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不断训练、战斗、学习。夏天变成秋天,冬天又带着瓢泼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风降临,随即演变成阿斯莱在奥拉纳苏月中常见的暴风雪。葬礼后,米凯尔的名字很少被提及,他们从未忘记他,但缄口不提。他已经走了。初冬时节,他们看着一批新学员走进大门,心中满是感慨,因为他们不再是最年幼的了。突然之间,最脏最差的杂活落到了别人头上。看着这些新人,维林不禁很想知道,他是否也曾显得如此幼小和孤独。他明白,他不再是孩子了,他们都不再是。他们已经不同了,改变了,和普通男孩不一样。而他的改变比其他人更深,他杀过人。
经过森林的那一晚后,他的睡眠一直都有问题,常常一身冷汗、颤抖着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米凯尔僵死的脸浮现在他面前,问为什么没能救他。有时,那头狼出现在梦中,无声地凝望他,舔舐嘴边的鲜血,眼中隐藏着维林无法参透的疑问。甚至连那三个刺客也会来搅扰他的梦境,扭曲的脸上满是血污,发出充满憎恨的控诉,气得他在睡梦中大声抗辩:“杀人犯!人渣!烂掉才好!”
“维林?”被他吵醒的人通常是凯涅斯,有时也有其他人,但一般只有他。
维林会撒谎,说是梦见母亲了。利用对母亲的记忆隐瞒真相,这使他心怀愧疚。他们会聊上一会儿,直到维林被疲惫拖进睡乡。凯涅斯是一个装满故事的宝库,所有信徒故事都熟稔于心,也通晓其他很多故事,尤其是关于国王的传说。
“雅努斯王是一位伟人。”这是他的口头禅,“他用剑和信仰打造出我们的王国。”他一次又一次让维林讲述和雅努斯国王见面的经过,永远都听不厌。凯涅斯喜欢听维林讲这名高大的红发男子是如何摸着他的头、摩挲着他的头发说:“希望你有父亲的臂腕,孩子。”随后发出低沉而浑厚的笑声。其实,维林几乎不记得国王了,他那时只有八岁,是被父亲拖到王宫觐见厅的。可他确实记得宫殿的富贵景象,还有如云的贵族所穿的华服。雅努斯国王有一子一女,男孩大约十七岁,神情严肃,女孩和维林一般大,躲在父亲长长的貂皮卷边披风后面,横眉冷眼地瞧他。那时的国王没有王后,她在前一年的夏天死了,人们都说国王的心碎了,再也不会续弦。维林记得那个女孩,母亲称呼她公主。国王移驾去招呼下一位来客时,公主还留在原地。她目光冰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我不嫁你。”她骄傲地说,“你脏脏的。”说罢,她蹦蹦跳跳地跟上父亲,没再回头看一眼。维林的父亲极为难得地笑了一回,说:“孩子,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娶她,受她的罪。”
“他长什么样?”凯涅斯热切地问,“是不是和人们说的一样有六英尺高?”
维林耸耸肩:“他挺高的,说不准有多高。他脖子上有古怪的红色痕迹,好像是烧伤。”
“他七岁时曾染上掐脖红。”凯涅斯的语调转入他特有的说书模式,“整整十天,他忍受着足以让成年人丧命的痛苦和汗血症,直到热病褪去,才再次恢复强健。就算是给这片大陆的每个家庭带来死亡的掐脖红,也对雅努斯无可奈何。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灵魂已经十分强大,坚不可摧。”
维林猜测凯涅斯知道很多有关他父亲的故事,宗会里的生活让他明白了战争大臣的名头究竟有多响亮。但他从不要求凯涅斯为他讲。对凯涅斯而言,维林的父亲是传奇,是英雄,是国王在统一战争中的左膀右臂。可对维林而言,他只是个两年前骑马消失在雾中的陌生人。
“他孩子叫什么?”维林问。出于某些原因,父母从不对他说太多宫中的事情。
“国王之子暨王位继承人是麦西乌斯王子,据称是位勤勉尽责的青年。陛下的女儿是莱娜公主,很多人相信,待她长大成人,就连她母亲的美貌也要相形见绌。”
当凯涅斯说起国王和王室家族,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有时会令维林不安。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心事重重的眉头才会舒展,就好像完全放空,没有任何疑虑。他见过类似的表情,是在人们感谢逝者的时候,仿佛平常的自我一时出窍,心中只留下信仰。
寒冬愈凛,白雪覆盖大地,为野外试炼设好了舞台。胡提尔宗师的课程越来越细致和紧张,跋涉的路程越来越远。他逼着他们在雪地一直跑到浑身酸痛,对懒散的表现施以严惩。但他们知道尽全力学习的重要性。他们在宗会里生活得够久了,大一些的孩子偶尔会给他们一些建议,通常是耸人听闻的警告,关于未来的危险,而很多这样的警告都和野外试炼有关:以为某人永远消失了,但来年发现他被冻在一棵树上……某人去吃火浆果,结果吐出了肝……某人误入野猫的巢穴,出来时两手挂着自己的肠子……这些故事无疑有所夸大,但隐藏着真实的本质:每次野外试炼都有人丧命。
那一刻终于来临。在长达一个月的时期内,他们被分批带到野外,以减少碰面和互助的机会。这是所有孩子都必须独自面对的试炼。他们先乘驳船往上游行进一小段距离,然后坐马车沿着一条白雪皑皑的荒道蜿蜒直上,穿过尤里希森林,来到一片草木稀疏的山野。每隔五英里,胡提尔宗师就停下马车,带上一个孩子进入山林,过一段时间后重新现身,抓起缰绳继续前进。轮到维林的时候,宗师领他沿着一条小溪进入一片四面环山的溪谷。
“带好燧石了?”胡提尔宗师问道。
“是的,宗师大人。”
“捻绳、新弓弦、备用毯子呢?”
“带上了,宗师大人。”
胡提尔点点头,停下脚步,吐息在彻骨的空气中化成白雾。“宗老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过了一会儿,他说。维林心下奇怪,因为胡提尔在躲避他的目光。“他说,一离开宗会的庇护,你就有可能被人追杀,所以你可以跟我回去,直接通过这次试炼。”
维林一时哑然。宗老的这番好意,以及第一次有宗师提及他在森林中的可怕遭遇的事实,令他措手不及。宗会的试炼是以虐人为乐的宗师们经年累月想出来的鬼点子,但不仅仅是这样。它们是宗会的一部分,由四百年前的创始人制定,此后从未改过。这些试炼不仅是宗会的遗产,也是信仰的教条。他不禁觉得,逃过一次试炼却依然留在宗会里,这首先是对朋友的不敬,也是一种欺骗,更是对信仰的亵渎。再一细想,又一个念头浮出水面:这会不会是另一个考验?莫非宗老想看看,我会不会逃避兄弟们躲不过的磨难?但看着胡提尔宗师躲闪的眼神,他从中发现了一丝羞愧,证明宗老的提议是真心的。而胡提尔觉得这番好意是对学员的侮辱。
“我不敢忤逆宗老的想法,宗师大人。”他说,“但我觉得,刺客不太可能有胆量在冬天进这片山。”
胡提尔再次点头,如释重负地轻吁一声,嘴角难得地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别走远,倾听山陵的声音,只追最新鲜的足迹。”说罢,他把弓往肩上一扛,踏上返回马车的漫长归途。
维林看着他远去,觉得很饿,虽然他们早上都吃得很撑。他庆幸在出发前瞅准机会从厨房偷了点面包。
按胡提尔课上的教导,维林立即动手搭建掩体。他找到一个合用的场所,两边有大石头可当墙壁,并开始收集用来搭屋顶的木头。周围有一些折落的树枝可以利用,但很快,他就不得不从附近的树上砍更多树枝来覆盖屋顶。他堆砌积雪挡住一侧,按教过的方式把雪压成密实的厚块。完工后,他拿出一个圆面包犒劳自己,尽管饥肠辘辘,还是强迫自己不要囫囵吞下,坚持小口小口地咬,完全嚼烂才下咽。
接下来,他得生火。他在掩体入口处用一些小石头围成一圈,掏空圈内的积雪,填入之前备好的细枝。他事先刮去了被雪浸湿的树皮,让干燥的木头裸露出来。燧石上迸出几颗火星,很快,他就在一团烧得挺旺的火上暖手了。食物、掩体和热量,这是胡提尔宗师对他们反复强调的,这是让一个人活命的要点,别的全都是额外的奢侈。
他在掩体里的第一夜辗转无眠,呼啸的风和刺骨的寒冷折磨着他,悬在入口处的毯子完全不顶用。他打定主意,明天要遮得更厚实些。为了打发漫长的夜晚,他开始倾听风声。据说风会吹向往生,逝者利用风向信徒传递消息,有些信徒会在山坡上伫立几个小时,捕捉风中的警言慧语,或是死去爱人的慰问。维林从未在风中听到人语,如果能听见,他很好奇传话的人会是谁。也许会是母亲,但自从在宗会的第一晚之后,她就再未显灵。也许会是米凯尔,或是那些刺客,在风里大肆倾泻他们的恨意。但那一晚,他听不到任何人声,慢慢地睡了冰冷刺骨的一觉,醒了睡,睡了又醒。
第二天,他搜集一堆细枝,编出一扇门来。这份工作漫长而琐碎,令他已经麻木的手指疼痛不已。余下的时间用来打猎,他利箭在弦,扫视雪地,寻找猎物的踪迹。他看到一些痕迹,觉得昨晚应该有一头鹿穿过溪谷,但这些痕迹几乎完全被风雪掩盖,已无法跟踪。他倒是找到一些新鲜的山羊脚印,但这些脚印领他来到一道峭壁下,他在天黑以前无望登顶。最后,他只打到两只飞落在掩体附近的乌鸦,只好接受现实,另设下几个套索,用来捕捉警惕心不足,又必须冒雪觅食的兔子。
他清理掉乌鸦的内脏,留下可以引火的羽毛,串起鸟身,在火上翻烤。肉质又干又老,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没人把乌鸦当作美味了。当夜晚降临,他无事可做,只能蜷缩在火边,待树枝烧尽后钻进掩体。他编的门比毯子管用,可寒意依旧能钻进骨髓。胃在咕咕地抱怨,但风声更大,只是依然听不见什么人声。
第二天早晨,他的运气稍有好转,逮到一只雪兔。他对这次猎杀颇为骄傲,箭矢在兔子扑向藏身洞穴的瞬间逮到了它。他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剥下兔皮、完成清理,怀着极大的愉悦心情在火上翻烤,睁大眼睛盯着油光水滑的兔皮上滋滋漫溢的油水。应该叫饥饿试炼才对。当肚子再次发出不成体统的巨响时,他冒出这个念头。他吃掉半只兔子,把另一半藏进树洞,那是他事先挑选的贮藏点。这个树洞离地面够高,他得爬上去才能够到,树干也不粗,承不住一头觅食的熊。要忍住不一口气吃完确实很不容易,但他知道,如果不这么干,明天可能会饿一整天的肚子。
余下的时间在徒劳的打猎中度过,他的套索空空如也,只好挖雪底下的树根果腹。挖来的树根完全不管饱,煮了很久才嚼得动,但可以减轻饥饿感。挖出一截崖灵根是他仅有的运气,这种根不能吃,但奇臭的根汁可以用来保护他的贮藏点和掩体,不让外出觅食的狼或熊靠近。
又一次空手而归的狩猎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掩体。雪开始变大,风抽打雪花,很快演变成一场暴风雪。他在雪势大到看不清方向之前赶回掩体,用树枝编成的门牢牢卡住入口,把冰冷的手塞进被他当作暖手焐的兔皮取暖。他无法在暴风雪中生火,也无计可施,只能颤抖着,不断活动兔皮里的双手,避免麻木感侵袭。
风依然在咆哮,从未如此洪亮,留下来自往生的讯息……那是什么?他坐起身,竖起耳朵,屏息倾听。是人说话的声音,风中有人在说话。很微弱,很悲伤。他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等待声音再次出现。风的尖啸持续不停,让人发疯,每一次变调仿佛都预告着又一声神秘的呼唤。他静候着,呼吸都小心翼翼,但什么也没等到。
他摇摇头,重新躺下,在毯子里努力缩成一团,越小越好……
“……诅咒你……”
他直挺挺地弹起身,瞬间就醒了。没有听错。风里确实有说话声。又来了,这次语速更快,透过风雪的呼啸,维林只听到几个词:“……听见吗?诅咒你!……不后悔!我……不……”
声音细弱游丝,但其中的狂怒历历分明,这个灵魂穿越虚空送来了消息。是捎给他的?阴冷的恐惧就像一只巨手,攫住了他的心。是那些杀手,布拉克和另外两个。他抖得更加厉害,但不是因为寒冷。
“……没有!”狂暴的声音还在继续,“没有什么……已经……一切!你听见了吗?”
维林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叫害怕,以为森林中的噩梦已经让他学会坚强,使他无视恐惧。他错了。宗师说,人在极度恐惧时会失禁。他以前不信,直到此时此刻。
“……我要把仇恨带去往生!如果你诅咒我的生,那就千倍万倍地诅咒我的死……”
维林瞬间不再发抖了。死?哪个逝者的灵魂会提到死亡?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跃入脑海,令他万分惭愧,庆幸无人见证自己的丑态——有人在外头,在暴风雪之中,而我却坐在这里畏首畏尾。
暴风雪在门前堆了三英尺高的积雪,他不得不挖出一条通路。他拼命挖了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地进入暴风雪的狂暴世界。风如刀,割裂仿佛纸糊般的斗篷,雪片就像利爪,挠了他一脸,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嗬,这里!”他大喊,话一离开嘴唇,就消失在狂风中。他使劲吸气,连带吞了一口雪,又喊了一次:“嗬!谁?”
有个东西在暴风雪中挪动,在白色的巨幕下,只能辨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影子就消失了。他又吸一口气,挣扎着走向他认为人影所在的方向,在彻骨的风雪狂潮中艰难地挪动脚步。他跌了好几次,终于找到了,是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影,一大一小,已经被雪埋了半边。
“起来!”维林推推大个子,大喊。人影哀叫着,翻过身,雪从结了霜的脸上滚落,冰封的面具下射出两道淡蓝色的目光。维林退了半步,他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就连索利斯宗师的注视也无法如此透彻地刺穿人的灵魂。他下意识地摸向斗篷下的小刀。“如果留在这里,几分钟内就会被冻死!”他喊道,“我有个庇护所。”他朝来路挥挥手,“你们能走路吗?”
那双眼睛依然死死盯着他,挂霜的脸毫无反应。我的运气果然不错,维林心下自嘲,只有我能在暴风雪中发现一个疯子。
“我能走!”对方咆哮道。他的头朝身边的小个子用力一摆:“这人需要帮助。”
维林走到小个子旁边,一边拉此人起身,一边痛苦地喘气。当眼前的人被他拉起,兜帽掉落一旁,露出一张苍白的、精灵般的脸庞,以及一头浓密的赭发。是个女孩。她只站住片刻工夫,便又倒在他身上。
“走。”男子呼喝一声,抬起她的一条手臂,环在自己肩上。维林扶起另一条胳膊,三人挣扎着返回掩体。这段路仿佛走不到头,难以置信的是,风暴还越来越猛。维林知道,只要停留一秒,死亡就将接踵而至。到了掩体跟前,他刨走入口处重新堆成的积雪,先把女孩推进去,示意男子跟上。男子摇摇头:“你先,孩子。”
维林从他的咆哮中听出几分固执,知道耗在外头互相推辞没有意义,还有可能送命。他爬进掩体,顺势把女孩往里推,让两人尽可能少占空间。男子很快跟进,硕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余下的空间,紧紧挤上维林做的门。
他们一块儿躺着,呼出的气息混成一片浊云,在逼仄的掩体中弥漫。刚才在雪中拼死走的那一程令维林的肺火烧火燎地疼,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用斗篷把三人裹起来,希望能减缓冻伤。不可抗拒的疲惫感一寸寸地侵蚀他,模糊他的视野,让他的意识一丝丝溜走。他昏迷前最后一眼所看到的画面,是身边的男子透过门上的缝隙窥视风雪的模样。在被疲劳完全压倒之前,维林听见他喃喃自语:“稍微长了点,只是一点点。”
头痛欲裂,一丝阳光透过屋顶,直接钻进眼皮,令他痛苦地叫出声来。他醒了。身边的女孩变换了睡姿,一只穿鞋的脚在他胫骨上留下瘀青。男子不在掩体里。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浓香从入口飘了进来,维林真该待在外面。
那男子在他的篝火上用铁锅煎麦饼,香味诱起一阵汹涌澎湃的饥饿感。脱下冰霜面具后,他的五官显得清癯而线条分明。暴风雪中笼罩他双眼的狂暴已经褪去,明快的友善取而代之,反而令维林不太习惯。他推测此人有三十五六,但很难确定,深邃的面容和肃穆的眼神诉说着此人有极广的历练。维林保持距离,生怕走得太近会忍不住去抓煎饼。
“我去取装备了。”男子朝边上两个撒满雪末的背包扬了扬头,“昨晚只能把背包丢在几里开外的地方。负重太多。”他从火上拿起铁锅,递向维林。
维林含着一嘴的口水摇头:“不可以。”
“宗会的孩子?”
维林点点头,馋得不敢说话。
“否则一个孩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过活?”他难过地摇摇头,“当然,要不是有你,瑟拉和我已经被雪活埋了。”他站起身,向维林伸出手掌,“感谢你,年轻的朋友。”
维林握住他的手,感觉到满手的硬茧。是战士?维林打量此人,觉得不像。宗师们的举止谈吐都有种特殊的气质,和普通人完全不同。这个男人不一样。他有战士的力量,但没有战士的外形。
“艾林·伊尼斯。”他自我介绍。
“维林·艾尔·索纳。”
男子扬扬眉毛:“战争大臣的家姓。”
“是,我有此耳闻。”
艾林·伊尼斯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还有几天?”
“四天。如果没饿死的话。”
“抱歉打搅了你的试炼,请接受我的歉意。但愿不会影响你通过。”
“只要别帮我就没关系。”
男子往地下一蹲,吃起早餐,用薄刃小刀把煎饼切成几份,送进嘴里。维林再也无法忍受,冲向树洞去取他的储备粮。他必须挖穿厚厚一层积雪,但很快就拿着兔肉回到营地。
“有很多年没遇上这么猛的暴风雪了。”维林开始烤肉,艾林在一旁小声闲谈,“过去,我觉得天气变糟是某种征兆,战争、瘟疫,似乎总会接踵而至。现在,我看那只是天气不好罢了。”
维林觉得必须说点什么,肚子叫个不停,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瘟疫?是指掐脖红吧。以你的年龄,不可能亲眼见过。”
男子无力地笑了笑:“我……去过很多地方。瘟疫有很多种,出现在各个大陆。”
“有多少?”维林追问,“你见识过多少地方?”
艾林抚着满是灰胡楂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真说不上来。我见识过阿尔比兰帝国的强盛,也见过黎安德伦神庙的废墟。我在北方大森林里摸黑赶过路,也踏上过俄尔赫部落曾经逐鹿的大草原。我见过许多城市、岛屿和山峦。但不管我去哪里,总会遇上风暴,无一例外。”
“你不是疆国出生?”维林感到迷惑。男子带着奇怪的口音,元音念得有些生硬,不过明显还是阿斯莱语。
“哦,我出生在这里。瓦林斯堡南边十几英里的地方有个村子,小得连名字都没有。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的亲戚。”
“那你为何离开?为何游历那么多地方?”
男子耸耸肩:“我有大把时间,也想不出其他事情可做。”
“你当时为什么气成那样?”
艾林猛地抬起头:“什么?”
“我听见了。我还以为是来自逝者的风语。你很生气,我听得出来。正因为喊叫声,我才发现了你们。”
艾林的脸上显露出深切的、可怖的悲哀神情。这份悲伤是如此之深,令维林再次怀疑是不是救了一个疯子。
“人面对死亡时会说很多蠢话。”艾林道,“等他们把你打造成真正的兄弟,你对垂死之人口中荒唐至极的胡话也不会陌生。”
女孩走出掩体,被阳光晃得使劲眨眼,一条披巾扣在她肩头。这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维林发现自己的视线难以从她身上挪开。在亮赭色的卷发下,是一张白玉无瑕的鹅蛋脸。她比他大上几岁,高出寸许。他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过哪怕一个女孩子了,内心深处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
“瑟拉,”艾林向她打招呼,“如果你饿了,我包里还有煎饼。”
她僵硬地笑笑,对维林投以戒备的目光。
“这是维林·艾尔·索纳,”艾林对她说,“第六宗会的学徒兄弟。我们欠他一声谢谢。”
她隐藏得很好,但维林还是能看出她在艾林提到宗会时的紧张。她转向维林,两手流畅地做出一连串复杂的手势,脸上凝固着空洞的笑容。哑巴,他明白了。
“她说,能在荒野中遇见如此勇敢的灵魂是我们的幸运。”艾林转述。
事实上,她的原话是:就说我谢过了,我们快走。维林觉得还是装作不懂手语为好。“不客气。”他说。她歪歪头,走向行囊。
维林开始进食,用脏手直接把兔肉往嘴里塞,浑不在意自己的吃相,如果胡提尔宗师看到,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艾林和瑟拉用手语进行交流。他们的手型动作娴熟流畅,令他对斯蒙提宗师的模仿相形见绌。尽管如此,维林看得懂沟通的内容。一方是她紧张的手势,另一方是艾林更为克制、告诫女孩冷静的手势。
他知道我们是谁吗?她问。
不。艾林回答。他是个孩子。勇敢、聪明,但只是孩子。他们被教成了战斗的傀儡。宗会不让他们了解其他信仰。
她朝维林的方向投来一瞥,眼里满是戒备。他回以微笑,舔舔手指上的油水。
如果他知道真相,会不会杀了我们?她问艾林。
别忘了,是他救了我们。艾林停下手势,维林有种感觉,他正在抑制往这边看的冲动。他不一样。他的手势说。他和第六宗的其他兄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有更多的内在,更会感受。你感觉不到吗?
她摇摇头。我只感觉到危险。这些天来,这是我唯一的感觉。她顿了顿,眉头皱紧,把光洁的前额拧出了沟壑。他有战争大臣的家姓。
对。我想就是大臣的儿子。听说他在妻子过世后把儿子奉献给了宗会。
她的手势变得狂乱而执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艾林朝维林这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冷静,否则他会起疑。
维林站起身,到溪边清洗手上的油腻。逃亡者。他想。为什么逃呢?他们所说的其他信仰又是什么意思?破天荒的,他希望有个宗师在这里指点他,索利斯或是胡提尔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在想,是不是该设法把他们困在这里,制服两人,然后绑起来。他不能确定是否办得到。那女孩不成问题,但艾林是个成年人,还很强壮。而且维林怀疑,就算他不以战士为职,也懂得战斗的技巧。眼下,他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两人的对话,获取更多信息。
他是无意中发现的,是转向的风把它带到维林身前,很淡,但绝对没错:马的汗味。如果能闻到,那一定很近了。不止一匹。来自南面。
他急忙攀上溪谷南坡,扫视南方的山岭。他很快就发现了目标,是一队黑衣骑士,排成纵队从东南方奔来,距离还有一里多。总共有五六人,还有三只猎犬。他们停下了,从这么远的距离很难判断停下的理由,但维林估计是在等猎犬寻味指路。
他强迫自己慢慢走回营地,见那女孩阴着脸,捏着棍子捅火,艾林正在给自己的背包重新扎口。
“我们马上就走。”艾林让他宽心,“我们已经带给你够多麻烦了。”
“往北?”维林问。
“嗯。去仑法尔海岸。那里有瑟拉的家人。”
“你不是他的家人?”
“只是朋友,也是同路人。”
维林走进掩体,拿起弓,试了试弓弦,把箭筒甩到肩上,说道:“我得打猎了。”他感觉到女孩的紧张感不断攀升。
“当然。真希望能分你点食物。”
“试炼中不允许接受他人的帮助。何况,我相信你们也没有余粮。”
女孩的双手急切地比划:对。
“我想我们该走了。”艾林说罢,欠身伸出手来,“再一次感谢你,年轻的朋友。如此高尚的灵魂可不常遇见。相信我,我知道……”
维林比划起手势,虽然和他们相比显得笨拙,但意思足够清楚:南面有骑手接近。带着狗。为什么?
瑟拉抬手捂嘴,恐惧让苍白的脸变得几近煞白。艾林的手慢慢摸向腰带上的弯刃匕首。
“别这样。”维林喝止他,“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逃跑?追兵又是什么人?”
艾林和女孩惊恐地对视了几眼。她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抽动着,想和艾林沟通,又知道必须克制。艾林抓住她的手。是想帮助她冷静下来,还是不让她表达?维林不能确定。
“看来他们教过你手语。”他波澜不惊地说。
“他们教我们很多东西。”
“有没有跟你们讲过绝信徒?”
维林皱起眉头,回忆起某个罕有的时刻,父亲为他解答了疑问。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城门和城墙上悬下的牢笼,还有笼子里腐烂的尸体。“绝信徒是亵渎者、异端。他们否认信仰的真实。”
“你知道绝信徒的下场吗,维林?”
“他们会被处决、放进笼子、挂在城墙外示众。”
“不,他们被活生生关进笼子,挂在那儿活活饿死。他们的舌头被割走,以免惨叫声打扰过路人。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追随不同的信仰。”
“没有什么不同的信仰。”
“有的,维林!”艾林的口气不容辩驳,满怀激愤,“我告诉过你,我去过世界每个角落。世上有无数种信仰,无数个神明。敬神的方式多不胜数,浩如星海。”
维林摇摇头,觉得这场辩论与眼前的事情无关:“这就是你们的真实身份?绝信徒?”
“不。我追随和你一样的信仰。”他一声苦笑,“毕竟没什么选择。可瑟拉走的路不一样。她的信仰不同,但就和你我的信仰一样真实。但如果被追捕者抓到,她会被折磨、被残杀。你觉得这对不对?你觉得所有绝信徒都活该如此下场?”
维林端详起瑟拉。她的面容被恐惧夺占,双唇颤抖,但眼中没有一丝惧意。这双眼睛与他对视,一眨不眨,直入心底,仿佛在探寻什么,让他想起索利斯宗师在第一堂剑术课上的眼神。“这种把戏对我没用。”他告诉她。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挣脱艾林的手,比划道:我没有对你耍把戏。我是在寻找某种东西。
“找什么?”
我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她转向艾林。他会帮我们。
维林张开嘴,想要反驳,但话都憋死在了心里。她说得对:他会帮他们。这个决定并不复杂。他知道,这是正确的决定。他会帮他们,因为艾林诚实而勇敢,因为瑟拉在维林身上找到了特别的东西,而且她很美。他会帮他们,因为他知道,这两人不该死。
他走进掩体,取出崖灵根。“接着。”他把根抛给艾林,“切成两段,把汁液涂到你的手脚上。他们追的是谁的气味?”
艾林面有疑色地闻了闻树根:“这是什么?”
“可以掩盖你们的气味。他们在追谁?”
瑟拉拍拍胸口。维林注意到围在她脖颈上的丝巾。他指了指丝巾,示意瑟拉递过来。
是我母亲的。她抗议。
“能救你一命,她应该高兴。”
片刻犹豫后,她解下丝巾,递给维林。他把丝巾系在手腕上。
“太恶心了!”艾林一边往靴子上涂抹崖灵汁,一边抱怨,那味儿熏得他面容扭曲。
“狗也这么想。”维林告诉他。
待瑟拉也在手脚上涂好汁液,他带领二人钻进附近最密的林地。离营地几百码的地方有一个山洞,洞很深,足以让两人藏身,但躲不过行家的眼睛。不管追捕者是谁,维林希望他们别靠得太近。他们在洞里坐定后,他从瑟拉手中接过崖灵根,把能榨出的所有汁液都滴在周围的地面和植被上。
“待着,别出声。如果听见狗叫,躲着别动,不要跑。如果我一个小时后没有回来,往南走两天,转向西行,再沿着海边的路往北走,别靠近城镇。”
他准备离开,瑟拉探出身子,手悬在他身边。她似乎不敢碰他。两人再次四目相对,这一回,她的眼眸中没有探询,只有感激的光芒。他回以浅笑,然后全力朝追捕者的方向奔去。稀疏的林木在他风驰电掣般的身影旁闪过,疼痛蚕食着饥饿的躯体。他驱走痛楚,脚步不停,腕上的丝巾破空飞扬。
狂奔了无比漫长的五分钟后,他听到尖锐的狗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刺耳,压迫感也越来越强。维林找到一株横倒的桦树干,决定在此迎敌,便迅速取下腕上的丝巾,围住脖子塞进衣服,确保丝巾不会被人发现。他拈上一支箭静静等待,大口吸气,努力抑制四肢的颤抖,吐出一团团白雾。
猎犬到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三条黑影从坡下向他飞速逼近,只有二十码了。它们咆哮着,呲着发黄的尖牙疾速冲来,搅得积雪纷飞。维林定睛一看,心下大骇。这些狗不是寻常品类,他从未见过体格如此硕大、筋骨如此壮实的猎犬。跟它们比,就连宗会圈养的仑法尔猎犬都只能算是宠物。最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像一团团注满仇恨的火焰。它们逼到维林身前,两眼发光,唾液从狂吠不止的喉咙里直往外淌。
领头的猎狗被他一箭正中咽喉,发出一声惊诧的呜咽,一头栽进雪里。他还想再来一发,但还未拔出箭杆,第二只狗已经欹到身前。它猛扑过来,利爪直拍胸口,头摆向一侧,闪着寒光的牙口正对维林的脖颈。他顺势一滚,把弓一扔,右手拔出腰带里的匕首,在背部着地的同时向上一送,刀刃借着冲力埋入它的胸口,劈开肋骨,扎入心脏,一团浓郁的黑血从狗嘴里喷射出来。维林忍住想吐的冲动,一脚把还在抽搐的狗尸蹬开,翻身而起,面朝第三只狗平举匕首,准备应付冲击。
可它没上来。
那只狗两腿一坐,耳朵一垂,头耷拉下来,眼神游移不定。它一边低声哀叫,一边把壮实的身子往前挪了挪,又乖乖坐下,朝维林瞄了一眼,眼神怪异,带着恐惧又期待的神色。
“小子,你最好是有钱人!”背后传来一声极度愤怒的暴喝,“你欠我三条狗!”
维林猛一转身,匕首严阵以待,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矮男人从灌木里钻出来,胸膛剧烈起伏,看来是追狗追得够呛。他的后背绑着一把阿斯莱长剑,藏蓝色的斗篷满是泥尘。
“是两只狗。”维林反驳。
男子瞪了他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驾轻就熟地拔出长剑。“这是倭獒,倭拉奴隶犬,你个小杂种。剩下的那只对我已经没用了。”他步步逼近,踏雪而行的步法宛如舞蹈,剑尖朝下,手肘微沉。维林觉得很眼熟。
狗发出阵阵低吼,像是威吓。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口,维林还是忍不住瞟了它一眼,以为会看到狗再次逼近,可那双充满恨意的黄眼珠却对准了持剑的男子,嘴唇翕动,露出森森的牙齿。
“你瞧!”男子冲他大喊,“瞧瞧你干的好事。在狗圈里耗了整整四年,才训好这帮畜生。”
维林一个激灵。他应该一眼就认出来的。他抬起左手,慢慢摊开,表明手中空无一物,然后探进上衣,摸出吊坠,悬在身前,让男子能看个清楚。“抱歉,我的兄弟。”
男子的脸上闪过刹那的疑惑,维林知道,他的迟疑并非来自吊坠,而是在思量是否依然可以下杀手,哪怕对方是宗会的人。事态的发展替他做了决定。
“收起你的剑,马克里尔。”后方传来一声清啸。维林转过身,见林中跑出一人一马。马背上的男子五官分明,向他友善地点点头,同时策马上前。这是一匹灰色的阿斯莱马,来自南方,这种长腿马以耐力而非侵略性见长。男子在几步开外收住缰绳,俯身看着维林,带着似乎发自真心的善意。维林注意到他的斗篷是黑色的:第四宗。
“日安,小兄弟。”男子向他致意。
维林点头作答,匕首落鞘:“日安,宗师大人。”
“宗师大人?”他淡淡一笑,“应该不算。”他看了看剩下的那条狗,现在正冲他狂吠。“小兄弟,恐怕这个不好相处的家伙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跟班?”
“倭獒可不是普通的猎犬。它有时野蛮得超乎想象,但严格遵循等级法则。你杀了它的头领犬,还有头领替补,现在,它把你认作头领了。它还小,不能挑战你的地位,所以会对你忠心不贰,至少目前是这样。”
维林看向那只狗,那简直就是一堆嗷嗷乱叫、口水横流的精肉和利齿,大鼻头遍布伤疤,皮毛沾满粪土。“我不要。”他说。
“太晚了,小混账。”马克里尔从他身后哼道。
“噢,别啰唆啦,马克里尔。”马上的男子不温不火地数落,“不过是几条狗而已,我们再养就是了。”他俯身向维林伸出手:“我是滕吉斯·艾尔·佛尼,第四宗的兄弟,为异端缉罪庭效力。”
“维林·艾尔·索纳。”维林和他握了握手,“第六宗的新人,还未正身。”
“是,那是自然。”滕吉斯重新坐正,“野外试炼?”
“是的,兄弟。”
“我对贵宗的试炼是完全羡慕不来的。”滕吉斯报以同情的微笑,“还记得你的试炼吗,兄弟?”他问马克里尔。
“只有做噩梦的时候记得。”马克里尔绕着空地兜圈,视线紧盯地面,偶尔蹲下身,仔细观察雪中的某个痕迹。维林见过胡提尔宗师做同样的事,但动作要优雅得多。搜寻痕迹时,胡提尔会散发出一种冷静的气场。马克里尔则截然相反,躁动不休,片刻不停。
伴随咯吱作响的马蹄踏雪声,又有三个第四宗的兄弟现身了,都和滕吉斯一样骑着阿斯莱猎马,拥有大半生涯在追猎中度过的人特有的坚毅和沧桑。滕吉斯介绍维林时,他们挥了挥手算是招呼,然后下马搜索附近区域。“他们可能经过此地。”滕吉斯说,“狗一定嗅到了什么,就在这里,而且绝不只是这位年轻兄弟身上的肉味。”
“请问你们在找什么?”维林问道。
“疆国和信仰的祸害,维林。”滕吉斯悲叹,“那些背信者。这是我,还有与我同行的兄弟所负担的使命。我们追捕那些背弃信仰的人。竟然有那种人存在,也许你会吃惊,但请相信我,确实有。”
“这儿啥也没有。”马克里尔说,“没有痕迹,没有能吊起狗鼻子的东西。”他踩着厚厚的积雪,站到维林身前,“除了你,兄弟。”
维林皱眉道:“你的狗为什么要追我?”
“你在试炼时遇见过别人吗?”滕吉斯问,“一男一女?”
“他们叫艾林和瑟拉?”
马克里尔和滕吉斯对视一眼。“几时?”马克里尔追问。
“两天前。”谎言张口就来,维林不禁有些自得,他对欺骗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雪很大,他们需要找个掩体。我就让他们进来了。”他看着滕吉斯,“兄弟,我是不是做错了?”
“善良和慷慨永远不是错,维林。”滕吉斯笑言。维林有些不安,因为那笑容似乎是真诚的。“他们还在你的宿营地吗?”
“不,第二天就走了。他们的话很少,女孩压根没开口。”
马克里尔阴沉地冷笑一声:“她说不了话,孩子。”
“她给了我这个。”维林从衣服里扯出瑟拉的丝巾,“那男人说是为了表示感谢。我觉得无伤大雅,就没拒绝。虽然也没法保暖。如果你们在追捕他们,狗闻到的可能就是这个。”
马克里尔凑上前,嗅了嗅丝巾,鼻孔大开,死死盯住维林。维林知道,他连一个字都不信。
“那人有没有说要去哪里?”滕吉斯问道。
“往北,去仑法尔。他说那边有女孩的家人。”
“他撒谎。”马克里尔说,“那女人没家。”狗在维林身旁发出低吼,马克里尔缓缓退开。维林颇为惊奇,天底下竟有能吓到自己主人的狗。
“维林,”滕吉斯在马鞍上压低身子,细细打量他,“那女孩有没有碰过你?此事关系重大。”
“碰我?”
“不错。哪怕只碰一丁点?”
维林记得瑟拉伸出手时那犹豫的神情,意识到两人确实没有任何接触。虽然她曾用深邃的目光看穿他,那凝视仿佛带着有形的触感,触摸着他的内心。“没。她没碰。”
滕吉斯恢复坐姿,满意地点点头:“那你相当幸运。”
“幸运?”
“小子,那女的是绝信徒当中的巫婆。”马克里尔说。他蹲在桦树干上,久经风霜的手中抓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甘蔗,边说边嚼。“只要那双美手儿摸你一摸,你的心就变了。”
“这位兄弟的意思是,”滕吉斯解释,“那个女孩有一种异能,是属于黑巫术的能力。背信者的邪教里有些古怪的东西。”
“她有异能?”
“为了你好,还是别知道得太详细。”他紧了紧缰绳,驱使坐骑来到空地边缘,瞭望四周,寻找痕迹,“你说,他们是昨天早上走的?”
“是的,兄弟。”维林不去看马克里尔,也知道那个强壮的追踪者正用炙热而怀疑的眼神观察他的每一根汗毛,“往北走了。”
“唔。”滕吉斯瞧了瞧马克里尔,“没了狗,我们还能继续追吗?”
马克里尔耸耸肩膀:“也许吧,经过昨晚那场暴风雪,想追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又咬了口甘蔗,把它丢到一旁。“我去山的北边看看。你最好是带上其他人去西面和东面查一查。他们可能会原路折返,好让我们跟丢。”他用敌视的目光给了维林最后一眼,全速奔进树丛,旋即失去踪影。
“我该走了,兄弟。”滕吉斯说,“等你通过所有的试炼,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谁知道呢,也许我的队伍里正好需要一位眼明心善的小兄弟。”
维林看着两具狗尸,一团团污血染红了白雪铺成的素毯。它们会杀死他,而不仅仅是追捕,这是圈养它们的初衷。如果这些人找到瑟拉和艾林……“谁也不知道信仰之道会把我们引向何方,兄弟。”他向滕吉斯作答,平淡的语调就是他能装出的极限。
“不错。”滕吉斯点点头,认可他话中的哲理,“好,愿你与好运长伴。”
见自己的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维林不免有些吃惊,直到滕吉斯即将策马进入树林,这才想到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
“兄弟!我该拿这狗怎么办?”
滕吉斯回过头,但没有停步,反倒一夹马腹,让马儿小跑起来。“如果你够聪明,就杀掉它。如果你够勇敢,就留下它。”他放声一笑,挥挥手,坐骑开始飞奔,扬起如云的雪花,在冬日的照耀下闪烁。
维林低头看狗。它昂起头,一脸虔敬地看他,粉红的长舌头搭在湿答答的嘴边。他又一次注意到狗脸上的伤疤。虽然还小,这畜生显然吃过很多苦。“小花脸。”他说,“你的名字叫小花脸。”
狗肉很难嚼,全是老肉,但维林早就没有挑肥拣瘦的余地了。他返回空地,把个头最大的那只狗宰杀彻底,从尸体上割下一大块后腿肉。整个过程中,小花脸一直低声呜咽。它始终和维林保持距离,远远跟着他回到营地,看着他把肉割成细条,放在火上烤。直到吃完这顿饭,把剩下的肉塞进树洞后,那条狗才试探着靠近,闻闻维林的脚,寻找一丝安心。看来不管倭獒的本性有多残忍,同类相食的事情它们还干不出来。
“如果你不愿吃自己的同类,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喂你。”维林尴尬地拍拍小花脸的脑袋,喃喃自语。这狗显然不习惯亲昵的举动,维林第一次伸手时,它吓得缩起脖子。
返回营地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他烤肉、生火、清理积雪,很想去石洞里看看艾林和瑟拉还在不在,但努力克制着。滕吉斯离去后,他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觉得那个男人太过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谎言。当然,这份担心可能是多余的,滕吉斯给他的印象是一个信仰无比坚定、绝对忠实的兄弟。若是如此,他的兄弟竟然会撒谎,而且是为了保护绝信徒,这种念头他是绝对不会有的。但换一种角度来看,一个终生在疆国各地追杀异端的男人会一点也没有疑心?
维林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所以不敢冒险查看逃犯的状况。寒风没有带来别的警告,丛林之声也没有变调,昭告潜伏的威胁,但他还是留在营地里,吃着狗肉,为怎么处理这份棘手的大礼犯愁。
作为一只生来就为追捕和杀人而活的狗,小花脸的欢快劲还挺不一般。它在营地周围蹦蹦跳跳,玩着从雪里扒出的树枝或骨头,然后送到维林跟前。维林试着跟它玩,但很快明白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能累死人。他不知道返回宗会后能不能留着这只狗,连一点头绪都没。让这样一只猛兽接近他心爱的猎犬,主管养狗场的齐克瑞宗师恐怕不会乐意,没准他刚到大门口,小花脸就被一刀割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们下午出去打猎,维林本以为又会空手而归,但小花脸很快就发现一串脚印。它吠了一声,撒腿就走,在雪里钻上蹦下,维林努力跟在后头。走了不远,他们找到了足迹的源头:一头冻死的小鹿,显然是在前一晚的暴风雪里丧命的。难得的是鹿尸完好无损,小花脸耐着性子坐在尸体旁,小心地瞅着慢慢走近的维林。维林切开鹿身,把内脏扔给小花脸,那条狗热烈的反应吓了他一跳。它欢快地嗷叫几声,用狂动不止的上下颌和尖牙大快朵颐起来。维林把鹿拖回营地,思索着这番离奇的变故。现在,他的境况完全不同了,不到一天前,他还在饿死的边缘,而现在,他有足够的食物,可以一直吃到胡提尔宗师接他回宗会。
黑暗很快降临,一个晴朗无云、明月高悬的夜晚,雪地被映照成一片蓝银相间的绢布,头顶是一望无垠的繁星。如果凯涅斯在这儿,他能报出所有星座的名称,可维林只认得几个显眼的:大剑座、雄鹿座、处女座。凯涅斯跟他讲过一则传说,声称第一批逝者的灵魂从往生界把星星投到我们的天空,用星星摆出各种图案,作为送给世世代代的礼物,指引生者的人生道路。很多人号称能够读懂天空之语,他们大多聚集在市场和集市上,用几个铜板的价格向人们兜售逝者的指引。
他凝视着指向南方的大剑座,猜测这个星座要传达的意义,心中的不安渐渐凝固成冰冷的确信。小花脸紧张起来,头微微上抬。没有气味,没有声音,没有任何警示,但有些不对劲。
维林一转身,盯着身后静如止水的林木。太安静了。他心下感慨,有些畏惧。任何杀手都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身手。
“兄弟,如果你需要吃的,”他喊道,“我有很多肉可以分享。”他回身添了些柴,火头扬高了些。片刻后,一阵嘎吱作响的踏雪声传来,马克里尔从他身边走过,在篝火的另一头蹲下,摊开双手烤火。他没有看维林,但瞪着小花脸。
“真该杀了这个小畜生。”他喃喃道。
维林钻进掩体,取出一块肉来。“鹿肉。”他扔给马克里尔。
这个健壮的家伙把肉串在匕首上,垒起一个小石堆,将肉在火头上架稳,然后展开铺盖,一屁股坐了上去。
“今晚天气不错,兄弟。”维林说。
马克里尔哼了一声,脱下靴子揉脚。他的脚气令小花脸直起身子往后溜。
“看来滕吉斯兄弟不相信我的话,我很遗憾。”维林继续说。
“他信。”马克里尔从脚趾缝里抠出一团东西,扔进火堆,弄出一声爆响和一缕轻烟。“他是真正的信仰者。可我是个穷地方养大的杂种,疑心很重;所以他让我跟着他。别会错意,他很厉害,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骑手,你擦把鼻涕的工夫,他就能从绝信徒嘴里挖出情报来。可在某些方面,他太天真了。他相信信徒。在他眼里,所有信徒的信仰都一样,和他一样。”
“可你的信仰不一样?”
马克里尔把靴子放到火边烤:“我是猎人。辙痕、脚印、痕迹、风里的气味、杀人时喷出的血,这是我的信仰。你呢,小子?”
维林耸耸肩。他怀疑马克里尔的坦诚是陷阱,引诱他抖露秘密,而他最好保持沉默。“我追随信仰。”他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够坚决,“我是第六宗的兄弟。”
“宗会有很多兄弟,每个人都不一样,都在寻找自己的信仰之道。你以为宗会里全是善人,一得空就给逝者磕头?别傻了。我们是战士,小子。战士命苦,好日子短,苦日子长。”
“宗老说,战士和勇士是不一样的。战士为钱财或忠诚而战斗。我们为信仰而战,战争是我们向逝者致敬的方式。”
马克里尔结满须发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阴郁的面具,在黄色的火光下棱线分明,眼神缥缈,他沉浸在不愉快的回忆当中。“战争?战争是血,是屎,是疼得发狂的人一边哭爹喊娘,一边流血流到死。这里头没啥荣誉可言,小子。”他转过目光,和维林对视,“等着瞧,可怜的小杂种。你就等着瞧吧。”
维林突然一阵不自在,又往火里添了块柴,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抓那个女孩?”
“她是绝信徒,最最恶毒的绝信徒。她的异能可以扭曲正人君子的内心。”他迸出一声冷笑,“所以如果我遇到她,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种异能究竟是什么?”
用指头试过肉的熟度后,马克里尔吃了起来,小口小口地咬,彻底嚼烂才咽下。这是一种长年养成的下意识动作,食物对他来说不是美味,只是身体所需的燃料。“小子,这故事有点瘆人。”他在咀嚼的间隙说,“没准会让你做噩梦。”
“我已经在做了。”
马克里尔扬了扬浓眉,但不予置评。他吃完肉,从包里取出一口小皮囊。“这玩意儿叫兄弟之友。”说罢,他豪饮一口,“库姆布莱烧酒,加上一点红花。在北境的城墙上巡逻,等罗纳蛮子来割喉咙的倒霉蛋就靠这个暖肚子。”他把酒囊递向维林,后者摇摇头。宗会不禁酒,但信仰坚定的宗师都不待见。有人说,一切钝化意识的东西都是信仰的障碍,人对一生的记忆越少,能带到往生的东西也越少。显然,马克里尔兄弟不信这一套。
“那么,你想知道那个女巫的事情,”他放松下来,背靠岩石,时不时嘬上一口,“好,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缉罪庭下令把她捉起来,因为有人上报,说她犯了背信的勾当。这类陈言多属胡说八道,什么听见往生的逝者说话,什么治好病人、通兽语,七七八八的。大多都是吓傻了的农民把自己的坏运气怪到别人头上,但隔三岔五,你会抓到一个像她那样的。
“她的村里出了点事。她和她爹都不是本地的,来自仑法尔。她爹靠抄书过活,两人都不太和外人打交道。因为一桩牧场继承权纠纷,一个当地地主叫他伪造几份地契。抄书匠不干,几天后,他的背上挨了一斧子。地主是当地治安官的表弟,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两天后,他走进村里的酒馆,当众认罪,把自己的脖子割成了开口笑。”
“然后他们就说是那女孩干的?”
“当天早些时候,他们好像见到那女的和地主在一起,在那畜生杀掉她爹之前两人就有仇,所以这事确实蹊跷。他们说她碰了他,拍了拍他的胳膊。她是哑巴也没用,外来人的身份也不能帮她脱罪。虽然有点小姿色、小聪明,这也不能让她讨得一点好。他们总是说这女人有点问题,不正常。一直都这么说。”
“所以你们抓了她?”
“噢,不是。滕吉斯和我只抓逃犯。第二宗的兄弟搜查她的屋子,发现了她是绝信徒的证据:禁书、神像、药草、蜡烛,不算稀奇的玩意儿。查下来,她和她爹都是日月教的教众,这是一个小宗派。这个教派基本无害,因为他们不劝别人改信异端。但绝信徒就是绝信徒,她被关进黑牢。第二天晚上,她就跑了。”
“她逃出了黑牢?”维林不知道马克里尔是不是在逗他。黑牢是一座丑陋的矮堡,位于首都中心,石头被附近铸坊的煤烟熏得乌黑。这座城堡最出名的一点是进去的人再也出不来,除非是去绞架。如果有人不见了,邻居听说他被关进黑牢,就再也不问他何时能回来,不,应该说压根再也不会提他。从未有人从那地方逃出来。
“这怎么可能?”维林惊呼。
马克里尔缓缓喝下一大口酒,接着往下讲:“你知道沙斯塔兄弟吗?”
维林想起一些大男孩讲过的战场故事,比较血腥的那种:“斧魔沙斯塔?”
“就是他。宗会里的传奇人物,是头残暴的野兽,胳膊有三根树干粗,拳头跟猪后腿一样大,据说他在被派到黑牢之前,手里已经有了一百多条人命。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也是我遇见过的最蠢的白痴。这绝不是夸大,特别是他喝高的时候。看守那女人的就是他。”
“听说他是一名伟大的勇士,为宗会立过汗马功劳。”维林说。
马克里尔嗤之以鼻:“那座城堡是宗会丢垃圾的地方,小子。熬过十五年没死,但脑筋太笨或疯得厉害,不能当宗师或宗将的兄弟,就被宗会送到黑牢来,一辈子看守异端,虽然他们压根就干不来。我见过太多像沙斯塔那样的人,都是又大又丑的野蛮蠢蛋,除了等下一场战斗或下一缸子啤酒,其余啥都不去想。这种人一般不会活太久,所以也不成问题,但如果够大够壮就死不掉,像狐臭一样烦人。沙斯塔一直活着,活到被送去黑牢,碰到这种事我们只能求信仰保佑了。”
“那,”维林小心翼翼地插嘴,“这个呆子打开牢门把她放走了?”
马克里尔笑得刺耳又难听:“还不止。他把大门的钥匙交给她,从宿舍的墙上取下自己的斧子,砍向其他看守的兄弟。他砍倒了十个,弓箭手才在他身上扎了足够多的箭矢,延缓了他的行动。就算这样,他还杀了两人才被捅死。奇怪的是,他死时挂着微笑,还说:‘她碰了我。’”
维林发觉自己的手指正下意识地抚弄着瑟拉丝巾上精细的织纹。“她碰了他?”他问,那赭色的卷发和精灵般的五官在他脑海中不断扩大。
马克里尔拿起皮囊,又灌下一大口:“他们是这么说的。不知道她的黑巫术到底是怎么伤人的。如果她碰到你,你就永远是她的人。”
维林拼命回忆他和瑟拉的每一次接触。他把她推进掩体,那时有没有碰到?不,她衣服穿得很严实……但她向我伸手了……我脑子里能感觉到她。那算触摸吗?所以我才帮她?他突然很想向马克里尔追问更多讯息,但知道这是蠢念头。这个追踪者的疑心已经够大了。看他现在醉醺醺的样子,再追问下去可不明智。
“后来,滕吉斯和我就一直在追她。”马克里尔继续说,“四个星期了。这次最接近成功。和她在一起的那个杂种,我发誓,我要让他吃够苦头再死。”他咯咯一笑,又喝了一口。
维林的手不自觉地摸向匕首。他对马克里尔兄弟的厌恶越来越深,这男人的气质实在太像他在森林里遇到的杀手。何况,谁知道他心里得出了什么结论。“他说他叫艾林。”维林道。
“艾林,雷利斯,赫梯尔,他有上百个名字。”
“那他究竟是谁?”
马克里尔的肩膀夸张地一耸:“谁知道啊?他帮绝信徒的忙。帮他们藏身,帮他们逃跑。他有没有谈到自己的旅行经历?从阿尔比兰帝国到黎安德伦神庙什么的。”
匕首的柄被维林紧紧攥在手里:“他说了。”
“唬住你了是不是?”马克里尔打了个嗝,长出一口酒气,“你知道么,我也去过很多地方。我他娘的到处跑,梅迪尼安的岛屿,库姆布莱,仑法尔。我在这片大陆的每个地方都杀过叛军、异端和罪犯,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
维林的匕首已经拔出一半。他醉了,不会太困难。
“有一回,我和滕吉斯在马蒂舍森林里抓到一整个宗派,有好几户人家,在一座粮仓里拜他们的神。滕吉斯很生气,当他那个样子的时候,最好别跟他争。他命令我们锁住仓门,泼上灯油,点火……真没想到,小孩叫起来嗓门也那么大。”
当匕首几乎完全出鞘,维林突然停止了动作:他看到马克里尔的胡子上有闪闪发光的东西。他哭了。
“他们叫了老半天。”他拿起酒囊,发现空了。“该死!”他一边抱怨,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步一趔趄地走进黑暗,片刻后,滋尿声从雪地里传来。
维林知道,如果要下手,现在正是时机。趁那个混蛋撒尿时割断他的喉咙。这种恶人就适合这种死法。如果让他活下去,还有多少孩子会死在他手里?可那些泪光让他犯难,让他知道马克里尔憎恨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他是宗会的兄弟。杀一个以后可能会同生共死的人,似乎并不好。他突然产生一个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想法:我可以战斗,但绝不谋杀。我会杀掉在战场上面对我的敌人,但不会向无辜者挥剑。我不会杀孩子。
“胡提尔还在吗?”马克里尔跌跌撞撞地倒向铺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还在给你们这些小崽子上追踪课?”
“他还在。我们都很感谢他的智慧点拨。”
“狗屁的智慧点拨。那本来是我的活儿,你知道么。宗将李尔邓说我是宗会里最好的追踪者。他说如果他当上宗老,就让我回宗会当野外宗师。然后那个蠢货被一把梅迪尼安弯刀划开了肚皮,阿尔林当上了宗老,那个假正经从来就看我不顺眼,他选了胡提尔,那个在马蒂舍森林里成为传说的沉默猎手,然后打发我去陪滕吉斯抓捕异端。”他往后一躺,眼睛半睁半闭,声音越来越轻,渐成低语,“我又不想过这种日子,只想学怎么追踪……像我那个老头子一样……只想去追……”
维林看着他睡去,又添了些木柴。小花脸溜回营地,警惕地瞄了马克里尔几眼,这才在维林身边趴下。维林挠挠它的耳朵,不愿入眠,知道这场梦会被熊熊燃烧的粮仓和孩子的惨叫所充斥。虽然对马克里尔的杀心已经消散,但和这个男人共宿一个营地依然令他不舒服。
在小花脸的陪伴下,他又盯着星空琢磨了一个钟头。篝火另一侧,喝醉了的马克里尔睡得寂静无声。这名追踪者睡起觉来也是悄无声息,令人叹为观止。不打鼾、没有梦呓,就连呼吸都很轻柔。维林心下称奇,不知这是后天习得的技能,还是所有兄弟经年历练出的本能——毫无疑问,这种无声而眠的本事肯定能让人多活一些时日。睡意袭来,令他眼皮打战。维林返回掩体钻进睡毯,让小花脸睡在他和入口之间。他认为马克里尔不会起杀心,但安全第一,只要有这条狗挡着,对方就几乎不可能冒险行刺。
维林紧紧挨着小花脸,借它的身子取暖,庆幸把它留在身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和倭獒做伴算不上最糟糕的事情……
次日早晨,马克里尔不见了。维林把四周搜了个彻底,但找不出任何痕迹表明那位追踪者还在附近。不出所料,那个让瑟拉和艾林藏身的山洞已空无一人。他从脖子上取下瑟拉的丝巾,细细端详上面精致的纹路,丝巾上的金线织成各式各样的符文,有一些很好辨认,新月、太阳、鸟儿,另一些则有些陌生,也许是绝信徒信仰中的圣像吧。若是如此,他最好还是扔掉丝巾,否则一旦被宗师发现,必会招来严惩,恐怕不是打一顿就能了结。可这条丝巾是如此精美,织工如此精巧,金线光彩如新。他知道瑟拉会因失去它而伤心不已,这毕竟是她母亲的遗物。
他叹着气,把丝巾塞进袖子,默默祈求逝者,保佑那两人平安抵达想去的所在。他走回营地,迷失在思绪当中。他必须拿定主意,该告诉胡提尔宗师哪些事,又该瞒住哪些事,需要慢慢编织谎言。小花脸在他身前雀跃,兴高采烈地扑打积雪。
伴着沉默,维林坐上马车随胡提尔宗师返程,车里只有他们两人。出发前,他询问其他人的情况,只换来一句含糊其辞的回答:“今年运气不好,暴风雪。”维林浑身一颤,爬上马车,压下心中可怕的联想。胡提尔催促马儿上路,小花脸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沿着深深的辙印而行。维林磕磕巴巴地讲述自己真假参半的经历,胡提尔默不作声地听着,面无表情地盯着小花脸。他基本上重复了对滕吉斯所讲的那一套说辞,但略去了马克里尔的夜访。胡提尔唯一的反应是扬扬眉毛,就在维林提到追踪者姓名的时候。待维林讲完,他没吐一个字,任沉默滋长。
“呃,我觉得可以把这狗带回宗会,宗师大人。”维林说,“耶克林宗师兴许用得着它。”
“宗老会定夺的。”胡提尔说,“进来吧。”
起先,宗老看起来甚至比胡提尔宗师更不想开口,只是坐在宽大的橡木桌后面,十指交叉,投来无言的目光,看着维林重复那番叙述,且在拼命避免自己的说辞前后不一。索利斯宗师坐在屋子一隅,他的存在也不会让维林好受半分。维林以前只来过宗老的房间一次,是送羊皮纸的跑腿差事。他发现当时屋里堆积如山的书本和卷宗如今垒得更高了,堆在这里的书一定有好几百本,层层叠叠,从地板一直垒到天花板,余下的空间也被数不清的卷轴和成捆成捆的档案占据。相比之下,他母亲书房中的收藏简直不值一提。
没人对小花脸感兴趣,维林很是意外。宗师们看起来心事重重,而他们本是些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改之人。他下车时,索利斯在庭院里等着,用厌恶但无动于衷的眼神瞥了瞥小花脸,说道:“奈萨和邓透斯已经回来了,其他人应该是明天。把装备放下,随我去宗老的房间。他想见你。”
维林以为宗老想知道为何他回来时还拖着头野蛮的大畜生,于是,当宗老让他汇报试炼的经过时,便重复了之前的那套说辞。
“看来你吃得不错。”宗老作评,“回来的孩子一般会变瘦、变虚弱。”
“回宗老大人,是我比较幸运。小花……这条狗帮我找到一头死于暴风雪的鹿。我觉得这没有违反试炼的规定,我们可以使用在野外找到的一切工具。”
“不错。”宗老扣紧修长的十指,搁到桌上,“你很善于因地制宜。可惜你不能帮助滕吉斯兄弟搜捕绝信徒,他是信仰的坚实支柱。”
维林想起被活活烧死的孩子,强迫自己发自内心地点头称是:“是的,宗老大人。他的虔诚令我动容。”
维林听见身后的索利斯轻哼一声,但拿不准是笑声还是嗤声。
宗老微微一笑,在这张如此枯瘦的脸上显得很古怪,但笑中带着悔意:“你们的试炼开始后,宗会的高墙之外发生了一些……事情。”他说,“所以我把你叫来。战争大臣辞去职务,不再为国王效力。战争大臣深孚民望,此事在国内造成了不小的波澜。有鉴于此,也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国王赐给他一份恩赏。你知道是什么吗?”
“一份礼物,宗老大人。”
“不错,国王的礼物。国王有权给予的任何东西。战争大臣选了想要的恩赏,国王要我们来实现。宗会不听命于国王。我们守护疆国不假,但投身于信仰,且信仰高于疆国。不过,国王要我们帮忙,他的要求不好拒绝。”
维林局促不安起来。宗老似乎有求于他,可他完全没有头绪。最终,他因无法忍耐沉默而开口:“我明白了,宗老大人。”
宗老和索利斯宗师飞快地对视一眼:“维林,你当真明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已经不是战争大臣的儿子了。维林心想。他还不清楚对这一事实该作何想,其实,他似乎对此完全没有感觉。“我是宗会的兄弟,宗老大人。”他说,“在通过剑术试炼、受命前去捍卫信仰之前,墙外的事务都与我无关。”
“你身在此地,就是战争大臣忠于信仰和疆国的标志。”宗老解释道,“但他不再担当此职,且希望儿子回到身边。”
维林没有丝毫喜悦或惊讶,没有心跳到嗓子眼、胃部抽紧似的激动。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只有麻木和困惑。战争大臣希望儿子回到身边。他记得马蹄敲打湿土的鼓点声在晨雾中渐行渐远,父亲的严词诫命犹在耳畔: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他鼓起勇气直视宗老的眼睛:“您会赶我走吗,宗老大人?”
“我的意愿无关紧要。索利斯宗师的想法也一样,不过你放心,他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此事由你决定,维林。国王无权命令我们,而且宗会有一条金科玉律:不强迫任何学徒离开,除非在试炼中失败,或是违背信仰。因此,国王把选择权交给你。”
维林想要苦笑,但还是克制住了。选择?父亲已经做了一次选择,现在轮到我了。“战争大臣没有儿子。”他对宗老说,“我没有父亲。我是第六宗的兄弟。我属于这里。”
宗老低头对着桌台,维林突然觉得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究竟有多老?很难说。他的动作和其他宗师一样灵活,但狭长的面容清癯而沧桑,眼眸中沉淀着经年的历练和凝重。他思索着维林的话,这双眼睛里又泛起一丝悲伤、一丝后悔。
“宗老大人,”索利斯宗师道,“这孩子需要休息。”
宗老抬起头,用那双疲惫的老眼迎接维林的注视:“你可想清楚了?”
“是的,宗老大人。”
宗老一笑,维林看不出这笑容是真是假:“你令我欣慰,年轻的兄弟。带着你的狗去见齐克瑞宗师,我觉得,他的态度会比你预想中更好。”
“谢谢您,宗老大人。”
“谢谢,维林,你可以走了。”
“这是倭拉奴隶犬。”齐克瑞宗师倒吸一口凉气,语气中满是敬畏。小花脸歪着满是伤痕的脑袋盯着他发蒙。“大概有二十年没见过了。”
齐克瑞宗师刚步入中年,性情开朗,筋骨结实,举手投足有点抽风,不似其他宗师那般沉稳,倒和他掏心掏肺照料的猎犬有几分相似。维林从未见过那么脏的袍子,满是泥土、草梗和狗的屎尿。那股气味着实不同凡响,可宗师仿佛浑然不觉,对其他人的反应也不当回事。
“你是说,你杀了它的同伴?”他问维林。
“是的,宗师大人。马克里尔兄弟说,现在它把我当作头领了。”
“哦,没错。他说得对。狗本来就是狼,也结群生活,但这种本能已经淡化,它们的群聚是暂时性的,很快就会忘掉谁是头领、谁不是。但倭獒不一样,体内还残存着很多狼的习性,所以能维持群体纪律,但又比任何狼都凶残。它们的饲养方法持续了几百年都没变,只有最凶最坏的狗崽能抢到吃的,有人说这种饲养法带有黑巫术的色彩。它们被改变了,不是单纯的狗,但也不算是狼,和两者都不同。你杀了它的头领,它就认定你,觉得你更强,有资格当领袖。但这种事也不是必然发生的,小伙子,你的运气真是不错。”
齐克瑞宗师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一块牛肉干,蹲下身去递给小花脸,维林看得出他动作中的迟疑和小心。他意识到,宗师害怕了,恐惧了。他怕小花脸。
小花脸慎重地嗅了嗅,看看维林,似乎拿不定主意。
“瞧,”齐克瑞说,“它不接受我给的食物。拿着。”他把肉块抛给维林,“你试试。”
维林伸出手,小花脸立即弹起身子,一口把肉吞下。
“宗师大人,为什么它叫奴隶犬?”维林问。
“倭拉人蓄奴,很多很多。如果奴隶逃跑,会被抓回来,切掉两根小指头。如果再跑,就会被奴隶犬追杀。狗不会把人带回去,除了肚子里的那部分。狗要杀人可不容易,人的强壮超乎想象,还比所有的狐狸都更狡猾。狗如果要杀人,就必须强壮、敏捷、狡诈,而且要凶残,极度凶残。”
小花脸趴在维林脚边,枕着他的靴子,尾巴缓缓地拍打石地。“它很友好啊。”
“嗯,对你是这样。但绝不能忘记,它是杀手。它是为杀人而生的。”
齐克瑞宗师走到这间当作狗舍使用的大石屋尽头,打开一扇笼栏。“我把它放这儿。”他回头说,“还是你送它进去吧,不然它不肯待。”
小花脸乖乖地跟着维林来到笼前,爬了进去,绕着一堆稻草转了几圈,往上一躺。
“你还得喂它。”齐克瑞说,“带它出去拉屎,一天两次。”
“一定,宗师大人。”
“它需要锻炼,大量的锻炼。不能带它和其他猎犬一起出去,会被它杀掉。”
“谨遵师训。”他走进狗笼,拍拍小花脸的脑袋,旋即被舔了一头的口水,还被扑倒在地。维林笑着把口水抹掉。“我一直担心您见到它会不会生气,宗师大人。”他告诉齐克瑞,“也许您会把它杀掉。”
“杀掉?这简直是违背信仰!铁匠会扔掉一把好剑吗?它可以做种,生出很多后代,但愿那些小狗和它一样强壮,而且更容易管束。”
维林又在狗舍里逗留了一个钟头,给小花脸喂食,等确信新的环境能让它舒服,这才离开。离别时,小花脸的呜咽叫人心肝乱颤,但齐克瑞宗师告诉他,必须让狗习惯独处,于是他关上笼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他走出视野,小花脸的呜咽化为咆哮。
夜幕悄然降临,没有人把心中的担忧说出口,但这份紧张仿佛要把屋子吞没。他和同伴谈论着试炼中的困苦和饥饿。凯涅斯和维林一样,回来时显得更加滋润了,他在一株古橡树的空树干里藏身,却惹毛了树洞里的雪鸮。邓透斯平时吃得再好也不显油水,现在是更加憔悴,他这一周过得很惨,靠树根和为数不多的鸟雀松鼠与饥饿死磕。就像宗师们一样,他们对维林的故事没有什么明显的兴趣。似乎艰苦的生活能生出冷漠之心。
“奴隶犬是什么?”凯涅斯不咸不淡地问。
“倭拉人养的畜生,”邓透斯咬牙切齿地说,“杂种狗。不能拿去干架,会反咬主人。”他转向维林,突然两眼放光,“你有没有带啥吃的回来?”
这一晚,他们在某种筋疲力尽后的恍惚中度过,凯涅斯拿磨刀石打磨猎刀,邓透斯小口小口地啃食维林藏在斗篷里夹带回来的鹿肉——他们都知道,这是饥肠辘辘时最好的进食方法,狼吞虎咽只会让人想吐。
“我还当那日子没个头了,”邓透斯终于开口,“真以为会死在外头。”
“和我坐一车的兄弟都没回来。”维林接口道,“胡提尔宗师说是那场暴风雪的缘故。”
“难怪宗会里兄弟这么少,我算是明白了。”
次日也许是他们入宗会以来苦头吃得最少的一天。维林本以为会回归艰苦的日常生活,但整个上午,索利斯宗师都在教他们如何使用手语。经过与瑟拉和艾林的短暂相处,见识了他们流畅的手势,维林发觉自己的手语有所提高,但依然比凯涅斯略逊一筹。下午是剑术练习,索利斯宗师想出一种新法子,用烂瓜烂果子砸他们,让他们用木剑招架这些快如电光火石的臭弹。练习场上腐汁四溅、臭气熏天,可大家都乐在其中。比起总会留下几块瘀青或一摊鼻血的大部分练习,这种游戏更有意思。
练习结束后,他们在难堪的沉默中吃晚饭。餐厅比平时安静许多,一个个空出的座位仿佛能扼杀人的谈兴。大男孩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们几眼,但没人提及人数变少的事实,就和米凯尔死后的情形一样,只是规模更大。有些孩子已死,有些生死未卜,但他们或许不会再次出现的担忧和紧张就像一张有形的网,笼罩在众人的头顶。维林等人小声交谈了几句,抱怨身上的烂臭味儿,但言语间并没有打趣的意思。在斗篷底下藏了几只苹果、几块圆面包后,他们返回塔楼。
天色已暗,还是没人回来。维林心一沉,意识到他们恐怕是这一组仅存的学徒。再不会有巴库斯把他们逗笑,也不会有诺塔用他父亲的格言来烦人。这种预想着实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翻上床铺的当口,门外的石阶上传来脚步声,令他们定格在当场,燃起不敢奢望的期许。
“赌俩苹果,是巴库斯。”邓透斯说。
“跟了。”凯涅斯接受这一赌局。
“嘿,伙计们!”诺塔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把装备往自己床上一扔。他比凯涅斯和维林回来时瘦得更厉害,但不像邓透斯那么形销骨立。他两眼通红,显然相当疲惫。尽管如此,他看起来很高兴,简直像是得胜回朝。
“巴库斯回来没?”他边脱衣服边问。
“没。”凯涅斯边说边冲邓透斯笑,后者厌恶地撇撇嘴。
诺塔把衬衣兜过头顶时,维林发现了一个新玩意儿,是他脖子上的一串项链,穿在其间的似是椭圆的珠子。“这是你找到的?”他指着项链问。
诺塔的脸上闪过一丝红光,混杂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期待已久的满足。“熊爪而已。”他说。维林叹服于他那轻描淡写的作态。准是练了几个钟头,他想。他决定死不开口,看诺塔怎么找台阶上,可邓透斯搞砸了他的盘算。
“你找到一串熊爪项链,”他说,“那又咋了?是从死在暴风雪里的哪个倒霉蛋身上扒下来的吧?”
“不,我杀了一头熊,用它的爪子做的。”
他继续脱衣服,假装不在意众人的反应,但维林一眼就看出来,他非常享受这一刻。
“了不得,杀了头熊啊!”邓透斯出言相讥。
诺塔耸耸肩:“信不信随你,我无所谓。”
众人陷入沉默。邓透斯和凯涅斯显然很好奇,但都不想开口——尽管那是免不了的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维林忍不住了,他已经很累,不想一直耗下去。
“兄弟,”他说,“说来听听,你是怎么杀掉一头熊的?”
“我一箭射中熊眼。它是被一头我猎杀的鹿引出来的。我可不能让它抢走猎物。如果有人告诉你熊要睡过整个冬天,他就是骗子。”
“胡提尔宗师说,它们只有被逼急的时候才会醒。你一定遇上了一头很特别的熊,兄弟。”
诺塔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冷漠而高傲,他经常用这种眼神看人,但维林知道这次不一样。“不得不说,我很意外能在这里看到你,兄弟。我在野外遇到一个陷阱捕手,一个粗人,还是个酒鬼。如果我没看走眼,他知道很多有关外部世界的消息。”
维林一言不发。他已下定决心,不把国王给父亲的恩惠说出口,但诺塔让他别无选择。
“战争大臣不再为国王效力。”凯涅斯说,“我们听说了。”
“有人说,他要求国王开恩,让孩儿离开宗会,回到他身边。”邓透斯插嘴,“可战争大臣又没儿子,哪来的儿子还他?”
他们都知道。维林意识到。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所以他们才如此安静。他们在猜测我什么时候走。索利斯宗师一定已经告诉他们,我今天会留下。他不知道是不是能在宗会里守住任何秘密。
“我在想,”诺塔说,“如果战争大臣真的有个儿子,那个人应该谢天谢地,因为他有机会逃离这地方,舒舒服服地回到家里。而我们永远不会有这种机会。”
沉默压顶。邓透斯和诺塔彼此怒视,凯涅斯坐卧不安。维林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兄弟,那一箭一定很高明,竟然正中熊眼。它正在朝你猛冲?”
诺塔一咬牙,压制自己的怒气:“嗯。”
“那你还沉得住气,真是厉害。”
“谢谢夸奖,兄弟。你有什么故事能说来听听吗?”
“我遇见两个异端的逃犯,其中一个能扭曲人的心智。我还杀了两只倭拉奴隶犬,收服了一只。哦,还有,我遇到了抓捕绝信徒的滕吉斯兄弟和马克里尔兄弟。”
诺塔把上衣扔到床上,肌肉虬结的胳膊往腰上一插,不咸不淡地皱起眉头。他的自控力值得称道,几乎没有显出失望之情,但维林看得出来,这本该是他得意的时刻,他杀了一头熊。而维林要离开宗会,这本该是他年轻的生命中最最甜美的时刻之一。维林拒绝了诺塔求之不得的机会,可他的经历又让诺塔黯然失色。他看着诺塔,为对方的体格所震惊,虽然才十三岁,可他未来的形貌已经显而易见:雕塑般的肌肉、修长而俊朗的面容。一个能让身为国王重臣的父亲骄傲的儿子。如果在宗会外长大,他将在宫廷的瞩目和敬仰下,演绎出浪漫而跌宕的人生。可现在,他注定要为信仰奉献一生,与战争、贫贱和艰难为伴。这不是他选择的人生。
“你有没有剥它的皮?”维林问。
诺塔不悦地蹙起眉头,表示不解:“什么?”
“那头熊,你有没有剥下它的皮?”
“没。暴风雪快来了,我没法把尸体拖回去,所以砍下熊掌,取了爪子。”
“聪明的选择,兄弟,了不起的成就。”
“其实吧,”邓透斯说,“我觉得凯涅斯惹雪鸮的事儿也挺厉害的。”
“鸮?”维林说,“我可带回一只奴隶犬。”
他们互相嘲笑取乐,连诺塔都掺和进来,挖苦邓透斯瘦得不像样的身材。家庭般的氛围又回来了,只是依然不那么完整。这一天,他们比平时睡得更晚,生怕错过下一次重逢,但最终被疲劳压倒。这一觉,维林难得地没有做梦。他伴着一声惊叫醒来,双手本能地摸向猎刀。视线在隔壁床铺上定格,他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随即停下手上的动作。
“巴库斯?”他晕晕乎乎地问。
那个身影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在幽暗中一动不动。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有回答。巴库斯端坐不动,沉默得令人不安。维林坐起身,努力与深入骨髓的睡意斗争,不让自己钻回毯子里。“你没事吧?”他问。
还是沉默,维林正犹豫是不是该把索利斯宗师请来,巴库斯终于开口了:“叶尼斯死了。”他的语调不带一丝感情,让人不寒而栗。巴库斯总是不缺情绪,不管是欢乐、愤怒还是惊讶,总有情绪陪伴着他,大剌剌地写在他的表情和声调中。可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的事实。“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和一棵树冻在一起。身上没有斗篷。我觉得是他有心求死。米凯尔死后,他就变了。”
米凯尔、叶尼斯……还会有多少?当这一切结束,还能剩下多少人?我应该生气。他想。我们只是孩子,这些试炼要了我们的命。可他没有怒气,只有疲倦和哀伤。我为什么对他们恨不起来?为什么对宗会恨不起来?
“上床吧,巴库斯。”他对这位朋友说,“明早还要感谢我们的兄弟所献出的生命。”
巴库斯颤抖着缩成一团:“我怕睡着了会看到些什么。”
“我也怕,可我们是宗会的兄弟,也就是信仰的门徒。逝者不愿意让我们受苦。他们送来的梦境会指引我们,而不会伤害我们。”
“我饿啊,维林。”巴库斯的眼里闪着泪光,“我那时太饿了,什么可怜的叶尼斯死了、我们会想念他,这样的念头、那样的念头,我都没有。我只顾在他的衣服里找吃的。可他身上没吃的,于是我诅咒他,诅咒我死去的兄弟。”
维林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巴库斯在黑暗中哭泣。他心想,野外试炼更像是心和灵魂的试炼,饥饿通过很多种方式考验我们。“叶尼斯不是你杀的。”他终于开口,“对于一个与逝者同行的人,你的诅咒是不管用的。就算你的兄弟听见了,他也会理解,明白这场试炼的艰难。”
他劝慰良久,但巴库斯还是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睡下,毕竟倦意太浓,无法抵挡。维林钻进被窝,知道睡意已离他而去,明天会在浑浑噩噩的疲惫中度过。明天,索利斯宗师会继续拿杖子抽我们。他意识到。他躺在床上,想着试炼,想着死去的朋友,想着瑟拉和艾林,想着马克里尔,哭得和刚才的巴库斯一样。宗会里有没有容纳这种想法的地方?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响彻他的脑海,令他为之震惊:回到父亲身边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他在床上蜷成一团。回父亲身边?这念头是哪儿来的?“我没有父亲!”他不知不觉把这句话大声说出口,直到巴库斯咕哝着翻了个身才回过神。屋子另一侧的凯涅斯也被吵到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拉起毯子蒙住头。
维林使劲把身子缩进床铺,寻找舒适的姿势,强迫自己入眠。他心中紧执着一个念头不放:我没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