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水族

洞庭湖水族

针嘴鱼:洞庭金枪

针嘴鱼,依名字推想,鱼嘴上有针。尖针半寸来长,直挺挺从下颌刺出,柳叶儿长短的小鱼,便拥有极具挑衅力的锋利。针嘴鱼体形细长,脑壳大,鳃盖宽,厚背脊蓝绿,扁体侧银白,侧身各有一条细长的鳞带沿脊线纵贯,鳞片极易脱落。它的胸鳍偏宽,腹鳍偏小,臀鳍与背鳍相对应,前陡而后缓地拉长,一直拉到接近尾部,短尾鳍开叉,鱼尾摇摆起来产生极大的推进力量,游走速度极快。尖嘴,流体,尾羽,加上重心前靠,完美的飞箭形态。即便是一条淡干针嘴鱼躺在手掌心,我仍然感觉到它的机敏,像一支夺命暗器,散发出剑刃的寒光,仿佛只要听得水响,它会像金枪一样射向目标,找回它闯荡江湖的日子。

弄清它的家世与特性,颇费周折,我上网搜索,针嘴鱼的图像与文字都是热带海鱼,显然不是生活在江湖淡水的小家伙。请教学水产的朋友,他说针嘴鱼学名鱵鱼,别名箴鱼、针鱼、针扎鱼、单针鱼,栖息于浅海、河口,有时亦入淡水中,分布在我国沿海和长江等各大河流中。这就对了,洞庭湖中的针嘴鱼,便是溯长江而来。

针嘴鱼的奇特,还说它的针嘴。很不起眼的小鱼,大脑壳大眼睛,针与嘴的长度接近体长的三分之一。三角形嘴巴,开口在脑壳上位,上颌短,下颌长,像一张没有长齐的黄口鸟嘴。下颌从鳃部斜挑上去,如同枪托一般,顶尖延伸出坚硬的针状喙,动物学上称作“半喙”。依我的推测,光靠半喙应当无法啄食,即便用它像牙签挑剔螺蚌的肉,针嘴鱼也无法将穿针的食物送入嘴巴里。大自然稀奇古怪的进化,总有它的因果,我们暂且不管它。试想,一条柳叶儿长短的小鱼,自海口溯长江而入洞庭,每年如此长征,如此洄游,它拥有一杆护身的枪刺,显然是大自然公平的恩赐。既如是,针嘴鱼把所向披靡的利器顶在脑门上,提醒人类应当更加宽厚仁和。

每当夏季来临,洞庭湖风生水起。混浊的长江水从北边四口灌注而入,与南来的三湘四水相汇,借城陵矶形成顶托之势,洞庭湖烟波浩渺,进入一年一度的高水期。烈日当空烤晒,水汽弥漫蒸腾,冷热气流在湖空对峙厮杀,积雨云飘飘荡荡,从事耕云播雨的勾当。所有的生命——飞翔的鸟、游弋的鱼、芦苇、莲荷、菱角、芡实,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浮游生物、飞的爬的小小虫子,感应着洞庭湖躁动的生命韵律,潜藏于基因的承传,召唤无数生命义无反顾地扑向洞庭湖的胸怀。浩浩荡荡的洄游鱼群中,成千上万的针嘴鱼,挺着乌黑的枪刺,雄赳赳气昂昂,担当开路先锋的角色,形成最早的渔汛。太阳的光芒射入湖水,化作千万支银箭,随着波浪的起伏而跃动,何等英武的气势!

平常的日子,针嘴鱼以吞食浮游生物为生,偶尔打打牙祭,捕食细小的昆虫。七、八月份高水季节,洪水淹没洲滩,湖草丛、芦苇丛中的昆虫纷纷出逃,经不住湖风或是暴雨的清剿,终是无法逃离四望无际的水国,肉质的蠓蚊、骨质的甲虫,如秋风落叶般地漂浮在水面上,成为针嘴鱼的首选菜谱。毕竟是结队洄游的大迁徙行动,针嘴鱼太需要补充能量。不时有针嘴鱼跃出水面,划出一道道短促而优美的弧线,追捕在水面扑腾的蠓虫。我相信,针嘴鱼或许会像啄木鸟寻找虫子一样,用长针敲击水中的芦苇秆,翻搅浅滩水流的草根,将猎物驱赶落水,聚而围歼。

红嘴鸥最早发现针嘴鱼集聚的行踪,渔民称为江鹰子的精灵,咯咯地鸣叫着呼朋唤伴,一起追逐鱼群。它们盘旋飞行,纷纷从空中飞投捕食,抑或干脆漂浮水面守株待兔,欢快地享受难得的盛宴。针嘴鱼群快速翻滚,千万支银箭一齐从水中迸发。红嘴鸥从空中翩然而降,鱼群骤然受惊,纷纷恐慌地奔逃。这份恐慌的传递如此之迅捷而有节奏,如同暴风雨扑打湖面,噼噼啪啪的水浪,扬起银光一路翻滚远去。或许正是这份恐惧的记忆,刻入遗传基因,成为针嘴鱼生存的本能,使针嘴鱼与天敌的强势攻击抗衡,年复一年将渔汛带入水天相连的洞庭湖。

渔汛牵动着风网船的帆篷,乌黑的帆篷带着希望升上桅杆。洞庭湖风网船,一种双桅船,船长二十多米,主桅高与船体长相当,头桅略矮,灵活地调整双帆与风向的夹角,可以跑八面风。风高浪急,水阔天低,得抢在幼鱼洄游入江之前,在洞庭湖将鱼崽们拦截入舱,两个月高水期,通常会占全年渔获的一半。捕捞针嘴鱼,黄金期只有短短的一个来月,这就是渔汛啊!

针嘴鱼常年生活在浅水与水面,特别喜欢温热的阳光。太阳升起的时候,湖面波光粼粼,光怪陆离中,针嘴鱼群亢奋地追潮逐浪,尖尖的嘴吻探出水面,贪婪地吸吮阳光的温热。一排长浪涌来,鱼群复翔入水中,骤然短箭乱穿,一团光影千变万幻在湖中翻涌。两条风网船并排驶来,双桅上的黑色帆篷呈八字形排开,顺风又顺水,开起叉脚扯直走,渔民心里有说不出多舒畅。两船相距大约两百米,高高的主桅尖顶上,一根粗绳拖挂而下,将两船联结起来。仔细查看,大拇指粗的拉绳插满羽毛,一根根乌亮的羽毛,缠在绳上,在湖风中呼呼转响。拉绳将网网拉出水面,水下有渔网,双船对拖,张开八字形廊口,网宽十八米长,专门用来捕捞湖面浅层的浮头鱼,俗称中高网。外人无法想象,渔民捕捞针嘴鱼的秘密,竟然会是那根系在桅杆顶尖的拉网绳。麻绳本普通平常,渔民下过手脚,每隔尺把远的距离,绞插一根大雁翅膀上的羽毛,轮流交叉对插,拉网绳变成长满羽毛的毛绳。毛绳高挂两船的桅杆顶尖,呈八字形悬空拖曳起来,羽毛的阴影被阳光投映两船中间的水面。前面说过,红嘴鸥扑食的身影,会使针嘴鱼群受惊。两边毛绳长长的羽影,便成了吆鱼的工具,驱赶着针嘴鱼争先恐后,本能地从两边往中央逃逸。来不及反应,快速行进的拖网张口以待,将成堆的鱼团悉数裹入网中。就这样顺风顺水地航行,渐渐地渔网越来越沉,和着阳光起网,针嘴鱼鳞光闪闪倾泻入舱,一网上千斤。

红嘴鸥穿越阳光与浪尖,如同护航的忠诚卫士,紧随船尾上下翻飞。

银鱼:白玉银簪

琥珀色的洞庭湖水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游荡,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说有吧,水色并无异样,依然是清亮无碍。说无吧,分明有两粒移动的黑点,浮浮沉沉地随着波浪游移漂荡。捞上来,一抹阳光捧在手掌心,果然是一条小鱼,头扁平,吻尖短,有鳍有尾,全身无鳞,通体透明,看得见玻璃胶状的肠肚在体内蠕动,两只美丽的大眼睛,虽说比黑芝麻粒还小,按鱼脑壳比例,当然是大眼睛,沉在水中唯一的亮点。你来不及细看,像魔咒显灵,眨眨眼,活泼乱蹦的小玻璃鱼就在你手掌心变成银白色,点石成金一般,点鱼成银。

小鱼大号银鱼,生得既白且小,方显其身价。体细长,细到像一根面条,体长只有几寸,尖嘴翘尾的,或许更像女人头上的玉簪。古人命名,注重细微的特征,银鱼便赚下不少雅号:银条鱼、面条鱼、面鱼、王余鱼、鲙残鱼、白小、冰鱼、玻璃鱼、玉簪鱼,听起来一个比一个“小资”。

洞庭湖产鱼三百多种,数银鱼最金贵。

翻阅清光绪《巴陵县志》,物产志中这样记述,巴陵出面条鱼。此鱼惟城陵矶有之。又补充说,面条鱼,即银鱼之大者。君山、艑山者小而佳,其目黑。一年冬夏两季产之。夏水热,不如冬美。可知洞庭湖银鱼有大小之分,出产有夏冬之别。

城陵矶吞吐长江,属银鱼江海洄游的天然通道,银鱼的历史,与洞庭湖一样古老而漫长。鱼类学分述,洞庭湖银鱼有四种:长江银鱼、寡齿短吻银鱼、太湖短吻银鱼、大银鱼。大银鱼顾名思义,体型略大,体长四至五寸。其他银鱼体长一般为二至三寸。短吻银鱼,吻部短而钝,不似长江银鱼、大银鱼吻尖而长。银鱼体型虽小,却是掠食性鱼类,大银鱼长有舌齿,靠吃小鱼、小虾为生,寡齿银鱼少齿,长江银鱼与太湖短吻银鱼没有舌齿。这些细微的区别,构成生物物种的多样性,本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神奇,可惜今人只求科学,不知趣味。

现在我们对洞庭湖银鱼做个有趣的考证。

面条鱼,唯城陵矶有之,无疑是长江银鱼,它们溯长江而来。城陵矶附近水域,为江湖交汇之所,银鱼水涨入湖,水退下江。存在的疑问,每年三、四月间,长江银鱼会洄游到近海的江河口咸淡水中产卵,它是何时溯长江抵达洞庭湖,又从洞庭湖动身,匆忙而准时赶回去产卵呢?这恐怕是一个谜。

大银鱼生存能力强,海水与淡水它都能安然生长,我国沿海和江河中下游及附属湖泊,都能捕到它们。洞庭湖大银鱼来自川江上游,老渔民告诉我一个凄美的故事:春节前后,大雪纷飞,江河冰封,宽阔的水面上,大银鱼开始产卵,洁白的微粒一串接一串,夹在浮冰积雪之间,立马被冰雪包裹,凝成冰凌。卵尽气绝,产卵的亲鱼很快死亡,化作一摊雪水。卵子表面生有一层保护膜,等到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大银鱼卵漂浮水面,随着江水下泄,幼苗孵化,发育,成长,游入洞庭湖。为了繁衍后代,借助冰雪来保护无助的漂浮卵,大银鱼不惜在最为寒冷恶劣的季节生产,甚至无所畏惧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小小银鱼,生命承受之重,值得人类敬畏。

君山、艑山附近水域,洞庭湖的本底湖,最古老的湖泊,所产银鱼为上品。从品种上看,便是太湖短吻银鱼与寡齿短吻银鱼,纯粹的淡水鱼,俗称小银鱼。它们生活在清洁水体的中上层,以浮游动物为食。农历四五月间,它们将卵产在湖边的水草丛中。小银鱼与大银鱼一样,产卵会耗尽体能,即便没有被渔民捕捞出水,同样很快死亡,没有哪一条银鱼能够享受第二个冬春。农历九月份,洞庭湖水落樵,当年生的银鱼开始出水,这便是巴陵县志所载的冬水银鱼,与产卵期所捕捞的夏水银鱼相比,肉肥而细嫩,味道更为鲜美。究其原因,依然是产卵的缘故。李时珍《本草纲目》做了准确的记述:“银鱼,被人尤重小者,曝干以货四方。清明有子,食之甚美;清明后出子瘦,但可作酢腊耳。”渔家的分类,农历四至五月所产的银鱼为化仔鱼,平均只有一寸把长,称为小仔。六至七月捕捞的为中仔鱼,平均约二寸来长。八至九月产的为元气鱼,银鱼成熟了,一冬龄鱼会长到二寸多接近三寸长。

唐代诗人杜甫曾有《白小》诗,将银鱼一生写到了极致。诗说:“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舍卵,尽取义何如。”杜甫晚年漂泊湖湘,洞庭湖银鱼想必他是尝过的。古往今来,还没有哪一位诗人,像杜甫那样对银鱼情有独钟,知己知音地放声歌唱。

洞庭湖银鱼的来历,民间传说有两个版本。一说是王母娘娘梳妆,不小心将玉簪跌落洞庭湖,化成了最初的一对银鱼。银鱼为了产卵,撞石破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另一个版本,东洞庭湖银鱼渔汛,恰在农历端午节后,来自汨罗江的龙舟水注入,带来满湖银鱼飘香。这在渔民看来可不是巧合,民间传说,端午那天,三闾大夫沉河殉国,汨罗江两岸百姓生怕鱼虾觅食咬坏屈原的尸首,便纷纷将过节吃的糯米粽子投入江水中。白玉般的糯米饭粒,忽然化成一条条白色小鱼,成千上万条聚集在一起,托起屈原遗体顺江而下,护送入洞庭湖。洞庭龙王深受感动,掀湖水倒灌,将屈原尸首归返汨罗江。小小白鱼从此留了下来,在洞庭湖繁衍生息。渔民因其通体雪白银亮,把它看作是品质高洁的屈原化身而来的神鱼。

与来洞庭湖越冬的候鸟一样,银鱼对生存环境异常敏感,种群消长快。水质好银鱼多,形成渔汛,水质发生变化,它便渺无踪影。据旧志载,洞庭湖区各地均产银鱼,清末民初常年产量为一千五百五十担。沅江出产最盛,“每岁销额亦广,湖民以此为生者,十居其半。”《洞庭湖之渔产》有个说法,沅江银鱼为清水鱼,眼为黑色;岳阳银鱼为浑水鱼,眼为红色。其实,银鱼最喜聚集于江湖河口的清、浑水交汇处摄食,比如君山、艑山一带水域,故《巴陵县志》特别补上一笔:“其目黑。”物以稀为贵,银鱼干的价格,说起来令人咋舌:旧时便值三块银圆一斤。论身价,清朝乾隆皇帝手上便是贡品。论名声,一九一八年参加过巴拿马国际名产会。中医认为,银鱼味甘,性平,适宜补虚,健胃,益肺,利水,可治脾胃虚弱、肺虚咳嗽等疾患。据现代营养学分析,高蛋白,低脂肪,味道清淡,富含多种微量元素。日本人吃鱼最讲究,称银鱼为鱼中人参。渔民食用,看重的是情义,招待贵客,比如姑爷上船来,才舍得拿出来上桌。

银鱼喜欢清凉,捕捞银鱼,根据季节与天气,确定渔网廊口沉水的深浅。阳光好,湖面水温偏高,银鱼沉下水,铁脚落下点,若是阴雨天,或是落雪打凌,深水冷浸,银鱼就会浮上表层寻求温暖。捕捞银鱼有两种方法,一是拖网,网长二十多米,廊口十多米宽,挂在船尾拖着走。另一种是船侧左右各挂一网,称为跑网。捕捞银鱼不能开快船,只能慢慢悠,悠得银鱼入了网,轻飘飘还察觉不到。银鱼网不是普通的麻织网,苎麻网线粗蛮沉重,银鱼身条细小娇嫩,经受不起。尼龙化纤出现之前,银鱼网是用蚕丝编织,网眼儿织得细密,出水又轻快,又不会损伤银鱼的嫩皮细肉。只一条,网片儿价格昂贵,成本得上千元一副,仿佛是用金丝银线编织而成,这倒完全符合银鱼之尊贵。

近年来长江、洞庭湖银鱼越来越少,终于形不成渔汛了。太湖短吻银鱼与寡齿短吻银鱼定居能力强,它们在一些大中型水库找到了新的家园,人工养殖也获得了成功,银鱼消亡灭种的警报似乎已经解除,洞庭银鱼依然是有名的特产。老渔民上鱼巷子,随手抓起银鱼干捏一捏,就知道它的来历,是洞庭湖产,还是水库银鱼,还是人工养殖的。我想学一招,如何鉴别?江湖银鱼是银白色,水库银鱼是寡白色。老渔民笑,说打了几十年交道,太熟悉了,一闻香味就知道,说不清,你也学不会。

毛花鱼:凤尾飞刀

金灿灿油菜花开,不知是风的遥讯,还是水的传递,毛花鱼千里之外似乎闻到花香,醉晕晕地兴奋起来,成群结队溯江而上,一路上它们很少歇息觅食,尾不停摆地朝母亲湖进发。

如果我告诉你,从长江入海口到洞庭湖口的城陵矶,水路一千三百五十六公里,试想自己是一条毛花鱼,顶着急流,越过险滩,会发生多少神奇的故事,又会遇到多少死亡的威胁。人,或许可以选择绕道与放弃,毛花鱼不会。

毛花鱼,它的正式名字叫鲚鱼,眼睛小,张口斜,鳃孔大,上颌骨游离,向后延伸至胸鳍基部。依据颌的长短,分为长颌鲚与短颌鲚两种。长颌鲚体形较大,长约五至六寸,大的可以长到一尺长。短颌鲚略小,长约二至三寸。洞庭湖渔民称长颌鲚为大毛花,又称马刀鱼,短颌鲚呢,渔民称为小毛花,又称毛叶鱼。称作毛花或毛叶的起因,应当是鱼体狭长扁薄,体背和头部稍带灰黑色,侧面和腹部银白色,全身长有薄而透明的细圆鳞,晒干了就像一片刨木花或是一片毛柳叶。毛花鱼胸鳍前部有六根细长的鳍条,游离呈丝状,末端挨近臀鳍起点,它们在水中荡漾起来,想必极为美丽,或许这是毛花鱼的另一种注解。毛花鱼最显著的特征,我以为在它的臀鳍,它的腹鳍小,臀鳍很长,鳍条在九十根以上,臀鳍基部长度超过体长的一半,与短短的尾鳍相连,外形酷似马刀斜刃,故落得刀鲚的别名。或许嫌马刀过于血腥,反其意而用之,毛花鱼又称凤尾鱼,凤尾飞刀这个称谓,便颇具诗意了。

毛花鱼平时生活在海洋中,长到三岁时,青春期来临,它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育成长起来。春季里万物萌动,基因中蕴藏的生命密码突然释放,成熟的毛花鱼发情,聚集在一起,由海入江,溯江而上,浩浩荡荡地开始伟大而遥远的生殖洄游。长江中下游的每一条支流,与长江相连的湖泊,甚至于长江干流的浅水弯道、流速缓慢的宽阔水面,都会有毛花鱼产卵。受精卵漂浮水的上层,发育孵化。幼鱼以水面的端足类、枝角类、桡足类浮游动物为食,随着江水不费力气地顺流而下,聚集在海口的咸淡水中适应生长环境,成鱼以小鱼小虾为食,第二年游入大海,直到三至四龄,发育成熟了,每年返回出生地的江河湖泊产卵,开始新一轮生命的繁衍。

科学家发现江海洄游鱼类一个秘密:每一条鱼产卵,都会回到它曾度过生命最初阶段的支流或湖泊中去,它们天生认得回到母亲河湖的路,无论多远都不会走错。最初孵育它的那片水域,水中究竟会有哪些特别的元素或因子,在一条鱼身上留下生命的印记,自以为是万物之灵的人类,我们无法体验,也无法破译。

我们所能知道的事实,长江鲚鱼产卵洄游最远的地方,便是洞庭湖。在城陵矶以上的长江干流中,很少发现有鲚鱼。每年四至六月,鲚鱼“涨水顶水走,退水随水下”,在洞庭湖广阔的水域产卵。如果细分,大毛花产卵场主要在东洞庭湖及漉湖和万子湖一带,小毛花主要分布在南洞庭湖和东洞庭湖的飘尾、华容河口、注滋口、舵杆洲以及西洞庭湖的围堤湖等湖场。总的来说,东洞庭湖的大毛花多于小毛花,南洞庭湖的小毛花多于大毛花。毛花鱼多到什么程度呢?过去毛花鱼的渔获量,占洞庭湖整个渔产的百分之十至十五!

洞庭湖渔民对毛花鱼的厚爱,以神话传说来表达。

传说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巴陵古郡一下聚集数万名工匠,鱼巷子菜价陡涨,春荒时节供不应求,菜蔬断了炊,工匠做事有气无力。有人说是吕洞宾化名回道人,有人说是鲁班亲自担任大班头,见滕太守一心向公,便出手相助,随手从工地上扫起一箩筐刨木花,哗啦啦将刨花全部倒入湖中。眨眼工夫,白花花的毛叶鱼群在湖面游来游去,成千上万条,一网能打上千斤,那几个月里,毛花鱼天天捕天天有,怎么也捕不完,既好吃又便宜,不光工匠不再愁没有菜吃,就连岳州城里的老百姓,纷纷捕来晒成淡干鱼。

直到如今,毛花鱼依然是洞庭湖最便宜的淡干鱼。天晴的日子,往采桑湖与钱粮湖交界的六门闸河口走一趟,湖堤岸摆满晒鱼圆盘。盘里晒着的,除了对剖的大鳜鱼敞开肚板,白里透红地发出诱人的芳香,更多的便是毛花鱼。晒毛花鱼,不必挤破肠肚,不会有苦味,一条完鱼头朝外尾朝内,一条挨一条摆满晒盘,形成一圈圈银色的同心套环,大约五至六斤鲜可以晒一斤干。晒干的淡毛花,细鳞脱落,表皮微皱,零乱地抄成一堆,你拥我挤似乎保持着捕捞入舱的集合形态。湖区鱼多,渔民并不怎么吃毛花鱼,大多贩往山区。渔民朋友笑话我,说你们山里人有趣,淡毛花只晓得炖萝卜吃。我回答,不错。记得小时候,淡毛花炖白萝卜,多丢几个干辣椒,吃得额头冒汗。我特地买一包回家试试,味道依然不错。

大闸蟹:横行公子

岁岁秋去冬复来,又是一年蟹黄时。湖上波光荡漾,北风哗啦啦地拍打竹栏围网,围网中央支架横竿上丝绳吊坠着串串地笼尾巴,长长的铁丝架尼龙网笼沉挂水底,尖尖洞洞诱惑着大闸蟹钻爬逃离回家的路,荡起渔舟拎包收网,一袋袋沉甸甸的大闸蟹嘴吐泡沫,白泥湖渔场进入丰收季节又热闹起来。遥望水边天际,一脉青山守护长江南岸。远方的家,何以通江达海归去来兮,似乎成为大闸蟹永远无法解脱的生命死结。

大闸蟹学名中华绒螯蟹,以其两螯上长着灰黑色的绒毛而得名,为我国特产螃蟹,又以长江蟹体形最大、肉质鲜美,是最佳的可食用河蟹,又称中华绒毛蟹。长江大螃蟹是一种洄游动物,生长期两年。幼蟹体白透明像“白虱子”,摄氏二十至二十八度的水温,大约十八天脱一次壳,每脱一次体重增加百分之三十左右。经过六次脱壳,虱蟹长到像纽扣大小,幼蟹体才长成有八条腿的扣蟹,这才叫蟹苗。等到第二年开春,蟹苗继续溯江而上,脱壳长成名副其实的大闸蟹。农历八九月,性成熟的大闸蟹离开栖息地,又顺江而下,进入长江口外的咸淡水中交配。雄蟹在交配完成了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后壮烈而死,雌蟹则蛰伏水下,到次年开春腹内孵化的幼蟹离开母体而出。

“黄粳稻熟坠西风,肥入江南十月雄。横跪蹒跚钳齿白,圆脐吸胁斗膏红。齑须圆老香研柚,羹藉庖丁细擘葱。分寄横塘溪上客,持螯莫放酒杯空。”宋人沈偕《遣贾耘老蟹》诗句,将江南水乡举杯品蟹的文雅之风说得淋漓尽致。

洞庭湖过去没有大闸蟹。作为中华绒螯蟹的至尊极品,长江蟹由崇明岛入海口溯水洄游,历史记载长江中游最远湖北沙市有过它的足迹,从来没有光顾过洞庭湖。《洞庭湖志·物产》说起蟹:“生于江者黄而腥”,又说生于河者绀而馨,生于溪者苍而青。清代乾隆《岳州府志》直言不讳:“蟹,产田中,绝小,不堪食。”记得少年时我们偶然捕捞山溪水塘的小螃蟹,油炸通红的咯哒咬嚼,终是不曾成就大气候。

秋风起,蟹脚痒,九月圆脐十月尖。湖南人学会九雌十雄赏蟹时令,认知尖脐团脐的雌蟹雄蟹,挑剔蟹膏、蟹黄,嘴馋齿厉地品尝像蒸鸡蛋似的高蛋白,应当归于改革开放经济大潮涌流的成果。大闸蟹的美味佳肴来自上海,蟹文化进入洞庭湖区只有二十多年,湖南人除却皮毛取其肉汁,蟹黄蟹膏丝毫不会浪费,唯独计较浪费时间。说句笑话,天底下可能只有我们湖南人吃大闸蟹最不讲究文雅,全民武吃。连锤、刀、钳三大件都不需要,更莫谈什么文吃蟹八件、六十四套。如吾辈草莽之徒也许耐不得那类文雅烦事,反笑上海人迂儒小气,活牙伶齿的难道斗不过一只死螃蟹的硬壳螯爪?赤手空拳肉搏战,尽管经常遭遇坚硬尖尖蟹角划破手指唇舌,依然不服输,不管他娘的三下五除二,甚至连姜醋也懒得蘸,辣派湖南人偏喜欢大闸蟹那个水鲜味。

我第一次吃大闸蟹,就是云溪区朋友请客,白泥湖渔场提一网袋大闸蟹搁上桌,红艳艳香喷喷随你吃个够。白泥湖位于长江堤岸,湖底平坦,水质优良,光照充足,水草丛生,极佳的天然养蟹场所。一九九三年引进第一批大闸蟹,开始试验攻关,二○○一年大闸蟹养殖终于获得成功。二○○二年在上海首届河蟹评选活动中,白泥湖大闸蟹斩获蟹王、蟹后金牌。后来白泥湖河蟹成功注册“BNH”商标,成为河蟹家族中除阳澄湖大闸蟹之外市场上另一个重要的品牌。

说起大闸蟹入驻洞庭湖区的陈年往事,令我对《红楼梦》中咏叹的“横行公子”肃然起敬。崇明岛蟹苗集体装箱一路风雨兼程来到新的栖息家园,幼蟹有攀爬习性,特别在雨天或闷热天,水中融氧较低,更易逃逸,却不料会落难成为青蛙、水蛇、水鸟、水鼠等天敌的美餐。大闸蟹食量惊人,喜欢夜食,一夜可连续捕食数只螺类。这种无肠的水生精灵,饱食后把多余营养贮藏在肝脏中,刚蜕壳的软壳蟹就用肝脏中的营养来维持生命。好在它们几乎不挑食,典型的杂食性动物,鱼、虾、螺、蚌、蠕虫、蚯蚓、昆虫及其幼虫等均可作为它的动物性饵料。浮萍、丝状藻类、马来眼子菜、苦草、轮叶黑藻、聚草等水生植物,既能招引多种多样的水生动物,又可获取鲜嫩的植物性饵料,且只有借助水草丝带般外力的托抱,肉体膨胀的大闸蟹才能痛快淋漓地完成脱壳功能。白泥湖那两米多深的清澈湖底,名副其实的白沙湖底淤泥,它们蛰伏于水底淤泥,隐藏在水草丛中,水质清新,含氧丰富,使得大闸蟹的成长特别惬意。

大闸蟹养殖成功了,然而渔场收益却亏本。问题出在大闸蟹太喜欢逃跑。洞庭湖越冬候鸟归来之时,大闸蟹进入性成熟期,它们会不顾一切奔向长江返回大海,水路阻挡便爬行上岸。渔场采取丝网拦截,总会有一个漏洞而百蟹齐出。那时大闸蟹市场高价四百多元钱一斤,大闸蟹像大动乱般的四处逃亡,周边老百姓渔翁得利,两只大闸蟹就等于一担稻谷的收成,捡大闸蟹一度成为秋收的胜利成果之一,日日夜夜欢天喜地到处捉拿逃犯。

依照洞庭湖传统捕捞方法,湖水落樵季节正好踩罶,渔场想借此良机捕捞大闸蟹。当湖水悠悠荡荡地奔流而去,肥肥壮壮的大闸蟹争先恐后地顺水游爬上罶。本以为瓮中捉鳖,不料大闸蟹二螯八腿紧扣竹垫拼命作斗,远不像鱼儿那么蹦蹦跳跳的方便擒拿。费尽心机的罶床如同高速公路的连环堵车,大闸蟹螯折腿断的伤残无数,怎么能卖个好价钱?这倒便宜了我们这批好吃之徒,折胳膊断腿的伤残次品随你吃个够。

冬季去洞庭湖观鸟,且先行一步,去白泥湖吃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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