哗流过的河流,我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以哪儿为起点。对每一条大河,人类都有一个漫长的求索过程,然后一步步艰辛地接近。这个接近的过程,你只能一路仰望。
一 穿越金沙江大峡谷
一条岁月长河流到这里,已经历了沱沱河、通天河两个阶段,她正从海拔4000米以上的一级阶梯青藏高原飞奔而下,抵达海拔1000多米的二级阶梯云贵高原。这巨大的落差,从横断山脉深深地切下去,在云南丽江石鼓附近突然转向东北,形成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大峡谷——虎跳峡。两岸山岭与江面以高达3000米的落差,几乎是以怒吼的方式坠落为地球上最深的峡谷之一。对于想要从此经过的人类,这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大限。有人尝试过,那个已渐渐被人们遗忘的名字,首漂长江的第一勇士——尧茂书,就是第一个在这里完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尝试,最终也在大峡谷里以最勇敢、最惊险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献祭。而我,绝对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力量,我只能转弯抹角,从美得无与伦比的丽江古城辗转来到这个险得无与伦比的天堑……
在石鼓渡口,我找到了一个划羊皮筏子的傈僳族老人给我带路。
这是傈僳族聚居的一个古镇。傈僳族为氐羌族后裔,藏缅语族的一支。这老人叫福贡。听他说,他的先祖曾是傈僳族头人,数百年前,大约在明嘉靖至万历年间,弱小的傈僳族和强大的藏族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他们这一支傈僳族人在战败后不得不流亡他乡,最终迁徙到了这里。原因很简单,一是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以让这个弱小的民族权且安身立命,再就是这里拥有丰富的水源,可以让他们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福贡老人说:“只要有水,傈僳人在石头上也能种出庄稼!”
跟着老人穿过石鼓镇,一座依山而筑的小镇。这是一座错落有致的石头城堡,镇中的小街也是用石板铺成的,街两旁店铺林立,生意兴旺,在世俗的杂乱与热闹之中又有一种边城特有的安宁祥和。这安详其实与声音无关,更多来自一种精神感受,一种边地文化。这里还是一条岁月长河的上游,也是人类生存和文化的上游区域。历史上,石鼓就是茶马古道上的一座重镇,地处古代滇藏交通要冲,是从内地通往康藏的咽喉。藏民以及西南绝域的众多狩猎部落把皮毛和中草药驮运到这里出售,又换回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茶叶、盐巴和布匹。一直到今天,这里仍然是以路为市,三日一圩。我来时,正赶上这里的圩日,这里的东西便宜得让人吃惊,买了一个当地的特色水果——香橼,才卖五块钱一个。一个手工编制的蒲团才卖五块钱,草鞋呢,才卖两块钱一双,我买了一双草鞋穿上,走了几步,脚底下立马就有了一种坚韧的舒适感。我的向导福贡老人也穿着这样一双草鞋,他已八十高龄了,连耳朵上也长满了老人斑,但身子骨还相当硬朗、结实,一双大脚板在石板路上踩得很响亮,又很快,我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
风忽然大了起来。是从江上吹来的风,很清凉地掠过耳边。老汉的白须被风瑟瑟地吹着,这时候,一个老人才显得有几分苍凉。
还没走到江边,我就看见了一样事物,这是凡来这里的人都不会放过的,一个古镇的标志——石鼓。但老人却没看这个石鼓,他望着一条江,在这里突然拐了一个大弯的金沙江,他的神情非常古怪。顺着老人望着的那个方向看过去,我感到老人看着的是比这条江更远的一个什么地方。
那过于遥远的地方,我是看不见的,也是一辈子都无法抵达的。譬如说这条长河的源头——唐古拉山脉主峰各拉丹东雪山和姜根迪如冰川,就是我的大限。我承认,我没有能力逾越这个大限,也不想逾越这个大限,我甚至觉得它应该永远成为人类的大限,永远停留在人迹罕至的无人区。而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充满了挑战性的人向那里进发了。随着人类的逼近,那千万年来形成的古老冰川正在不断地退缩,近三十年来已退缩了将近1000千米。随着冰川的不断退缩和萎缩,冰川融水给河流带来的流量将会逐渐减少,直至随着冰川的消失而彻底枯竭,到时候人类想要弥补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我知道,一个傈僳族老人也不可能看得那么远,但他好像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至少,他是看得见金沙江的这个大转折的。这个大转折,就是令无数人神往的金沙江第一湾,其实应该叫万里长江第一湾。飞奔而下的金沙江,因山崖阻挡,在这里掉头急转,形成一个巨大的“V”形转弯,一路折向东北方向,向着素称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奔涌而去。长江的这一次转身,足以用华丽来形容,没有这样一次华丽转身,在中国大西南兴许就没有一个沃土千里的天府之国。然而,在我的视线里,一个急转弯并没有在顷刻间发生,那自青藏高原一路奔涌而来的江水反倒突然静了下来,就像受到了神灵的控制。
福贡老人摇着头,不住嘴地念叨,水小了,水小了。老人这样念叨着时,好像有点不敢抬头看那条江了,每看一次,这水就像小了一次。但老汉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日怪哩,日怪哩,这水怎么就一年比一年少了呢?
一个傈僳族老人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面对这条江,我时常会露出一脸呆相。按说,这里应该是天底下水最多的地方,这里不止有一条金沙江,还有澜沧江和怒江,这三条从青藏高原奔腾南下的大江,在南北走向的云岭、怒山、高黎贡山三大山脉的夹峙下,在石鼓完成了一次伟大会师,三条大江流淌在一起。如果你有幸走到这里,你将亲眼见证这堪称举世奇观的一幕——三江并流。眼下,这三水交汇却并无风云际会的浩荡之感,宽阔的江面显得分外平静,甚至有一种婉转恬淡之美。那来自三江上游的雪山融水,使江水碧蓝通透,两岸幽蓝的山峰倒映在水中,像要溶化。更有这满山的翠竹和岸边的绿柳,又加深了江水的清幽。然而这恬淡之美的背后已经隐伏着深深的危机,她们的能量已经十分有限了,已经很难带给下游巨大的能量了。
福贡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傈僳族人由来已久的神话:金沙江、怒江和澜沧江原本是青藏高原一母所生的三姊妹,这三姊妹在高原上厮守了千万年,都待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她们告别了母亲,结伴远游。走到这苍茫群山之间时,三姊妹变得茫然起来,到底该向哪个方向走呢?三姊妹发生了争执,大姐、二姐固执地往南走了,而金沙姑娘立志要到太阳升起的东方去寻找光明和爱情,她挥泪告别了两个姐姐,然后毅然转身离去。——这个神话让我听得入迷了,河流的一个自然转折竟然被傈僳族人演绎得如此神奇。
若要追溯一条岁月长河,比神话更接近真相的还是那个石鼓,其实是一块汉白玉雕刻的像鼓一样的石碑。这块石头也实在太大了,直径15米,比一座房子还大。当我走得离它越来越近,却不知怎的,仍感到它离我十分遥远。这隔着的其实不是现实的距离,而是无尽的风雨沧桑。
人类对这条河有太多的命名方式,从不同时代的命名也可窥探到一条长河在沧桑岁月中的某些信息。对这条河最早的命名源于战国时代成书的《禹贡》,一个黑而且深的名字,黑水,在随后的《山海经》中又被称为绳水。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以及《汉书·地理志》,又将今雅砻江以上的金沙江称为淹水,并以若水—雅砻江为金沙江干流。此外,她还有很多别名,如马湖江、神川、泸水等。而在这众多的名字中最让人心动的还是丽水,我不知道这是否与如今的丽江有关。古文献载:“黄金生于丽水,白银出自朱提。”在金沙江底层和低洼处,那些以麻布裹身的古代淘金人,很早就发现了和沙砾混杂在一起的小小金沙,渺小得几乎看不见,但经过一番披沙拣金的反复淘洗后,就能看见那闪光的金子了。在古人心中,金沙江是黄金的诞生地。这里开始出现大量淘金人还是在宋代,很可能,在那时金沙江就被称为金沙江了。
三国时,这条河第一次与战争联系在一起,诸葛亮的《出师表》里有“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自述。所谓泸水,据后世考证,就是现在的金沙江。诸葛亮把渡江的时间选择在农历五月,这正是江水开始漫涨的季节,水越大,水势越平缓。当年渡江的每一条船,据说都是用铁桶般粗的大树精心打造的。但诸葛亮所做的这一切,既是为胜利作准备,也是为死亡作准备。这谜一般的江河总是在给人类制造幻觉,我就生长于这条长河的中游,深知这貌似平缓的江水深处隐藏着多少湍急的暗流,这暗藏的凶险连老谋深算的诸葛亮也一次次失算。暗流是看不见的,只有遇到船时你才会看见。当一条船被某种不可知力量推动时,死亡也在突然加速,它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有多少条战船连同那一船船的将士瞬间被撕得支离破碎。诸葛亮最终挥师渡过了金沙江,然而又有多少生命连同这些战船一起翻入了大江,这是后人永远也不知道的。历史已经习惯于记录残酷的战争带来的胜利的刺激,记下一个统帅指挥若定的尊严,却忘了那些淹没在水底下的无数生命。相传,这石鼓最早就是诸葛亮南征吐蕃时为纪念其“五月渡泸”而立,但又不只是纯粹的纪念,还有镇守之意——以镇吐蕃。不知是诸葛亮当年留下的文字早已磨灭,还是当时战事紧急,根本就来不及刻上文字,我在这石鼓上没有看到那个时代的任何文字印迹。
最先从水利意义上发现金沙江并对金沙江水系做了详细描述的是北魏郦道元。遗憾的是,他走近了金沙江,看到了金沙江,但在《水经注》中他却未能言明金沙江与长江干流的关系,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金沙江就是长江上游的一段干流。对于他,金沙江是与长江无关的另一条河流。
郦道元的声音是微弱的,战争依然在这条河流上扮演强大的主角。在诸葛亮的“五月渡泸”千百年之后,又一个威严的战神率领着他麾下所向披靡的蒙古骑兵来到了这里。忽必烈,这位战无不胜的统帅,一眼看见这条江时,眼睛里迸出逼人的寒光,他死死地勒住马缰,终于停下了一个征服者的脚步,他身后的将士和战马也跟着一起站住了。河谷里刹那间一片空阔死寂,这早已习惯于以睥睨和轻蔑的眼光看待南方的蒙古铁骑,只能站住,他们遇到了一条过不去的河流,他们终于感到了一种被尖锐地划开的旷世隔绝。据说,一开始这些蒙古骑兵想到的是强渡,眼看着那些剽悍的战马和战士被河流席卷而去,忽必烈不再以睥睨和轻蔑的眼光看着这条河流了,他在江边徘徊数日,愁眉苦脸,一副落魄的模样。但忽必烈毕竟是忽必烈,在反复巡视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种比强渡更好的方式,一种比诸葛亮选择的渡江工具更好的渡江工具。他们把自己最熟悉的牛皮和羊皮可劲地吹成鼓鼓囊囊的气囊,编成了一条条渡江的皮筏子,顺着水势,漂流而下,又借着水势,渡向彼岸。一道天堑,一段难以逾越的大限,就这样,在一条历史长河上漂浮起来了。你不能不说,这个叫忽必烈的蒙古人,不但懂得战争,还懂得一条河流的真理。
到了明代,又有一个像郦道元一样在江湖上时常出没的旅行探险家来到这里。就是这个人,这个像苦行僧一样的人——徐霞客,以古人那难以想象的跋涉方式,第一次改写了长江的历史,第一个提出“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据此可知,这条河流在徐霞客的时代就已被称为金沙江。在徐霞客的《江源考》中,金沙江第一次被确认为长江上源。应该说,这是一次伟大的发现和确认,从此纠正了自《禹贡》以来“岷山导江”的说法,一个延续两千年的谬误。一个谬误的纠正,一下把长江的长度往前推了数千里。后世正是沿着他的足迹,循金沙江继续往上追溯。到了清朝,人们已把长江的源头追溯到了金沙江上游的通天河,但依然无法确定长江正源。新中国成立后,曾在1956年和1977年,两次组织水利专家考察长江源头地区,一直追溯到通天河上游的沱沱河,以至沱沱河的发源地唐古拉山脉各拉丹冬雪山,最终完成了长江源头的确认。
后来,该说到明嘉靖年间了,相传,一个叫木高的丽江土司在渡江远征吐蕃后凯旋,在狂欢的鼓乐和漫卷的旌旗之中,木高土司却显得异常沉默。他可能感觉到了某种宿命,这鼓乐、这旌旗、这凯旋的将士和狂欢的子民或许只在一阵风之后就会被吹得一干二净,干净得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谁也无法返回这个世界,包括他本人。必须有一种永远被风吹不走的东西留在这里。于是,这位土司大人命那个时代最出色的工匠在这石鼓上刻下了他征伐吐蕃的功绩,就像刻下了他征服一条大河的誓言。
看着刻在石头上的功勋和誓言,土司这才放心地走了,骑着他高大的骏马,率领着他骁勇而剽悍的将士和如潮水般追随着他的无数子民一阵风似地疾驰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去了哪儿?没人知道。消失对于人类,永远都是神秘的。但一个石鼓还留在这儿,连同那个时代一起留在了这儿,一个古朴的小镇连同这里的一个与戎马征战紧密相连的渡口就这样被命名。只是当初灼热的石头已经冷却,凝固在岁月的风中,仿佛已成为岁月的唯一支撑。我俯下身去读那刻在五百多年前的每一个文字——傈僳族其实是一个有语言却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傈僳族人的语言属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他们一直使用刻木和结绳记事的原始方式。我看到这石鼓上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迹,岁月悠久,这古老的印迹又被一层一层阴绿发亮的苔藓所涂抹,涂抹成沉郁的深褐色。其实,即使这个人口极少的民族拥有过自己的文字,哪怕是再深刻的文字,在五百多年后,一段历史也模糊得难以辨认了。但只要仔细看,你就会看到石鼓上细微的裂缝,相传这裂缝古来就有,它与风雨沧桑无关,只与征战有关,每遇战乱石鼓便裂开,太平岁月则弥合。说到这里,福贡老人又给我讲了一个神秘得近乎诡谲的传说,当年木高土司大破吐蕃后,把许多无法运走的宝藏都藏在了这里,并留下一首谶语:“石人对石鼓,金银万万五。哪个猜得着,买得丽江府。”
这是一首永远无人真正解开的谶语,眼前这个睿智的傈僳族老人也无法解开。他也不想解开,仿佛一旦解开就会一语成谶。但这个谶语却让我一直猜测到现在,我下意识地觉得它与这条河有关,而这条河流,原本也是人类难以解开的谶语。
从石鼓出发,沿着金沙江的流向一路向滇北与川南的夹缝中行进,气氛开始显得神秘、肃杀。两岸的山势越来越高,山高谷深,造就了一道被称为西南绝域的大峡谷——金沙江大峡谷,也有人称之为中国西部大峡谷。
这乌蒙蒙的群山,不用说,就是著名的乌蒙山,一个与天险有关的名字。与天险有关的还有这里的气候、这里的雾。无论天晴还是刮风下雨,那乌蒙蒙的雾从未在大峡谷消散过。听当地的村民讲,一年四季都是这样,乌蒙蒙的,这也是它被人类命名为乌蒙山的原因吧。有人说那不是雾,那是瘴气。关于乌蒙山,还有另一种说法,乌蒙山,实际上是乌蛮山。有确凿的史料记载,早在唐代,在今云南昭通一带活动着一个称为“乌蛮”的部落,他们是这大峡谷里的强悍的先民。至今,这里的民风依然粗犷、剽悍,峡谷里那些个子瘦小的汉子让你感觉到一种骨子里的强悍。是的,他们很淳朴,对每一个走到他们领地上来的人都友善地微笑,也非常好客,但谁要惹恼了他们,他们绝对要跟他拼命。
金沙江,乌蒙山,构成了大峡谷的两大凶险的屏障,以鬼斧神工的方式,营造了天地间的一片神奇秘境。这处处惊险的大峡谷叫人叹服,然而,更叫人叹服的是大峡谷两岸人民生存的勇气和本领。他们在那耸立的峭壁上,开垦出了一块块像银幕一样悬挂在空中的土地,在乱石堆的缝隙里,播种耕耘;在那陡立的石壁上,凿出了一级级细小的石阶;在那陡峭的山腰上,修建了一幢幢房屋,有的人家房屋几乎修在了悬崖上。我仰望了许久,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上下的。
我曾想过一种最好的方式,坐船,从金沙江顺水而下。但金沙江已难觅这样一条航船,只在水流比较平静的地方,才能看到几条往来于两岸摆渡的渡船,在窄窄的河道里艰难爬行。
如今,由于陆路交通发达,金沙江的航运风光不再,但驱车从金沙江大峡谷中通过,也非常艰险。金沙江南岸是冲刷岸,北岸大多是堆积岸,我所经过的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就在金沙江北岸高山脚下沿江而建。这悬挂在乱石与崖壁上的路,早先是一条铜运古道。远至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时期,云南巧家便以产铜闻名,到了清乾隆年间,政府百分之七十的铸币铜都是在这里开采的。这条铜运古道从巧家汤丹铜矿,经鲁甸、昭通到永善,从黄草坪下金沙江,由陆路转水运。这表明金沙江航运一直都不通畅,一直是水陆并用。
沿着这条古道,经过乌东德水电站——金沙江水电基地下游河段四大世界级巨型水电站的第一个梯级,走到云南省巧家县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宁南县交界处,我已经走到这大峡谷里最危险的地方——白鹤滩。这里是金沙江下游——雅砻江口至宜宾河段四个梯级开发水电站的第二级。俯身望去,一条江,沉在峡谷的最深处,看上去,就是大峡谷最深的一条裂隙,流逝之声很深。看那江水,感觉进入了流沙河,在深切的大峡谷里沉缓地流淌着的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没有荡气回肠,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缠绵悱恻。它缓慢、凝滞、浑浊泛红,如大地的血管里流淌不动的血浆,有太多的阻塞。
金沙江中游是长江主要产沙区之一。我猜测,这或许就是战国时《禹贡》最早把她称为“黑水”的缘故,那么金沙江如此之高的泥沙含量应该是由来已久。这些泥沙都将被她裹挟而下,进入长江。但听这里的老乡说,二十几年前,这水还没有现在这样浑,还能看见这水里的鱼呢,如今江水越来越浑了,这是正在修建的水电站把水搅浑了。
这话我一点也不怀疑,道理是明摆着的,要在这大峡谷里修水电站,就要修路,就要兴建许多设施,就有大型设备和千军万马上阵,对这大峡谷的影响自然不可低估。要命的是,你别看这大峡谷的悬崖峭壁看上去气势磅礴,其实这大山非常脆弱。乌蒙山原本就是由断层抬升而形成的年轻山地,又经喀斯特地貌发育,山间多盆地和深切谷地,还有一望伤目的残丘峰林、溶蚀洼地、石灰岩溶蚀盆地和灰岩槽状谷地,这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还有犬牙交错的溶洞和暗流汹涌的地下河,这样的地形地貌,注定了大峡谷山体与生态的极端脆弱。早有地质专家预言过,你别看乌蒙山气势磅礴,但这山体脆弱得根本不能动,不动也许没事,一动整个山体都散架了,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只要你走进这大峡谷里来亲眼看看,你就会发现,随处都是泥石流和大面积山体垮塌的灾难现场。
随着白鹤滩大坝蓄水,这又将是一段被淹没的历史。
看着悬崖底下的那些施工人员,我为他们捏了一把汗,若是发生了泥石流,他们又如何能在顷刻间逃过一场天塌地陷般的大劫?这绝非杞人忧天,我的忧虑很快就被验证了,2012年6月28日凌晨,白鹤滩水电站施工区发生强降雨,造成饱水土体发生崩滑,局部堵塞沟道,发生溃决,瞬间形成了大洪流侵蚀斜坡及沟谷松散体。——这是学术层面上的诠释,简而言之,就是我们常说的山洪暴发,引发了泥石流。这场被命名为“6·28”特大山洪泥石流的灾害,冲毁施工区营地,四十一人失踪,经反复搜寻抢救,最终还有三十六人失踪,而这些失踪者生还的希望非常渺茫,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坍塌的山体活埋了,即便没有活埋,被冲进了金沙江也很难再找到。
白鹤滩水电站只是金沙江干流水电站梯级开发的一座。接下来,我要走过的溪洛渡水电站是金沙江水电基地下游四个巨型水电站中最大的一个,也是目前中国第二、世界第三大水电站。溪洛渡水库区处于攀西——六盘水地区的核心地带,这是中国资源最富集的地区。该地区不仅有丰富的水能资源,还有种类多、储量大的矿产资源,以及充足的光、热资源和生物资源,被誉为得天独厚的聚宝盆。
说到这座水电站,很多人都知道一个新闻事件,2005年,这个特大水电站曾被环保部责令处罚过,溪洛渡水电站因为“未批先建”遭停工处罚。被处罚的不只是溪洛渡——2008年6月15日,对于正在施工的鲁地拉和龙开口两座水电站不啻是遭遇了晴天霹雳的一天。这天,国家环保部环境影响评价司一个由巡视员牟广丰率领的五人小组,来到这两座水电站,“宣布停工”。停工的理由,一是这两站的主坝修建违反程序,未批先建;二是整个流域规划还有待重新论证。被环保部直接叫停,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这两座水电站未通过相应的环境评价便擅自筑坝截流。
这几座水电站被国家最高环保部门处罚,直至叫停,足以用“举世震惊”来形容。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小水电,鲁地拉是由中国华电集团公司云南公司投资建设的,龙开口是由中国华能集团公司、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有限公司和云南省开发投资有限公司按比例出资建设的,都有着国字号的大背景。对环保部的铁腕行动,有人拍手称快,尤其是那些环保人士,认为这是来自国家层面的某种信号,也有人觉得这两座水电站有点冤,一位参加过鲁地拉环境影响评价研讨会的专家坦言:“每次开会,环评部门的资料都是用手推车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