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春天来了,覆盖练习场的积雪化成深绿,他们在索利斯宗师的指导下用功,技艺日益精进,皮外伤也越来越多。奥纳索月下旬,他们的日程中多了一个新项目:接受格瑞林宗师的教导,为知识试炼做准备。

每天,他们都会列队走进洞窟般的地窖,坐下来听他讲述宗会历史中的传说。格瑞林宗师是天生的说书人,能用语言把种种伟大、英勇和正义的事迹转化成栩栩如生的图像,让大部分孩子听得专心致志、一声不吭。维林也喜欢这些故事,但有一点令他略感无趣,因为这些故事只讲述勇敢的冒险或恢宏的战役,从不提及被赶进荒山、关进黑堡的绝信徒。每堂课的结尾,格瑞林会就课上的内容向他们提问,回答正确的孩子能得到糖果,如果答不出来,宗师会难过地摇摇头,附上几句伤心的评语。格瑞林是所有宗师当中最客气的,他的惩罚是言辞或肢体动作,从不杖责,也从不骂人。其他宗师都会骂人,就连哑巴宗师斯蒙提也能非常准确地用手势表达脏话。

“维林,”讲完第一次统一战争中的巴司棱要塞守卫战后,格瑞林开口提问,“是谁守住桥头,好让他身后的兄弟关闭城门?”

“是诺宁兄弟,宗师大人。”

“很好,维林,这块大麦糖是给你的。”

维林还注意到,格瑞林宗师每次奖励糖果都会给自己也来一份。“下一题,”他边说边嚼,硕大的颌骨抖个不停,“这场战役中,库姆布莱人的将军叫什么?”他巡视片刻,寻找下一个倒霉蛋,“邓透斯?”

“呃,佛力格,宗师大人。”

“哎呀,”格瑞林宗师举起一块太妃糖,大脑袋难过地晃晃,“邓透斯不能得到奖励。说起来,这位小兄弟,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本周你一共得到多少奖励?”

“没有。”邓透斯嗫嚅道。

“能再说一遍吗?邓透斯,我没听见。”

“没有,宗师大人。”邓透斯大声说道,声音在洞窟中回荡。

“没有。对,没有。我记得你上周好像也没有奖励,对不对啊?”

看邓透斯的表情,他宁可在索利斯宗师手底下挨杖子。“是的,宗师大人。”

“唔……”格瑞林把太妃糖抛进嘴里,兴致勃勃地嚼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可惜了。这太妃糖可好吃了。凯涅斯,也许你能给我们答案。”

“巴司棱要塞守卫战中,库姆布莱军队的将军是佛鲁林,宗师大人。”凯涅斯的回答总是又快又准。有时,维林会怀疑,他的宗会历史知识恐怕不亚于格瑞林宗师,甚至犹有过之。

“非常正确。这块糖核桃仁给你。”

“混球!”他们在大厅吃晚饭时,邓透斯怒气冲冲地喊道,“自以为聪明的胖混球!那些两百年前的叫花子干了些啥,关我们鸟事啊?这些东西有个屁用?”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凯涅斯引经据典,“了解比我们先去的人,可以巩固我们的信仰。”

邓透斯隔着桌子瞪他:“放屁,还不是因为那堆大肥肉把你当个宝。‘是的,格瑞林宗师。’”他模仿凯涅斯细声细气的语调,居然还学得挺像,“‘粪坑之战持续了两天两夜,几千个像我们这样的可怜虫死在了里头。给我一根甘蔗,我还会为您擦屁股。’”

邓透斯身旁的诺塔发出下流的笑声。

“管住你的嘴,邓透斯。”凯涅斯厉声道。

“不然咧?是不是要再讲一个故事把我烦死,比如国王和他的小跟屁虫……”

凯涅斯化作一团光影,以完美的体操动作跃过桌子,靴底正中邓透斯的面门。对方的头往后一仰,鲜血喷薄而出,两人双双滚落在地。这一架过程很短但相当血腥,苦练成的硬功夫令打架变得相当危险,平时哪怕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也会尽量避免。当众人把他们拉开时,凯涅斯已断了一颗牙,还折了一根手指。邓透斯好不到哪里去,鼻子破了,肋骨也瘀了一大片。

大伙把两人送到亨萨尔宗师那里,他是宗会的医师。两人各坐一张床铺,彼此相对,怒目而视,让宗师为他们处理和包扎。

“怎么回事?”在外头等候时,索利斯宗师问维林。

“兄弟之间有点分歧,宗师大人。”诺塔告诉他,这是此类状况下的标准应答。

“我没问你,森达尔!”索利斯咆哮,“你和耶书亚,都回大厅去!”

巴库斯和诺塔不明所以地瞥了维林一眼,马上离开。宗师一般对孩子们的争吵都不怎么上心。孩子毕竟是孩子,男孩子都会打架。这次很反常。

“说,究竟怎么回事?”两人走后,索利斯开口道。

维林一时有撒谎的冲动,但索利斯宗师眼中的怒气是动真格的,撒谎恐怕是个非常糟糕的点子。“是因为试炼,宗师大人。凯涅斯肯定能过,邓透斯不行。”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

“所有人在宗会中都承担不同的职责。大部分人战斗,一部分人在王国各地追捕异端,还有人隐入黑暗、执行秘密任务,有些人当宗师,还有极少数的人,是领导者。”

“您……想让我去领导?”

“宗老认为这将是你的职责,他很少犯错。”他回头看了看亨萨尔宗师的房间,“要学习领袖的才能,就不能看着兄弟们打架打出一身血,也不能任由他们通不过试炼。想想办法。”

他转身离去,没有再说一个字。维林把头靠在石墙上,重重地叹了口气。领导。我的负担还不够重?

“你们这些小子,今年是越来越能造孽了。”亨萨尔欢快地对走进房间的维林说,“想当年学到第三年的孩子也只能互相弄出点瘀伤。我们显然是把你们教得太好了。”

“那要感谢你们传授的智慧,宗师大人。”维林附和道,“我可以和兄弟们说几句吗?”

“随意。”他把一团棉花往邓透斯鼻子上一按,“按到止血为止。别把血咽下去,都吐出来。记得用痰盂接,如果地板沾上一点,你会后悔没让你兄弟给杀掉。”他离开房间,留下一片难堪的沉默。

“伤势如何?”维林问邓透斯。

邓透斯只能口齿不清地嘟囔:“断了。”

维林转头去看凯涅斯,他的手缠了绷带,架在胸前:“你呢?”

凯涅斯低头看着裹了绷带的手指:“亨萨尔宗师把关节接回去了。说是会痛上一阵子,大概一个礼拜不能握剑。”他顿了顿,一提嗓子,朝床铺边的痰盂里吐了一口浓血。“还得把半颗断牙拔掉。塞了棉花,还给我红花止疼。”

“管用吗?”

凯涅斯眉头微蹙:“不太管用。”

“很好,你活该。”

凯涅斯气得脸色涨红:“你听见他说了什么……”

“我听见了,也听见你之前说了什么。你知道他学习有困难,却还用大道理气他。”维林转头对邓透斯说:“还有你,你应该知道刺激他不是个好主意。想教训人,练习场上有的是机会。如果你们非打不可,就在练习场上打。”

“特看五服顺丫(他看我不顺眼),”邓透斯瓮声瓮气地说,“粗米及拉不起啊(聪明就了不起啊)。”

“那么你也许应该向他学学。他有知识,你需要知识,找他帮忙不是再好不过了吗?”他往邓透斯身旁一坐,“你知道,如果通不过试炼,你就得走人。这是你希望的结果吗?回尼塞尔,帮你叔叔斗狗,跟酒馆里的醉鬼吹牛,说你差一点就能加入第六宗?他们一定会觉得你很牛,我敢打赌。”

“维林,闭嘴。”邓透斯身子往前一倾,鼻孔里滚出一大团血,掉进脚边的痰盂。

“你们都知道,我不必留在这里。”维林说,“知道我为什么留下吗?”

“你恨你父亲。”凯涅斯脱口而出,把惯常的约定抛到脑后。

维林没想到自己反应如此激烈,他想反驳,但又把话咽了回去:“我不能一走了之。如果我离开宗会,到外面生活,就会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哪天听到你们的结局。我会后悔,假如我没走呢?也许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我们失去了米凯尔,失去了叶尼斯,我们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他起身走向房门,“我们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强迫你们做任何事。这取决于你们自己。”

“对不起。”凯涅斯叫住他,“关于你父亲的话,我很抱歉。”

“我没有父亲。”维林提醒他。

凯涅斯笑了笑,浓郁的鲜血渗出嘴唇。“我也没有。”他转过身,把沾了血的衣服扔向邓透斯,“你呢,兄弟?你有爹吗?”

邓透斯笑了很久,笑得很辛苦,脸都憋成了紫色:“就算那杂种送我一锭金子也不认他!”

他们一起笑了很久。好了伤疤也就忘了疼。笑过之后,没人再提那次的伤有多痛。

他们把教导邓透斯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在格瑞林宗师的课上,他依然什么也学不到,所以在每天练习结束后的夜晚,他们都会为他讲一则宗会的故事,让他复述,一遍又一遍,直到熟记于心为止。这是一件很累人且枯燥的工作,何况经过一整天的操练,大伙都想早点睡觉,但他们不懈地坚持了下来。作为知识最渊博的人,凯涅斯身上的担子最重,他当起老师来也着实不辞辛苦,只是耐性稍差。他素来沉稳的性子被邓透斯的榆木脑瓜逼到了极限,后者一次最多只能记住几个要点。巴库斯对宗会历史并非无所不知,但也懂得不少。他总喜欢讲那些最滑稽的故事,比如耶尔纳兄弟的一桩轶事:此人失去兵器后,靠自己的臭屁把敌人熏倒。

“他们不会在试炼时考他放屁兄弟的故事的。”凯涅斯一脸嫌恶地说。

“没准会。”巴库斯回答,“这不算历史吗?”

意外的是,诺塔最擅长当老师,他讲起故事来简单直接,但效果很好。他仿佛有一种天生的才能,可以让邓透斯记住更多内容。他不是单纯地讲述,指望邓透斯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而会时不时停下来提几个问题,启发邓透斯思考故事的含义。他收敛起平日里嘴贱的脾性,还放过了无数个嘲笑学生无知的机会。维林平时总觉得诺塔有很多毛病,可他不得不承认,诺塔和大伙一样,铁了心要让这个群体延续下去。宗会里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如果没有朋友,他恐怕无法承受。虽然诺塔的方法很有效,但故事选择面很窄。巴库斯专挑好玩的讲,凯涅斯偏爱能展现信仰美德的寓言,而诺塔喜欢悲剧。他兴致勃勃地讲述宗会的惨败,讲述乌尔那城堡的陷落,还有莱山德的死——此人被很多人视为宗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勇士,但对一名女子产生了禁忌之爱,这份爱成为他的致命伤,最终被那女人出卖给敌人。诺塔仿佛有说不完的悲惨故事,有一些连维林都没听过,他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这个金发兄弟编出来的。

维林每晚还要到狗舍去照料小花脸,于是负责在每周末给邓透斯做小考,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他抛出问题,帮助他巩固所学的知识。这往往是一件丧气的活儿,邓透斯确实在进步,可他生来就蠢得没心没肺,努力了几个星期也是杯水车薪。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格瑞林宗师那儿赢得了一些奖励,宗师显然很吃惊,但没有过多表露,只是抬了抬眉毛。

普伦索月还剩下几天的时候,格瑞林宗师告诉大家,这项课程已经结束。

“年轻的兄弟们,知识可以塑造我们,”他罕见地没带笑容,语气也十分严肃,“决定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的一切行动、一切决定,都取决于我们的知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好思考你们在课上学到的东西,不只是名字和日期,要思考前因后果,思考其中的意义。我所讲述的,是宗会的一切过往、一切行迹,以及意义。对你们当中的很多人而言,知识试炼将是最艰难的试炼,没有其他试炼能剥出一个男孩的灵魂。”他又露出笑容,起先很凝重,然后大嘴一咧,恢复成平时爽朗的表情!“好了,给我的小勇士发最后的奖赏。”他取出一大袋糖果,沿着座席挨个走过,往一双双高举的手里发糖。“好好享受,小大人。兄弟的人生中罕有甜蜜。”他转过身,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走回储藏室,轻轻关上了门。

“这算哪一出?”诺塔被弄糊涂了。

“格瑞林兄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凯涅斯耸耸肩,“拿水果糖换你的糖豆。”

诺塔轻啐一口:“一颗糖豆至少抵三块水果糖……”

维林克制住和别人换糖的欲望,带着糖果来到狗舍,扔给小花脸吃,乐得它满地打滚,嗷嗷直叫。他把糖果扔到半空,让小花脸跳起来叼住。它没让一颗糖落地。

试炼在一个费迪安日的早晨开始,比夏令集市早两天。通过试炼的孩子不仅可以继续留在宗会,还能参加瓦林斯堡的夏令集市。自从入会以来,这将是他们第一次获准走出大门自由行动。失败者将拿到遣散的金币,被勒令离开。这一次,大男孩们没有拿瘆人的话来吓唬他们,也没有取笑他们。维林发现,和周围的孩子谈论知识试炼只会换来阴沉的脸色,甚至惹对方动手。他想不通他们究竟为何如此愤怒,这场试炼只是一些提问罢了。

“唯一只身穿越北大森的兄弟是谁?”他在走向饭厅的路上朝邓透斯发问。

“莱山德。”邓透斯一脸得意,“简单得不像话。”

“宗会第三任宗老呢?”

邓透斯一愣,眉头紧皱,在记忆中搜索答案:“金利埃?”

“这算提问还是回答?”

“回答。”

“很好,你答对了。”维林拍拍他的背,两人继续向院子另一头走去,“邓透斯,我的好兄弟,我觉得你可以通过今天的试炼。”

宗会让他们下午到城堡南墙下的一间屋子外排好队,依次接受试炼。索利斯宗师严词告诫众人不许胡闹,然后叫巴库斯第一个进去。巴库斯似乎想开个玩笑,但索利斯死沉死沉的脸色打消了他的念头,他向众人略一躬身,随即进入房间。索利斯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在这里等着。”他向众人下令,“结束试炼后返回食堂。”说罢,他大步离去,留下众人冲着厚实的橡木大门干瞪眼。

“我以为考官是他。”邓透斯整个人都有点发虚。

“看起来不像,是吧?”诺塔说。他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木板上。

“听到些啥?”邓透斯悄声问。

诺塔摇摇头,直起身子:“含含糊糊的,门板太厚了。”他从斗篷下摸出一块大约一英尺见方的松木板,表面全是刻痕,正中还有一个直径一英寸左右的黑墨圈。“谁想玩刀?”

最近几个月,飞刀成了他们主要的娱乐项目。这是一种非常单纯的斗技,他们要轮流投掷小刀,看谁最接近靶心。胜者可以卷走木板上所有的小刀。除了把木板固定在墙上的基本玩法之外,这种游戏还有很多变体,有时用一根绳子把木板吊在屋檐下,在木板前后晃动时出刀,有时则把木板抛到空中,偶尔还会让木板旋转。飞刀在宗会里类似于硬通货,可以换取帮助、收买人情,如果某个兄弟积攒了很多飞刀,他必然会大受欢迎。这种武器本身是平平无奇的廉价货,刀刃比箭头略大,长六英寸,呈三角形,刀柄粗短。从入会第三年开始,格瑞林宗师向众人分发飞刀,每个孩子一次可得十把,每六个月发放一批。宗会里没有明文规定这些飞刀的用途,他们只是学着大孩子,边玩边长技术。不难想见,最好的弓手成了最厉害的玩家,邓透斯和诺塔兜里的飞刀是最多的,凯涅斯紧随其后。维林只能在十场里赢下一场,但知道自己一直在长进。巴库斯就不一样,似乎赢一场都没指望,所以跟守财奴似的藏着飞刀。不过他讨价还价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好,靠着偷来的赃物换到的飞刀也越来越多。

“操,什么破玩意!”邓透斯破口大骂,他投出的飞刀在木板后的墙上磕出点点火星。他显然很紧张,紧张得胳膊有点不听使唤。

“你出局了。”诺塔提醒他。脱靶意味着出局,玩家的飞刀会被收走。

维林是下一个,他的飞刀刺进圆环边缘,比平时的准头更好些。凯涅斯投得更准,但诺塔的刀锋离圆心只有一指,一举拿下这局比赛。

“我实在太强了。”他拔出刀子,自言自语,“我真不该继续玩下去,对别人不公平。”

“屁!”邓透斯反驳,“我赢过你很多次。”

“我让你的。”诺塔不温不火地回答,“不然你就不肯玩了。”

“行啊。”邓透斯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飞刀,手臂一扬,动作一气呵成。这也许是维林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掷,正中靶心,直没到刀柄。“赢给我看看,大少爷。”邓透斯对诺塔说。

诺塔扬扬眉毛:“今天运气不错啊,兄弟。”

“运气个屁。你比还是不比?”

诺塔耸耸肩,拿起飞刀,仔细瞄准。他慢慢往后张臂,出手,快如闪电。空中掠过一道银光,笔直刺向目标。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传来,他的刀被邓透斯的刀柄弹开,落在几尺开外。

“哦,好吧。”诺塔走过去拾起飞刀,刀尖已经弯了。“看来这把归你了。”他把飞刀递给邓透斯。

“应该算平手。要不是被我的刀挡住,你本来可以射中靶心的。”

“可就是挡住啦,兄弟。我也没射中靶心。”他一直伸着手,直到邓透斯接下。

“我不会拿这把刀换别的。”他说,“我会把它当护身符,你知道吗?会带来好运气的。就像维林的丝巾,他还以为我们都没注意。”

维林厌恶地哼了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你们这些跟屁虫啊!”

他们玩起飞板,打发余下的时间,维林负责抛起木板,其余人往板子上扔飞刀。凯涅斯最擅长这个,到巴库斯出来时,他的飞刀已经多了五把。

“还以为你再也不出来了。”邓透斯说。

巴库斯仿佛蔫了一般,只回以浅浅一笑,笑得很假,随即转身迅速走开。

“该死的。”邓透斯倒吸一口气。看得出来,重新建立起的信心正在从他身上溜走。

“撑着点,兄弟。”维林拍拍他的肩膀,“我会很快结束的。”他用轻松的语气隐藏心中的不安。巴库斯的模样令他担心,使他想起大孩子面对这一话题时显出的阴郁和沉默。为何大家都对这场试炼三缄其口?他思索着,格瑞林宗师说过的话在耳畔响起:没有其他试炼能剥出一个男孩的灵魂。

来到门边,他定了定神,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在脑海中翻涌。记住,卡利斯特是宗会历史上的第三任宗老,不是第二任。他使劲提醒自己。这是个常犯的错误,因为第二任宗老上任两天后就被暗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颤抖的手,转动厚重的黄铜把手,走进屋里。

屋子很小,没多少空间,拱形的天花板开得很低,只有一扇小窗。屋子四周放了蜡烛,但让人喘不过气的阴沉气氛并没有多少缓解。一张板实的橡木桌后坐着三个人,穿着袍子,但不是他身上的深蓝色。他们不是第六宗的人。维林的惊恐再次升级,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这到底是什么试炼?

“维林。”一名陌生人向他开口,是个身穿灰袍的金发女人。她和善地笑笑,指了指桌前的一张空椅子说:“请坐。”

他稳住身形,挪向那把椅子。三个陌生人一言不发地打量他,他也借此机会打量眼前的三人。绿袍男子又胖又秃,下巴有一圈稀疏的胡子,虽然胖得跟格瑞林有一拼,但没有后者强壮的体魄。他胖嘟嘟的粉脸上闪着汗光,不知在嚼什么,下颌扭个不停,左手边的桌上放着一碗樱桃,嘴唇红彤彤的,诉说着此人从不节制的生活。他打量维林的神情中既有好奇,也有不加掩饰的嫌弃。黑袍男和他反差明显,瘦得近乎憔悴,不过也是秃顶。他的表情比胖男子更令人担忧,维林在滕吉斯的脸上见过同样的神情,那是盲信者狂热的面具。

但最引他关注的是灰袍女子。她看起来三十出头,容貌标致,似乎有点眼熟,一头披肩的金发衬托出清瘦的脸庞。但吸引他的是那双眼睛,眼中闪着温暖和同情的光芒。他想起瑟拉苍白的脸,还有她忍着不碰他时的温柔。但瑟拉当时吓坏了,而这个女人,维林很难想象她有过哪怕片刻的柔弱。她有一种强大的气场。他在宗老和索利斯宗师身上看到的也是这种气场。他不觉看得入了神。

“维林,”她开口,“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他知道瞎猜没有意义:“不知道,女士。”

胖男子嘟囔一声,往嘴里抛了颗樱桃。“又是个无知的小崽子。”他一边说,一边嚼得嘎吱作响,“除了打打杀杀,他们就没教别的?你们这些小禽兽。”

“他们教导我们守卫信仰和疆国,大人。”

胖子停止咀嚼,鄙夷的神情突然被愤怒取代。“我们会看看你对信仰有多少了解,年轻人。”他淡淡地说。

“我是埃雷拉·艾尔·蒙达。”金发女子说,“第五宗的宗老。这两位是我的同侪,第三宗宗老邓得里什·亨吉尔,”她指指穿绿袍的胖男子,“和第四宗宗老考林·艾尔·森迪斯。”穿黑袍的瘦男人凝重地点点头。

维林被如此高规格的阵容吓了一跳。三位宗老,挤在一间屋子里,只和他一个人交谈。他知道应该感到荣幸,但只有不知所措的战栗。三位其他宗会的宗老,来考他关于第六宗的历史?

“你好不容易才把第六宗的有趣历史和无数次浴血奋战的经过记在脑子里,现在担心是不是白学了。”胖胖的邓得里什·亨吉尔往一块绣花精致的手绢里吐出一粒樱桃核,“你们都被宗师给耍了,孩子。对于那些早就死透的英雄,还有最好被遗忘的战斗,我们什么也不会问。我们不想考问你这种知识。”

埃雷拉·艾尔·蒙达扭头冲这位同僚笑笑:“敬爱的兄弟,我们该好好说明这场试炼的内容了。”

邓得里什·亨吉尔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没有回答,伸手又摸了颗樱桃。

“知识试炼,”埃雷拉回过头对维林说,“是所有宗会的兄弟姊妹都必须通过的试炼,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这不是力量、技巧或记忆力的考验。这是知识的考验,关于自我的知识。为了服务宗会,除了武艺之外,你还必须拥有其他东西,正如在我的宗会,姊妹们需要了解的不只是治疗术而已。你的灵魂决定你是谁,你的灵魂指引你为信仰事功。这场试炼会告诉我们,也告诉你,你是否了解自己的灵魂。”

“别撒谎,那是白费工夫。”邓得里什·亨吉尔告诫,“你骗不了我们,这么做也不能通过试炼。”

维林更为不安了。他的安危系于那些谎言,撒谎是他生存的必要手段。艾林和瑟拉,森林里的狼,还有他杀死的刺客……所有的秘密都靠谎言遮掩。他一边与恐惧做斗争,一边强迫自己点头道:“我明白,各位宗老大人。”

“不,你不明白,孩子。你都要尿裤子了。我快闻到尿味了。”

埃雷拉宗老的笑容有些尴尬,但目光还是不离维林:“维林,你害怕吗?”

“这就是试炼吗,宗老大人?”

“试炼从你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请回答。”

你不能撒谎。“我……我担心。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想被赶出宗会。”

邓得里什·亨吉尔不屑道:“我看是怕见到你父亲。你觉得他看到你会高兴吗?”

“不知道。”维林诚实作答。

“你父亲想让你回去。”埃雷拉说,“这不是说明他关心你吗?”

维林局促地扭动起来。他长年累月地逃避和压抑有关父亲的记忆,已经难以忍受这样的拷问。“我不知道这说明什么。我……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常年在外为国王作战,在家时也很少对我说话。”

“所以你恨他?”邓得里什·亨吉尔追问,“我完全能理解。”

“我不恨他,也不了解他。他不是我的家人。这里是我的家。”

那个瘦子考林·艾尔·森迪斯终于开口了,声音尖利刺耳:“你在跋涉试炼中杀了一个人。”他目光如炬,死死盯住维林的眼睛,“你享受杀人的过程吗?”

维林惊呆了。他们知道!他们还知道多少?

“宗老之间会互通有无,孩子。”邓得里什·亨吉尔告诉他,“这是我们的信仰存续的方式。一致的目标,完全的信任。疆国以此为名,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别担心,我们会替你保守那见不得人的秘密。回答森迪斯宗老的问题。”

维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中如雷的鼓点。他回想跋涉试炼的经过,弓弦脆响,让他从杀手的箭尖下活命,杀手松垮而死寂的面庞,他用小刀去割箭羽,胃里翻江倒海……“不。我不觉得享受。”

“你后悔吗?”考林·艾尔·森迪斯继续追问。

“那个人想要我的命。我没有选择。我不能为求生感到后悔。”

“那你只在乎这个?”邓得里什·亨吉尔问道,“只想着活命?”

“我在乎兄弟,在乎信仰和疆国……”也在乎绝信徒瑟拉和帮那个巫女逃跑的艾林。但对于你们,我不能说我很在乎,宗老大人们。

他紧张起来,准备承受责罚,但三名宗老不发一言,彼此交换着难以看穿的眼神。他明白过来,他们听得出谎言,但看不穿人心。他可以隐瞒,没必要撒谎。沉默就是他的护盾。

接下来开口的人是埃雷拉宗老,她的问题比前几个更糟:“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维林的局促瞬间被愤怒取代:“从踏进宗会大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抛弃了家族的……”

“别不耐烦,小子!”亨吉尔宗老断喝,“我们提问,你回答,这就是规矩。”

维林死命咽下反驳的狠话,咬得牙床生疼。他努力控制着怒气,咬着牙说:“我当然记得母亲。”

“我也记得她。”埃雷拉宗老道,“她是一位优秀的女子,为了嫁给你父亲、把你带到这个世上,她牺牲了很多。和你一样,她选择将一生献给信仰。她曾经是第五宗的姊妹,精通治疗术,因此很受尊敬,本可以成为宗会的宗师,还有机会担任宗老。奉国王之命,她随平定第一次库姆布莱叛乱的军队一同出征。你父亲在尊圣之战中负伤,他们就是在战斗后相遇的。疗伤的过程中,两人萌生爱意,于是她离开宗会,和他结婚。你知道这些事吗?”

维林惊得无法动弹,除了摇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时光流逝,以及刻意的压制,他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下和宗会有关的回忆。但回想起来,他幼时偶尔也对父母出身的差异感到不解:他们的口音不一样,父亲说话不讲究文法,元音短促,而母亲则总是那么字正腔圆;父亲对餐桌礼仪也所知甚少,常常不顾盘边的刀叉,直接用手抓吃的。此时,母亲会轻叹一声,温柔地责备他:“别这样,亲爱的,这里不是兵营。”对此,父亲总是一脸发自内心的困惑。可维林做梦都没想过,她也曾为信仰献身。

“如果她还在人世,”埃雷拉宗老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会让你把一生献给宗会吗?”

说谎的诱惑几乎无法抗拒。他知道,如果看到他身穿修袍,脸庞和双手因苦修而伤痕累累、粗糙不堪,母亲会说什么、会有什么感受、会有多么伤心。但如果说出口,这份感受就会真正吞噬他,他将再也无法逃避。可他知道这是陷阱。他们想让他撒谎,他明白了。他们想让我通不过试炼。

“不,”他说,“她厌恶战争。”终于说出口了。他过着母亲绝不希望的人生,他在糟蹋关于母亲的回忆。

“这是她告诉你的?”

“不,她是这么对我父亲说的。她不让父亲去征讨梅迪尼安人,为此离家远行。她说血腥味令她作呕。她不会希望让我过这种生活。”

“你对此有何感受?”埃雷拉继续追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问心有愧。”

“可你还是留下了,尽管有机会离开。”

“我觉得需要留在这里。我需要留在兄弟身边。我需要学习宗会的教导。”

“为何?”

“我……我觉得这就是我该做的。这是信仰的召唤。我熟悉刀棍,就像铁匠熟悉锤子和铁砧。我拥有力量、速度和机敏,而且……”他顿了顿,知道必须把这句话说出来,不管自己有多厌恶,“而且我能够杀人。”说罢,他直视她的眼眸,“我能够毫不犹豫地杀人。我是为战斗而生的。”

屋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邓得里什·亨吉尔嚼樱桃的口水声。维林来回凝视三人,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都不敢回应他的视线。埃雷拉·艾尔·蒙达的反应更令人震惊,她十指紧扣在身前,低头瞪着指节,仿佛快要哭出来。

最后,邓得里什·亨吉尔打破了沉默:“行了,孩子,你可以走了。暂时别和你的伙伴交谈。”

维林忐忑不安地站起身:“试炼结束了,宗老大人?”

“嗯。你通过了。祝贺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第六宗的骄傲。”他的话里有不加掩饰的尖酸,显然不是赞美。

维林朝门口走去,庆幸终于能够解脱——屋里的气氛太过沉重,三名宗老能看穿一切,实在令人难以承受。

“维林兄弟。”当他伸向门把手时,考林·艾尔·森迪斯尖利、冰冷的声音传来,把他叫住。

维林把一声懊恼的叹息硬生生咽下,不情不愿地转身。考林·艾尔·森迪斯死死盯着他,眼中全是狂信徒的炙热。埃雷拉宗老没有抬头,邓得里什·艾尔·亨吉尔事不关己地瞟了他一眼。

“有何吩咐?宗老大人。”

“她有没有碰你?”

维林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还以为可以逃过这个问题,真是太蠢了。“您是指瑟拉吗,宗老大人?”

“不错,正是那个杀人犯、绝信徒和黑巫女,瑟拉。你在野外试炼中帮了她,还有那个叛徒,不是吗?”

“我后来才得知他们的身份,宗老大人。”这是事实,但隐藏着谎言。他觉得身上开始冒汗,暗暗祈祷不要在脸上表露出令人起疑的神情。“当时,他们在我眼里只是被暴风雪困住的陌生人。仁爱教理教导我们,要像对待兄弟一般对待陌生人。”

考林·艾尔·森迪斯微微抬起头,坚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疑虑:“我倒是不知道这里还教仁爱教理。”

“这里不教,宗老大人。我……我母亲教过我所有的教理。”

“嗯。她是一位很有爱心的女士。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没必要说谎:“她没有碰我,宗老大人。”

“你知道她的触碰具有什么力量吗?知道这对男人的灵魂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马克里尔兄弟告诉我了。可以免于这种厄运,我真的非常幸运。”

“确实。”宗老的目光稍稍缓和,但只是些许,“你也许觉得这场试炼过于严厉,但你要明白,以后的考验会更加艰难。在你的宗会里,活着从不轻松。在蒙逝者的召唤之前,你的很多兄弟会发疯,或残废。你知道吗?”

维林点点头:“我明白,宗老大人。”

“你本可以离开,而且品格不受任何玷污,可你决定留下,这值得赞扬。你对信仰的虔诚将被铭记。”

维林毫无理由地觉得这些话是一种威胁,连宗老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威胁。但他还是勉强回答:“谢谢您,宗老大人。”

他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靠着门长出一口气。其他人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他都没有发觉。他们一脸担心,尤其是邓透斯。

“信仰保佑。”邓透斯显然被维林的脸色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喘。

维林直起身子,尽力挤出虚弱的笑容,然后努力抑制撒腿就跑的冲动,迈步离去。

知识试炼给所有人都笼上一层愁云,只有邓透斯例外。凯涅斯死活不开口,巴库斯少言寡语,诺塔极其暴躁,维林则沉浸于母亲的回忆中不可自拔,他朝小花脸丢垃圾、拒绝陪它玩耍,就这么恍恍惚惚、自怨自艾地度过了那天余下的时间,最后和其他人一起,在操场上玩了一场无人上心的飞刀游戏。

“那算什么屎炼啊。”邓透斯是唯一能保留一点好心情的人,他投出的飞刀正中巴库斯抛起的木板。他显然不了解同伴的心情,于是这份欢快就更令人恼火了。“他们竟然没问宗会的事儿,倒是一个劲地打听我娘和我小时候的事。那个女宗老,埃雷拉什么的,问我想不想家。想家?谁他妈想回那口屎坛子。”

他取回木板,拔出自己的飞刀,然后抛上半空让诺塔投。诺塔投偏了,偏得很离谱,差点打到邓透斯的脑袋。

“你不长眼吗!”

“不要再提试炼。”诺塔的言辞中满是阴沉的恐吓。

“咋啦?”邓透斯笑了,他真心觉得莫名其妙,“我们不是都通过了吗?大伙都留下了,也都能去夏令集市。多好。”

他们都通过试炼了。维林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因为没有成功的感觉,他意识到。

“我们只是不想谈论这件事,邓透斯。”他说,“对我们来说,这场试炼没那么轻松。最好是不要再提了。”

其他各组中,共有六个孩子没有通过,必须走人。次日早晨,他们看着这六个在迷雾中垂头丧气的暗影悄无声息地走出大门,身上只有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那是允许入会时他们可以保留的全部。啜泣声在庭院中回荡,传到他们耳中。没法听清究竟是谁在哭,是一个还是全部。哭声仿佛持续了很久,甚至在他们消失不见后依然萦绕。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哭。”诺塔说。他们来到墙顶,裹紧斗篷,等待日出驱散雾气,等待食堂的早餐。

“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巴库斯说,“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地方去。”

“疆国禁卫军。”诺塔答道,“那里全是宗会的淘汰货。也许这就是他们如此恨我们的原因。”

“他娘的,”邓透斯嘀咕道,“我知道我可以去哪里。直接去码头,找个去西边的拉货大船,要个铺位。我叔叔凡提斯坐船去过西边的旮旯,回来时富得流油,丝绸啦,药材啦,俺们村古往今来就出过这一个有钱人。但他下场也不好,回来一年就死了,一身黑疹子,在港口玩女人沾上的。”

“我听说船上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巴库斯道,“吃得差,挨鞭子,从早干到晚。大概和宗会里差不多,除了吃的。我可能会去当个绿林好汉,扬名立万。我会有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手下,但我们一个人也不会去杀。我们就偷点黄金珠宝,只偷富人的。穷人也没啥可偷的。”

“看来你们都想得挺远的,兄弟。”诺塔不无讥讽地说。

“人这辈子需要打算。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诺塔转身面对依然被晨雾所笼罩的大门,一脸深切的渴望,维林从未见他有过那种表情。“回家。”他轻声道,“我只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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