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活

绝活

小城不大,弹丸之地。

一条十字街,纵横走完,两支烟的工夫。

街心有电影院,从前是戏园子,一个姓杨的绸缎商开办的,据说还真有几个名角到此献艺过。解放后划归了国营,大跃进那年改建成了电影院,成了小城文化娱乐中心。

电影院有一美工,叫杜绍山,原是戏园子的美工,解放后被留用。杜美工写字画画是小城第一高手。机关商号茶楼酒肆的匾额招牌,大都是他的手笔。小城许多人家存有他的丹青。50年代,杜美工是小城艺术界的顶峰。

60年代,小城又出了两个很响亮的画家。

一个叫周新民。一个叫李艺兰。

周新民祖籍山东。解放前他父亲逃荒到小城娶亲落户,在陶瓷厂当泥工,后来生了周新民。周新民读到初中,他父母先后病故,只好辍学。经父亲的工友介绍,周新民进了陶瓷厂,做搅泥制坯的笨活。他生性不爱言语,工余饭后却喜欢乱画。小城逢集赶庙,他便持一个破本子去速写。杜绍山撞见几次,爱他勤奋,便跟电影院领导说了说,调周新民到电影院学美工。那年代调工作似乎很容易,不似现在还要请客送礼。于是,周新民成了杜绍山的徒弟。可他并不怎么向杜绍山讨教,而杜绍山也不怎么指点,只是由他一味闷头死画。

周新民不爱讲话,熟人见面,他总是头一低,匆匆过去,好似不相识。杜绍山曾刻一枚石印赠他:周不言。不知是褒是贬。小城虽小,礼节颇多,对此人傲慢,大都不肯容忍,久之,皆曰此公太狂。

李艺兰原是小城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喜欢写写画画。那年,她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时,便被杜绍山画在电影院门口的电影广告迷住了,对杜绍山崇拜得要死要活。艺兰的父亲是县政府的干部,和杜绍山很熟,于是,不久艺兰便成了杜绍山的徒弟。老杜教得认真,先山水后花鸟再人物,艺兰学得玩命,于是长进极快,两年后,参加了一次省美术展览,并在报上发表了几次作品,在小城名噪一时,成了小城第一才女。于是,艺兰被谭春县长看做人才,调进文化馆,专职画画。

艺兰为人开朗随和,爱说爱笑,讨人喜欢。

那年,李艺兰刚刚调到文化馆,谭县长要她在小城闹市、路口制作些宣传画。艺兰便来找老师求援。杜绍山推荐周新民去帮她。

艺兰口吃起来:“他……他行吗?”

她见过周新民画画,感觉他画得古怪,难登大雅。

杜绍山大笑:“他是你师兄,怎么不行。”

于是,周新民随李艺兰满街画“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由此,周新民随李艺兰出了一阵风头,声名开始在小城响亮。这年周新民21岁,李艺兰19岁。

这一年夏天,开始闹“文化大革命”,很快,谭县长被一帮戴红袖章的打倒。不久,小城有了革委会,把李艺兰、周新民调去,到处画伟大领袖和亲密战友,画完,又到处画李玉和、李铁梅、阿庆嫂什么的,再画完,李艺兰调到县革委办公室当文书(文化馆已解散),周新民仍回电影院。

杜绍山这年刚好60岁,因为戏园子那段历史,被红卫兵视为有历史问题,戴上高帽子游了一通街,便被勒令退休了。

那天晚上,艺兰来看望师傅。师徒俩闲聊了一阵,杜绍山道:“艺兰,你也不小了,师傅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艺兰脸一红,笑了:“师傅,你怎么想起说这个?”

杜绍山道:“你看新民怎样?他为人厚道。”

艺兰不笑了:“师傅,我想过几年再考虑,现在我还小。”

杜绍山道:“别搪塞我,是不是看不上他?”

艺兰低下头,不说话,用脚轻轻搓地。

杜绍山道:“新民挺喜欢你的。”

艺兰仍不说话。

杜绍山叹口气,不再说。

又过了些日子,艺兰险些出了事。那天,她在办公室写标语,县革委秦主任喝得醉醺醺闯进来,关住门,抱住艺兰又啃又咬。艺兰吓得乱叫,秦主任更来了劲,一边撕艺兰的衣服,一边心肝宝贝乱叫。艺兰死命挣脱出来,跑回家,病倒了。

杜绍山听说了,赶来看艺兰,却什么也说不出,气得直哆嗦。回到家喝一些闷酒,然后把酒杯摔了。

又过了几天,秦主任夜里上厕所,被一个蒙面人按在粪池里暴打一顿,差点儿浸死。公安局查了三天,最后把周新民捉了进去,吊打了一夜。周新民死不认账,电影院便出面作保。但错抓不可错放,且秦主任一口咬定是周新民干的,只能给周新民另找罪名,鉴于他在电影院画过一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替封资修歌功颂德,便给他戴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注销小城户口,遣送山东原籍劳动改造。

临走那天晚上,李艺兰来看周新民。周新民正在捆行李。两个戴袖章的在门口监视。

李艺兰帮他收拾行李,谁也不说话。

收拾完了,艺兰问:“是不是你干的?”

周新民不言语。

闷了一会儿,艺兰说:“你和我结婚吧!”周新民看她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你不乐意?”艺兰问。

“不乐意。”

李艺兰怔了一下,起身告辞。

周新民望定她说:“平常有事无事的,多去看看师傅。”

李艺兰点点头,推门走了。默默地。

周新民一走,竟再无音讯。

不久,李艺兰调到小城中学当了美术教师。熟人发现,艺兰姑娘渐渐变得寡言少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也一概拒绝。

第二年,省师范大学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小城有名额。艺兰的父亲在县里四处送礼,艺兰便上大学走了。

假期,李艺兰回小城,来看杜绍山。说了会儿话,艺兰说起她最近对省画院郝若飞的作品十分崇拜,现在郝若飞已平反,仍在画院讲课。传说此公脾气太臭,不收徒,不交往。说到这里,李艺兰看着杜绍山,不再说。

杜绍山微微点头,他明白艺兰的意思。

郝若飞是全国驰名的山水画家。解放前穷困潦倒,江湖为家,卖画为生。那年路过小城病倒,困在客栈,被在戏园子当美工的杜绍山得知,接济了他。解放后,郝若飞名气大了,曾来小城看望过杜绍山两次,杜绍山却淡淡的,并不回拜。于是有人私下议论杜绍山太大。

停了一刻,李艺兰又说:“我想找郝先生学画,去了两次,都吃了闭门羹。”说罢,又望杜绍山。

“嗯。”

“您能不能给我写封信,我去找他。”

杜绍山淡淡一笑:“你知道我为人,从不求谁。你若心诚,自己去找便是,何苦要我写信。”

艺兰脸一热,知道无望,便告辞。

又过了两年,艺兰毕业回到小城。文化馆刚刚恢复,艺兰仍回文化馆,专职画画。

不久,“四人帮”倒台。

又不久,周新民被政策落实回小城。

杜绍山十分高兴,那天,请两个徒弟来家饮酒。

周新民神态有些苍老,明显驼背。他带来两个男孩,衣服破旧,狼狈外露。

周新民闷闷地讲了讲这些年的经历:他在原籍成了家,老婆叫杨秀英。现仍在老家,户口办不来。他只带来两个儿子。

李艺兰低头听,不说话。

杜绍山感慨地大口喝酒,摸着那两个男孩子的头,不时给他们夹菜。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叹气。

“这些年还画画吗?”艺兰问周新民。

周新民苦苦一笑,不置可否。

艺兰便不再问。

那酒喝得极闷。

喝罢酒,李艺兰掏出100元钱,塞给周新民,说让他给两个孩子添件衣服。

周新民涨红了脸,不收。

艺兰变了脸:“你嫌少?”说罢,两眼望着窗外。

杜绍山拍拍周新民的肩膀:“艺兰一份心意,你收下就是。”

又过了几天,周新民被安排工作,仍回电影院。电影院已有了美工,一个美校毕业的小伙子,姓刘。周新民干不成美工,被分配去检票。

又过了几个月,杜绍山死了。脑溢血,极匆忙。

李艺兰、周新民自然赶来治丧。

艺兰跑前跑后。她心细,杜家许多想不到的事,她都想到了。杜绍山的儿子说:“亏得艺兰姐,丧事才办得条理。”

周新民则跑在杜绍山灵前一劲儿叩头,泪流满面却不出声。杜师母收住泪,来劝他,他竟不起,直跪了一天两夜,水米未进,昏倒在灵前。

有人窃笑:“这算什么,不帮着操办,倒来添乱。”

也有人感叹:“周新民虽愚,心却善。”

大家都夸艺兰能干,老杜不枉心血一场,教了这样一个弟子。

办完杜绍山的丧事,李艺兰闭门谢客,赶制两幅画,要参加全国美展。画了十几日方竣工,送到省里预选,却被刷了下来。艺兰从省里怏怏回来,病倒了。

那天,周新民来看她,却只是闷闷地坐着,良久,才喃喃道:“别太急,这不是急活,人急无智,人急无智哩。”他声音极低,且言语不清,像对艺兰说,又似自言自语。再说下去,艺兰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了。

又闷坐了会儿,周新民告辞。

艺兰送他出门,问他最近怎样。

周新民淡淡说了几句他老婆在老家搞了个养鸡厂,曾到小城来住过两天,又回去了。两个孩子都在小城上了学。

艺兰认真听完,没言语。

过了几天,艺兰又去了省城。

到了省城,艺兰找一家旅馆住下,便去郝若飞家,一连去了八次,均未见。第九次,艺兰半夜12点去敲门,把郝若飞从被窝里敲起来。

“请问女士有何事?”牙都掉光了的郝若飞披衣开门,十分不快。

艺兰朝这个身材瘦小的老头儿深鞠一躬:“郝先生,我前后共来了八次,这次深夜打搅,实属不得已。”

“我知道您的意思,无奈老朽才情浅浅,不敢误人子弟,请您另就高明。请回请回!”

郝若飞一脸不耐烦,伸手便要关门。

“听我再说一句,只一句!”李艺兰哀告。

“请快讲!”

“如果我来附庸先生名声,先生大可这样不客气,但我的确诚心求教,先生早年难道没有我这样的心境吗?请您为学生设想一二。”说罢,李艺兰眼睛一酸,滚下两行泪。

郝若飞怔了一下,叹口气,放开门:“姑娘,请进。”

李艺兰松口气:“先生若肯指教,我明日再来,今日太晚,不敢再打搅先生休息。”

“你已经打搅了。”郝若飞带艺兰到客厅坐下。

李艺兰将随身带来的几幅画双手捧上。

郝若飞接过,却不看,问艺兰来历。艺兰如实说来。

“你可认识杜绍山?”

“他是我的老师。”

“你何不早说?”郝若飞惊了脸。

“老师在世时,不让我提他的名字找您。”

“你说什么?绍山不在了?几时走的?”

“已两个月零三天。”

郝若飞低下头。许久,抬头说道:“绍山为人,刚正一生。你或许心里怪他,其实,他早有信来,说到你,要我指点。他不说破,只是要磨你心气。不想今日才见到你。”说罢,长叹一口气。

郝若飞把李艺兰的画一一摊开,细看。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一句话未讲。终了,起身道:“这些画,我暂留下,三天后你再来,如何?”

李艺兰连连道谢告辞。

郝若飞送她出门,发一声感慨:“你这年纪真好!真好!”

几天后,李艺兰回到小城。又过了一个月,省报发表一则消息:

本报讯:我省国画家郝若飞教授最近收我省青年画家李艺兰为关门弟子。李艺兰的两幅作品近日被选入本届全国美展。中国美术家协会决定吸收李艺兰为会员。李艺兰系我省A城文化馆创作员,自幼师承画家杜绍山……

小城一时地震似的。县长和县委书记亲到文化馆向李艺兰贺喜。过了几天,李艺兰被提升为小城文化局长。

李艺兰上任后,成立了小城美术家协会。那天开会,来了不少人,却不见周新民。艺兰问电影美工小刘,小刘笑笑:“老周早就不画了,摆了个烟摊,做了小买卖哩。”

有人悄悄告诉李艺兰,周新民最近挺狼狈,他老婆在老家办厂发了财,另找了相好的,和他离婚了。两个孩子跟着他,日子挺难,摆烟摊是为了生计。

李艺兰听了无语。

过了两天,李艺兰到街上找周新民。听人告诉她,周新民在长途汽车站摆摊。

周新民正要收摊回家,抬头怔住,李艺兰站在眼前。

“最近怎样?”艺兰问了一句,缄住口,发现自己问了一句蠢话。

周新民茫然点点头。

“生意怎样?”艺兰发现周新民瘦了许多。

“马马虎虎。”周新民咧嘴想笑笑,却没笑出来。

“我找人调你到供电所,那里奖金高些。如何?”“不用。”周新民摇摇头。

俩人闷了一刻。

“孩子呢?”艺兰又问。

“都上学去了。”

李艺兰不再说话,叹口气,掏出钱,买了条烟。周新民要找钱,李艺兰说不用找了,周新民便不再找。李艺兰走了。

过了几天,李艺兰到北京领奖,她送展的两幅画其中一幅获奖了。临走前,她给供电所所长打了电话,请他把电影院的周新民调去,安排个待遇高的工作。

所长一口答应,但要李艺兰一幅画。李艺兰答应。

李艺兰在北京开了几天领奖会,又是游览,又是照相,玩得很开心。她认识了许多画家,其中有一个江苏的韩扬,年纪与艺兰相仿,很潇洒。韩扬在全国获过几次奖,很有名气。那天游八达岭,他给艺兰塞了张条子,有那种意思。

艺兰有些动心,认真想想也该有个家了,且韩扬条件不错,才气过人。离异无子女拖累。但艺兰很矜持,只说考虑考虑。散会那天,韩扬依依不舍,缠绵送艺兰上车。艺兰觉得自己被感动了,想说我答应你,但终于没说。韩扬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她也没拒绝。

回到小城,县长和县委书记到文化局为李艺兰开了座谈会,祝贺艺兰为小城争回了光荣。

第二天,李艺兰给供电所所长打电话,问那事办得怎样了。

所长埋怨艺兰开玩笑,说周新民已经死了。

艺兰惊呆了,怔了许久,问什么时候。

“已经三天了,昨天刚冒了烟。李局长,这事可不怪我,人死了,不是我不办事。我那画……”所长在电话里嚷嚷。

艺兰应酬了两句,放了电话。转身问干事小曹:“周新民什么病?”

“周新民?哦,您说电影院那个周新民,癌症。几天的事,真快。对了,听说他还是您的师兄?”小曹笑笑。

“他的两个孩子怎么着呢?”艺兰问。

“国家抚养呗。我听说两个孩子死活不肯去找他们妈妈。这个周新民怪,把孩子都教育怪了。”小曹挺感慨。

李艺兰站起身,脸白得像纸。

“您不舒服?”小曹惊了脸。

“没有。”李艺兰往外走。

“您去哪儿?”

“周新民家看看。”

“我陪您去。”

“不用。”

周新民住在电影院后边的两间小破屋里,文革前的房子被人占了。他生前又在屋前盖了间厨房,盖得病病歪歪的。艺兰曾来看过,总想给他另找两间像样些的房,但一直没顾上,今日又来此,艺兰心中很有些歉疚。

两个男孩子正做饭,大概是熬粥,见艺兰进来,慌得迎过来。

“还认识我吗?我叫李艺兰,你爸的朋友。”

孩子点点头。

“你们上几年级?”

“我上五年级,弟弟上四年级。”大点儿的男孩说。

“阿姨屋里坐吧。”小点儿的男孩说。

艺兰打量着两间屋子,一间是睡觉的,另一间锁着。

“这间屋子干什么用?”艺兰问。

“爸爸不让人进,说死后让艺兰阿姨看看。”大点儿的男孩打开锁,门开处,一股尘土夹着霉味扑出来,李艺兰捂了捂鼻子,走进去。

屋子里全是画,四面墙层层叠叠挂满了。画纸除少量的宣纸,大都是些白报纸,还有一些商店用的包装纸。李艺兰惊呆了。

艺兰看了一刻,突然感到自己被什么击中了。她一动不能动,瓷在了那里,足足一顿饭的工夫,她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两行热泪直淌下来。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她放轻脚步倒退着走出来,亲手把屋门锁好,钥匙在手里掂了掂交给大点儿的男孩,然后向他们告辞。走出几步,又转回来:“你们今后跟我住好吗?”

两个孩子相互看看,没有回答。

李艺兰默默地摸摸孩子的头,走了。

一个月后,周新民的几百张用各种纸张画的画,全部由小城文化局出资装裱好,送往省城展览。李艺兰亲自担任讲解。她带着周新民的孩子逛了省城,给他们买了新衣服新鞋子。

省城的美术界被震动了。周新民怪诞的画法,风格,雄浑的气势,引起一片争议。

郝若飞正在住院,也赶来观看,被李艺兰搀扶着看了一遍,始终没说一句话,出了展览馆,说了两个字,惊得大家呆了。

“绝活!”郝若飞伸了伸拇指。

北京美术界来人约请周新民画展到北京举办。

李艺兰随画展进京。

韩扬正在北京出差,听到消息来宾馆找李艺兰。

艺兰正同两个孩子说笑。见韩扬进来,艺兰让座,倒茶。韩扬感到艺兰挺淡。

韩扬看了看两个孩子,问艺兰谁的孩子。

艺兰笑笑:“我的。”

韩扬吃了一惊,旋即笑了:“开玩笑。”

艺兰却不笑:“真的。”

韩扬盯住艺兰看了看,挺窘。又扯了几句淡话,便起身告辞。

艺兰没有留他,只送他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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