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的治愈

饿的治愈

人类不是生来就清白无罪的,这种罪来源于饥饿。300万年前,人类的祖先主要靠吃素为生,他们吃掉了所有身边能吃的东西——浆果、树皮和一些植物的茎叶,但到了250万年前,他们开始吃肉,开始用石头屠杀动物,生肉成了盛宴。在70万年前对火的使用和掌握,意味着野外烤肉已经在他们的饮食中习以为常了。每年的7月4日是美国的国庆日,但是与此同时,这个时间也是野外烧烤的好日子。现在几乎很少有人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了,事实上,那不但是美国国庆日,也是人类对饥饿最好的纪念日。

人类学家说,人类是在沿着一条铺满石头和骨头的道路上不断前进的,石头就是人类的武器,而骨头则是人类的厨房垃圾。所以从石器时代开始,一直到农业文明,人类的奋斗目标都很明确,也很简单,那就是填饱肚子——食物被赋予了一种绝对性地位。那时的吃,还没有道德和原罪的参与,也没有文明和文化的沉淀,完全是一种动物行为。在中国可能尤其如此,我们说“民以食为天”,老百姓的奋斗仅是为了吃饱穿暖,在基本生存线上游荡,所以中国人说民以食为天是代代相传的饥饿经验已经深入到骨髓血液里。

在我看来,原始人类的吃素和后来的茹毛饮血,是饥饿感的第一阶段,出于一种生存的本能。而火的使用,则将这种饥饿感过渡到了第二阶段,到了这时候,饥饿感已经超过了饱暖的需要,人类开始了对味道的讲究和追求。进入农业文明后,有了烹饪的经验和作料的辅助,人类将地方饮食的风味发挥到了所能发挥到的极致。这种第三层次的饥饿感,发展出了我们泱泱大国几千年来文明的、文化的、地域的菜系传承。中国有八大菜系,鲁、川、粤、闽、苏、浙、湘、徽。鲁菜讲究清香、鲜嫩和味纯;川菜味出三椒和鲜姜,先辣后酸再麻;粤菜鲜嫩爽滑;闽菜炒熘煎煨,清鲜和醇,荤香不腻,巧融中原汉族和古越族于一;苏菜浓而不腻,淡而不薄,酥松脱骨而不失其形;浙菜则清鲜脆嫩,长于保持食材的本色和真味;湘菜油重色浓,酸辣香鲜,一如其霸蛮和泼辣的地性;徽菜则是擅烧炖蒸爆,是士子和夫子菜,兼有南船北马的流动性。

我并不精于菜系研究,但是在我个人看来,这八大菜系中的每一种,其实都可以说成对我们饥饿感的一种深层弥补和满足;在果腹的功能之外,还有味道的满足、地理的满足、空间的满足、心理的满足和文化的满足。事实上,如果是地地道道的八大菜系,不但食材、水和作料要取自当地,就连生火的柴火也要是当地的,厨师也要是当地的,唯此才能结合当地的地气和人气,弥补多重层次的饥饿。李鸿章喝的老母鸡汤,为什么要从肥东肥西选鸡选料选厨师?白崇禧在南京做国防部长,为什么吃米粉一定要从桂林空运卤水?他们吃的不仅仅是一顿饭,同时还是故乡水土,是乡愁,是山河血脉,满足的是一种地理上的和乡愁上的饥饿。这也是为什么离家在外的人,只有吃故土饭菜才最健康的原因,因为他们吃的是食物外的东西。

以我个人来说,我的饮食记忆来自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吃饱已经不成问题,但是我那时有另外一种饥饿,对水果和鱼类的饥饿。因为我在18岁之前,完全生活在一个中原内陆地区,黄土盖地,骄阳当空,缺乏除此之外的地理、气候和水源,对山没有概念,对水没有概念,对草原没有概念,对海洋更没有概念,所饮所食都是土里“长”出来的,水果和鱼类在日常饮食中非常少见。至今我还对当时为数不多的吃苹果和喝鱼汤的经历极为难忘。那时候因为水果珍稀,妈妈会把苹果、香蕉藏在柜子最深处,埋在几块布下面,怕我放不住剩食,一下全吃了。然而那种吃苹果、香蕉的经历和身体深处对它们那种香味的呼唤,每次都驱使着我翻箱倒柜地把它找出来,同时又怕被人发现。我至今难忘,那放了苹果的柜子里,一打开就是一股贮藏酝酿已久的香味,而我每次都屏住呼吸,像一个等待圣餐的孩子沉醉在那重重香气之中。

至于吃鱼的经历,则更是尤为难得和珍贵,那是一种内陆地区日常饮食经验之外的经验。在我六七岁时,堂姐出嫁,回门时送来两小尾活蹦乱跳的鲤鱼,成了我们当天的晚餐。跟过年时吃鱼那种裹了面粉在油锅里过一道的吃法不一样——这样做是为了储藏得更久一些,这两尾鲤鱼被母亲做成了鱼汤,新鲜的鱼做成的新鲜的鱼汤,当时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这样吃鱼,至今我还记得那鱼汤的鲜美和鱼肉的鲜嫩。我们那儿没有什么湖,也没有什么河,所以平时基本上是不怎么吃鱼的,尤其是这样吃鱼。这次的经历告诉我鱼竟然还可以这么吃,并在之后的日子里多次驱动着我带着一帮小伙计们去学校门前的小河里捉鱼。

有一次在学校里,我们利用课间十分钟去捉鱼,由于没听见上课铃声,老师看到教室里一下子缺那么多人,于是就到河里去捉我们。结果我们十几个调皮的男生被老师带回来——老师带着我们,我们捏着捉到的鱼,被老师安排在夏天毒辣辣的太阳下暴晒,每个人捉的鱼都要自己生吃下去。这虽然是一种惩罚,不过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一点恩赐的感觉。而有时候,我们在泥水里混战半天,最终把几寸长的小鱼逮回来,灌了清水养在瓶子里,每天打量着它的游动和生长,仿佛美味在即。然而等到过了十天半个月,因为没换水或喂的食物太多了,几条小鱼被养死了。看着那小小的尸身漂在水面上,你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其中有对自己精心侍弄的惋惜,有对错失一顿美味的可惜,更有对一个物种的少见和饥渴。

今天,我当然已经不会对吃鱼还有那样的渴望了,在顿顿南北大餐、鸡鸭鱼肉的时代,吃鱼已经成了一种日常饮食。然而正因为这样,时至今日我才更会对多年之前那次吃鱼的经历念念不忘,或者说我是对那种吃鱼的饥饿感念念不忘。同时,我也很怀念小时候吃苹果、香蕉、桃子等等的日子,可以说是它们培育出了我对日常食物经验之外的另外一种经验,那种被强化的驱动力一次次促使我把饥饿感迁移转化到其他地方,让我一步步地打开官能感受系统的一种深层体验。而由此出发,作为人类,我们是不是也很怀念远古时深山里那一声声饥饿的肠鸣呢?正是那低沉的饥饿之声,拖拽出了人类饮食文明的一条漫长曲线,也把我们深层的感官体验拖拽出了一条漫长曲线——满足、麻木、再满足、再麻木,如此反复——呢?

我小的时候顽劣无比,远近的孩子没有一个能赶得上。每一次闯了祸,或者把伙伴捉弄哭了,对方的父母就到我家里来告状,我自然要饱受一顿打,要么是鞋底鞭子打屁股,要么是罚跪到半夜。而打完、罚跪完,母亲总是会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一句:“饿你个三天三夜,看你知不知道改!”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这句话出现过无数次,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当时我还暗想:只要不挨打不罚跪,饿怕什么,几天几夜我都能撑。多少年后的今天,当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竟然吓了一跳,在母亲的想法里,饿为什么能扮演这样一种让人改过自新的角色呢?那是她一时性起随便说的话,还是乡野民间一种饿的观念自然表露呢?

上了一定年岁的人,很多都有饥饿的经历。那是一种身体深处的折磨,它不是疼痛,也不是压迫,而是一点点地在吞噬你的力量,咬啮你的意志。这种吞噬和咬啮,比干渴、疼痛和性欲更让你不能忍受,你甚至没有办法去转移和缓解,因为干渴是急速的,你没有办法对抗,只有最快地喝到水,疼痛和性欲是可以转移排解的,只要你有足够的意志去对抗。而饥饿则是一种缓慢的折磨,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饥饿在某种程度上就像痒,人最怕的其实不是疼痛而是痒,因为痒最难耐,饥饿也是,你要在身体和精神上去双重面对。然而,纵然饥饿是这样没有办法忍受,但是那种状态却又能让人最真实地体会到自己,体会到原始的、简单的“人之大欲存焉”,同时也能让你在超越身体的层面之上,体味到一种清明和安静的反思。

在《红楼梦》中,就有很多用饥饿治病的例子。有一次,晴雯患了伤风感冒,在几近痊愈的时候,又因为补雀裘劳累,病势逐渐加重了,于是她“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地好了”。这种饥饿,就是贾府治病祛疾的秘法,无论上上下下,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之才服药调养。再有一次,是王熙凤的女儿病了。太医给诊脉后也说:“只要清清净净地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点丸药来,临睡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好了。”还有袭人,她感冒后也不吃饭,仅喝些米汤。我以前生病,也不大有胃口,于是就顺应身体的本意,稍稍吃几口或者不吃饭,然后躺在床上或沙发上,也不管外面风雨淅沥还是市井声声,我就是翻闲书,也不用去想去思考,而是淡淡地、细细地品,结果没几天病反而好了。我的这种饥饿,其实不像晴雯和袭人的主动为之,其实我不知道饿可以疗疾,而是身体的一种本能反应,不想吃或少吃,但结果确实达到了治疗的效果。饿能治病,也许是因为饥饿清空了身体,让它的循环和代谢系统得到了一种平时压力下的缓解,稍事休息和调整才恢复到正常的机能。而在饥饿的状态下,人在日常生活中堆积的杂念和浮气,也会被一点点抽离,就像明矾净水一般,沉淀出一种精神上的澄澈和清明,而这其实就是恢复元气。对人来说,元气是最好的药,比什么药都见效快。

佛家也讲究饥饿,用饥饿作为一种修行。在佛家看来,清晨是天食时,即诸天的食时;午时是佛食时,即三世诸佛如法的食时;日暮是畜生食时;昏夜是鬼神食时。所以出家人要“过午不食”,不能在规定许可以外的时间吃东西,这个时间就是从正中午后开始,一直到次日黎明结束。据说,阿难曾跟其他比丘出去,吃完中饭吃晚饭,回来很晚被呵斥;摩诃迦叶雷雨天晚上进城乞食,被孕妇突然撞见以为遇鬼流产。于是佛陀说,晚上不可再乞食吃饭。用俗话说,就是“饱暖思淫欲”,吃得少了,才可以减低男女的爱欲之心,肠胃也能得到足够的休息,把动力解放出来供给大脑,所以出家人才能有充裕的时间和精气修行悟道,易入禅定。你几乎很少见到,哪个脑满肠肥的出家人可以成佛,可以修行得很好。借用拍过一部叫《饥饿》的电影的导演史蒂夫·麦奎因的话来说,这就是“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人们才有可能重新审视自己”。

饥饿治的是身体的病,而佛家的过午不食,治的则是心里的病。道家也有,道家讲究辟谷,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那也是一种饥饿。可见在身体和精神上,饥饿都可以让人达到一种解脱。饥饿能治病、能疗心,其实也不是就一点不吃饭。比如说每天不吃或少吃荤腥,每顿饭多是米饭、青菜、馒头、菇类和清汤,尽量茹素,这其实也是一种饥饿,是一种有所不为的饥饿,对肉的、荤腥的饥饿感降低了。这种对荤腥的饥饿,其实也是对身体的一种缓解和调节,在精神上也能产生一种对应的元气,而不是说饥饿就粒米不进。

空其实也是一种饥饿。一个杯子装满水,就再也装不进去了,杯满则溢,需要清空或者倒掉一部分才能接纳新水,完成下一个轮回。月盈则亏,月亮也需要在一个月的周期中,从初一到十五,从朔到望,再从望到朔。所以古人说要虚心做人,谦虚就是饿,倒掉心里有的东西,接纳别人的长处、学问,才能不断累积给自己,达到圆满圆融。这些都是从身体里生发出来的哲学,是自然和人世的饥饿哲学。其实我们可以发现,饥饿在很多地方都有,病也是一种饿。贾平凹说:“1988年的7月,我因病住进了医院,至今病未痊愈。我知道我的病从何起,数个年头的家庭灾难,人事的是非,要病是必然的。但这一病,却使我把一切都放下了,所以我说病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参禅。”病是参禅,饿也是。最饥饿的时候,没心思做别的事,只想解决掉、抵挡掉现时的饿,所以一切功名、富贵、玩乐都放下了,这种放下就是一种回到,回到身体的原始本能。我有个邻居,有次家中失火,烧掉不少东西。他平时吝啬,一分钱的东西都舍不得丢,破烂堆了一地,杂七杂八地零落一屋子,他老婆几次三番都要丢了去,都被他挡住了。那场火,把那些破烂家什都烧光了,他倒说:“烧了其实也好,我都不记得那里面有些什么了,没烧前觉得什么都能用得上,烧光了才知道没有了也没什么。”这就是一场悟,一把火烧掉了他对物的追逐,烧掉了他在俗常生活里的我执,这种追逐和我执其实就是吃得太饱了,而这场火则把他烧回到一种正常的饥饿本能,回到了饥饿原点。

对于现代人来说,大多数人都是我那个家中失火之前的邻居,总是到处去抓去拿,觉得什么都有用都需要,于是想尽一切办法占有,结果一个个都是吃饱吃撑的面相,成为坐拥万贯的风尘乞丐。拥有正常饥饿感的人不是这样,正常的饥饿是让我们一步步来,一口一口吃饭,享受咀嚼,享受食物的下咽,满足于食物填饱肚子。对我们来说,可以不学佛,可以不过午不食;也可以不修道,可以不去辟谷。然而我想,我们也许都应该听听小时候母亲天天骂我的那句话:“饿你个三天三夜,看你知不知道改!”饥饿于我们的力量和治愈,也许很多人都没意识到,但终究有一天你会悔悟,你会明白在吃撑的现代生活中,只有回到饥饿,回到原始的身体本能,回到吃和饱,我们才能品尝滋味、感受冷暖,才能换回一颗有灵性元气的心。

回想起来,我们都会觉得小时候吃饭很香,因为那时候的饭菜确实香,同时也有一个原因,是那时候我们懂得饿,能强烈地感受到饿。而饿会美味你的食物,会挖掘你深层的味觉。小时候没有菜吃,我可以一个咸鸡蛋或咸鸭蛋吃两顿,用竹签挑着吃。你会仔细品味它的咸和香,会回味腌得流油的蛋黄的硬和柔软,会不舍得丢掉落到桌角上的一小块洁白的蛋清,同时还能用这一小半咸蛋吃下去一只馒头、喝下去一碗粥,另一半咸蛋留到下一顿再吃。那时的每一次咀嚼,都是对饥肠辘辘的满足,都是在跟饥饿作和解。

我祖母常说,要想小儿安,三分饥与寒。你会说那是一种苦难式的养育,在苦难中才能学会生存。我想说的是,那其实更接近一种本能的养成,常在饥与寒中,你才不会丢掉本能。譬如你看动物,因为没有食物的储备,动物的生存是艰难的,每一餐饭都要靠搏斗和撕咬,在胜利之后才能填饱肚子。饥饿是它们内驱的动力,为每一次进攻作准备。人类有余粮,然而老人们依然说,半饥半饱日子长。这个长,不单是指节约俭省可以长久,也是在说我们的身体,在机能上需要保持半饥饿的状态,这种半饥半饱是进取的本能,是征伐前的枕戈待旦。也许老人们是从动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动物性,抑或是自己的一种动物经验。

今天的人们,在这个物质生产异常发达的时代已经不会饿了。这个不饿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在客观上缺少饥饿的感受和经历,属于人生经验上的先天不足;另一个不饿是在主观上不愿意饥饿,每顿不是吃得饱就是吃撑了,从来不会饿肚子,不会在饮食上有所节制和克制。我们对吃不饿了,对睡觉也不饿了,现在很多人,尤其是城市里的年轻人,晚上已经不会困了。这当然有生活方式的原因,有睡觉拖延症的习惯性心理,但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身体已经不需要太多睡眠来恢复体能了,因为各种各样的能量和恢复已经从别的渠道得到补充,比如功能饮料,比如高能量食品,比如保健按摩。与此同时,我们的身体也不再过多需要透支体能了,因为都市生活和办公室活动,已经完全不像农业劳作,不需要再付出体力和汗水。

为了让自己重新体会到饥饿感,我有时候会去爬山或徒步,或者做一些体力活。虽然在少年的农村经验里,那时候我其实是厌恶劳作的:早上天未破晓,就要走上三四里乡间土路,到半人高的青纱帐里蹲地锄草,因为太阳升起来后太热,只能趁着晨露未消多干一些活。虽然今天回想起来,玉米叶子上滚圆的露珠真是周邦彦说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白天有时候是点花生,或者浇地,再或者是掘翻田里的土壤。因为太阳很毒,劳作很累,你可以感觉到出了一层又一层汗水,而阳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蒸发到空气里去,你会有一种干渴和饥饿,而那时候渴是远远超越饥饿的,你对于水的需要,会远远超过对食物的需要。这是人体的系统决定的,因为在只吃饭不喝水的情况下,人只能活三四天就会脱水死亡;而在只喝水不吃饭的情况下,人是可以坚持相对较长一段时间的,一周或是几周,甚至是几十天。

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然而也不乏一些人,却总是梦想超脱,炼丹求仙做真人,让自己置身于温饱之外,而不是去体味饥饿和饱暖、干渴和畅饮,不是生存于基本的本能之中。在19世纪的英国威尔士乡村,有个名叫莎拉·雅可布的女孩说自己可以16个月不吃不喝,轰动一时。有些医生对此怀疑,对她实行24小时严密监视,结果10天后雅可布饿死了。这样的例子,在中国也有。1948年,四川省石柱县桥头坝村一位农家女杨妹据说“九年不吃饭,照样活着”,重庆市卫生局对之做了3周观察,确认实有此事,由国民党中央社发稿“证实确属不食”,成为一大国际新闻。然而一些科学家和医生对此质疑,重庆市卫生局又对杨妹进行更严格的检验,并秘密监视,终于发现杨妹“凭其聪明及极为敏活之手法窃取食物”。事实上,只要还是人类,还有生物的本能,饥饿就是没有办法超越的。对于饥饿,你只能把它作为一个可敬的、永远不需要打败的敌人,因为只有敌人的强大,才能让你自身也保持一种强大。

在产品销售上,有一种方法叫“饥饿营销”,即企业把生产规模控制在比市场容量小20%—30%的范围内。这是一种有意识地压缩产量,以达到产品畅销为目的的销售策略,乔布斯和苹果就一直在用“饥饿营销”。今天,我们在很多方面和领域,都学会了饥饿,用我们的身体和本能去迁移,做得风生水起,然而最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自己却首先丧失了身体的饥饿感,这到底是一种退化,还是一种进化?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在吉尔吉斯斯坦打钻井。有一次,他被暴风雪困在山口,弹也尽粮也绝,前不能行,后不能退,几天几夜没有吃东西,饿得实在不行,正准备写遗书,幸好暴风雪停了。在听他讲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羡慕,不是羡慕这样的生死经历,而是羡慕那种饥饿和劳累。这样的饥饿感和生存经验,是都市人所没有的,在一个时代性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中,我们的饥饿感在退化。物质的富裕和取得的便利是一把双刃剑,在让人感受到丰富便捷的同时,却也在造成肠胃的退化、消化的退化,以及本能的退化,我们不会饥饿了。中医说,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胃气其实就是知道饥饿、感受到饥饿,有了饥饿感,吃了饭才能被吸收;没有胃气的话,吃的饭就等于没吃。吐故纳新,胃气就是吐了故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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