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鸟也喜欢低矮的地方

正如我相信飞

我也相信我们更了解低处的事情

飞行之外

鸟也喜欢低矮的地方

——阎安

高歌

在微信里

过着

说真话的瘾

刚敲完一串

得罪人的字

手机没电了

不知道存没存住

没存住也好

少得罪一个人

如果存住了

那就发出来

2015年5月12日

高歌的职业是电台DJ,我请他为同行服务,做《新世纪诗典》有声版,有一段赠言忘发了,那就发在这里:世界排名第一的德约科维奇现在已是八个大满贯冠军得主,我注意到从第一个到第二个之间花的时间最长(三年),当他帮助自己的祖国——塞尔维亚拿下戴维斯杯(团体赛)冠军后,他的好运被疏通了。

锯木厂

祁国

大夫

我经常听到一种哭声

尖尖的弯弯的长长的

你这是耳鸣

慢性的

先开点安眠药吧

大夫

我的身体好像被分割了

一半麻木一半疼得要命

你这是半身不遂

慢性的

先开点安眠药吧

大夫

我总觉得全身布满了裂纹

而且已被虫子蛀空

你这是精神病

慢性的

先开点安眠药吧

去年,我用另一台显微镜《中国口语诗选》测出了祁国的重要性,甚至觉得他是被遮蔽最深的优秀诗人,到底是如何被遮蔽的呢?照理说,他是很入世的一个人,不该被遮蔽。我想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他自己,老将“荒诞派”的旗号打出来,而其诗比这个旗号复杂、微妙、多向,如本诗。

鸟也喜欢低矮的地方

阎安

我见的飞行中的鸟

我相信飞行的本性是向下的

作为一种命运飞行更能说明

事物向下的本性并不可耻

鸟们也是上帝的孩子

我曾注意观察鸟在低矮处的情景

在低处就着半浑半清的一处水潭

鸟们随意地洗濯洗濯凌乱的羽毛

随意地喝上几口润润嗓门

之后

一只鸟和另一只鸟

在几根乱草之下随意地捉捉虫儿

或者连虫儿也不捉

只是无声地挤在一起

挤了又挤表达同类间的情意

包括那些性格孤僻的鸟

它们离群索居形影相吊的样子

就像人类自己的孩子

同样惹人爱怜

正如我相信飞

我也相信我们更了解低处的事情

飞行之外

鸟也喜欢低矮的地方

“阎安是中国最有胆识的诗歌编辑,从《延安文学》到《延河》始终如一——这是由人所决定的,我很喜欢、欣赏、钦佩他这个人,挺二,挺狠,敢干,他作为一个陕北人倒更像关中人说的‘冷娃’。他一直在追求一种宏大、冷峻、哲学的诗歌,并且在自己的追求上越写越好……”——引近期访谈录做推荐语。

孤独小孩

瑞箫

鱼子不要都吃完

留点给姐姐好吗?

不——

你个自私鬼

将来有一天

妈妈老了

舅舅老了

你要和姐姐相依为命

你们现在也是好朋友

“我一个人好了——”

2013年8月9日

瑞箫在上海办了一台母亲节诗歌朗诵会,她即兴写了一首诗,引起在场或不在场的译者的追捧,纷纷将其译成多种外文……我在微信里注意到这则信息,但我有意不点那首诗,因为我正面对她的一组来稿,待到选定,我才点开,英雄所见略同,正是本诗。我欣赏最后一句,有“上普”的语感,写透了“独一代”。

乌兰巴托的夜

左小祖咒贾樟柯

穿越旷野的风啊

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

我醉了酒

飘向远方的云啊

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

我不回头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游荡异乡的人啊

在哪里

我的肚子开始痛

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鸟儿啊

不要走

你知今夜疯掉的

不止一个人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是我最喜欢的华语歌曲之一,两个版本我都爱,我听说原版词作者是老资格的蒙古族女诗人韩霞,但那版歌词却构不成诗——或者说现代诗,左小祖咒改编版被我称作“难听版”,但他的歌词却是一首现代诗:“穿越火焰的鸟儿”是漂亮的意象,“我的肚子开始痛”是反抒情的口语。

我决定让自己等一个人

楚尘

我决定让自己等一个人

一个熟人

我一定要把他或者她等到

否则不再回家

一辈子等不到就一辈子

不回家。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在一分一秒地等待

我看着那些三三两两

从身边和我擦肩而过的人

我多想中间

冒出一个熟人

我没有任何目的

我那时的心情就想见到一个熟人

坊间已称楚尘为“中国第一诗歌出版家”——在我心中,这是一个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至高美誉!西方出版界有句行话:没有出过诗集的出版人再成功也不能算作伟大的出版家。中国人有种特别糟糕的集体心态:好事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喽!所以,他们加速了对诗人楚尘的遗忘,但《新世纪诗典》不会忘记。

雨伞

王渝

我喜欢哲思。总想到人的价值:从群体到个体,最后落到自身。

正这么想着,到了餐馆。

外面竟然下起雨来,不大不小。

我问老公有伞吗?他说有。从车后拿出一把递给我,自己戴上帽子。

我正要打开伞。他说,跑一下就到了,不要打开伞。

我问为什么。

他说,不要把伞弄湿了。

我与王渝大姐相识颇早缘分颇深:想当年,我们都是严力主编的《一行》同人,她在《今天》担任散文编辑期间还发表过我的两篇散文——那也是我作为诗人与这份以诗驰名的文学刊物仅有的缘分,所以说,所谓缘分不过是人与人的缘分。本诗来自严力推荐(又是缘分),我一读果然了得,大呼一声“好”。

点灯女人

万达

土司家的房子很大

庭院很大

院子里的灯塔很大

地牢很大

牢里盛着油的锅很大

一百二十一盏灯很大

她在每个黄昏降临的

时刻点灯

把灯点到广场上

点到石头发光的缝里

点到油锅老粗的麻绳上

点到关押她男人的牢房里

点到只剩下土司屋里的一盏灯

然后她发着光躺在那里

想象的诗意,即事实的诗意,那是头脑中发生的事实。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越是外行的读者(也包括外行的同行),越爱说,为什么不写成散文或小说?越是外行,禁忌越多,他们不希望诗是开阔、包容、综合的,他们以为诗就是标准化抒情。对于95后诗人的老辣,我已见惯不惊了,这让学生腔没的活。

记忆中的县城电影院

雪潇

那是上个世纪的70年代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我们排队走进电影院

地狱的守门员,一五一十地

把城关三小的所有师生

数核桃一样,数进了他的黑色瓦罐

这是老县城最大的一间房子,现在

拉上了老县城最大的几挂窗帘

师生们正襟危坐,等待一束光从头顶飞过

等待银幕上开放黑暗中的花朵

电影开始了,工农兵放射光芒

我们双目炯炯,朝比远山更远的地方

极力地望去,异域风光

把我们渐渐

引入他乡

本诗题材并不新鲜,似乎也没有特别明显的个人发现,但感染力很强,因为这是上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我由此想说:在某些题材上,连“重复”都是有价值的,在某些只有用心才会写出的题材上。这个行当里眼高手低的人太多了,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人太多了,他们声称怕“重复”,却永无创新。

家有考生

君儿

暮色降临

等儿放学回家

饭菜半已上桌

半在锅里

他吃得不多

口味较刁

每天的剩饭剩菜一大堆

转天只有倒掉

我对自己发誓

这样的行为

只能持续到高考

侯马近期有个口头理论非常好:诗人的形象——在君儿这一组来稿中,置于第一首的本诗中,她的形象是:母亲、女人、大地的女儿;从第二首到最后,她的形象是:少女(情怀)、才女、女诗人、知识女性——孰高孰低,一目了然,选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在树与树之间

潘洗尘

四十年前我在国家的北边

种下过一大片杨树

如今她们茂密得我已爬不上去

问村里的大人或孩子

已没有人能记得当年

那个种树的少年

四十年间树已无声地参天

我也走过轰轰烈烈的青春和壮年

写下的诗赚过的钱浪得的虚名

恐怕没有哪一样再过四十年

依然能像小时候种下的树一样

即便是烟消了云也不曾散

于是四十年后

我决定躲到国家的南边儿继续种树

一棵一棵地种种各种各样的树

现在她们有的又和我一般高了

有时坐在湿润的土地上想想自己的一生

能够从树开始再到树结束

中间荒废的那些岁月

也就无所谓了

这是一首活出来的诗,而不是写出来的;这是一首思考发生在写作之先的诗,更多时候我们“为赋新诗强说愁”;这是一首具有中年智慧的诗——而这是装不出来的,高喊“青春无悔”的人一定是个年轻人(与岁数无关),真正的中年,知道“中间荒废的那些岁月”。

晒花生的妈妈

湘莲子

初中时

我去她家

她妈妈在晒花生

一边翻动

一边说

你们别吃啊

这是给你哥哥结婚的

她大学毕业

她妈妈还在晒花生

她结婚了

她妈妈还在晒花生

都说那花生是给她哥哥结婚的

如今她儿子都结婚了

她妈妈还在晒花生

2015年5月

《中国口语诗选》毫不含糊地严格编选,引发了部分口语化诗人甚至非口语诗人今后“何去何从”的思想斗争,湘莲子是其中最坚定的“革命派”(革自己诗的命),这让她经历着阵痛,也赢来了收获。拿本诗来说,从思维到叙述到语言到滋味,已经是一首完全的口语诗,并深得其妙。

放鞭炮的

刘川

放鞭炮的

是个男人

还是女人

是个大人

还是小孩子

是个局长

还是下岗工人

是个汉族

还是朝鲜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放的

这几只鞭炮

又清脆又响亮

把死气沉沉的夜晚

震翻了

我头顶上

豁然开阔

放鞭炮的

管你是谁

你是我的亲人

透露一点选刘川稿子的心得:他每次来稿,有一半诗(有时还超过这个比例)我首先放弃,是那种开头很随意(伴有真口水),语境很开放,软议论到底的诗。从我个人角度来说,这部分是刘诗中的下品。另一半与之相反,一看就是纯文学——是的,在这一点上我很保守,纯文学的语境必须是封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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