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寂静

李锐

从浓密的林子里一走出来,他就看见那棵山核桃树了。耀眼的太阳底下,黑绿的核桃叶一闪一闪的,又高又厚的树冠好像一个安详饱满的大草垛。让你觉得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是它生出来的,都是它的儿女。看见这棵老树,最后的一点担心也没有了,心里头一下子变得又踏实又宽敞。隔着浓浓的草香味儿和一道静静的山水,还能看见老核桃树身后那些坍塌的断墙。密匝匝的蒿草和荆棘从里到外紧紧地逼着它们,石头的断墙七零八落地在荆棘和蒿草中挣扎着,高举着自己眼看就要被淹没的身体。那道清亮的山水从绿墙一样的林木里抽出来,又隐没在绿墙的缝隙和根须之间。如果不是偶尔有落在水面上的树叶漂过,你就看不出它在流。长年没人走,过水的踏石早就看不见了。他弯下身去打算解开鞋带,脱下球鞋和袜子。等到拉开一只绳扣又停住了,嘴角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随后,他在浓浓的草香味儿里直起腰来,就那么穿着球鞋踩进清澈的山水里,随着泛起的泥沙和青苔,一个冷战从脚心一下子沁凉地穿透了身体。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见汩汩的流水声被远远地闷在枝叶后边。接着,又听见有只啄木鸟在树干上敲打起来,的的的、的的的……把身边的寂静敲打得又辽远,又空阔。他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这地方真清净呀……然后,又感慨,这地方真是清净呀……

趟着清水和青草,过河,上坡,沿着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小路,走过两条石头垒的地塄,再上坡,一只山鸡拖着长长的花尾巴扑愣愣地从脚下飞向河对岸,消失在自己刚刚经过的林子里。快走近老核桃树的时候,又有几只野兔闪着白白的屁股窜进草丛里。看见兔子们那份没有必要的慌张,他由衷地笑起来,看把你们吓的,跑啥呀跑,我又没带枪,我又不是豹子,我又不是当官的,我又不想吃你们……对着兔子们说完这些话,他转回身去,顺着山谷把视线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儿,黑绿的林子罩在浅浅的山岚里,变成了蒙蒙的灰蓝色。七年前,因为祈雨引起来的那场山火烧毁了下面老林沟里的林子。七年过去了,还是能看见被火烧过的痕迹,大树都没有了,焦黑的山体会突然从低矮的枝叶间暴露出来。雨倒是真祈来了,可那场大火烧死了二罚和毛妮儿,那场大火还把荞麦、臭蛋和张老师送进了监狱。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就没有后来这六年的官司。现在,开发公司种香菇的塑料棚子都被捣毁了、割破了,两边动手打了架,公安局来抓了人,可也再没有人往山上种树了,农户们攥着那张叫乡政府废了的合同,谁也说不清乱流河乡政府会不会把过了火的林子再卖一遍。那些焦黑的石头成了村民们心头上的伤疤,压得人六七年喘不过气来。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这些空荡荡的灰蓝的雾气。很少看见有鸟飞起来。乌鸦和喜鹊们都吃了拌了农药的种子,山上山下的庄稼人都给种子拌农药,年年拌,年年吃,吃得一只乌鸦和喜鹊也没剩下,多少年了都看不见它们了。现在每年到播种的时候,地里只剩下牛和人,原来满地追着飞的鸟们一只也没有了。豁开的犁沟里黄灿灿的种子撒下去,回头一看空空荡荡的,一只鸟也没有,大太阳底下就剩下受苦的牛和受苦的人。伴着汗珠子掉到地上的只有影子,牛影子和人影子。谁也说不清,那么多飞来飞去唧唧喳喳的鸟们最后都飞到哪儿去了。总不能都吃了农药,都毒死了吧?天底下总有不拌农药的地方吧?总有个让人活的地方吧?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天下的老百姓也总得想办法活呀?总不能因为乌鸦黑老百姓就都得死绝了吧?你乱流河的乌鸦黑,还有县里,县里乌鸦黑还有省里,省里乌鸦黑还有北京,北京乌鸦黑还有联合国,联合国乌鸦黑还有如来佛、还有老天爷,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这么想着,他脸上又露出来自嘲的微笑,你一大清早离开五人坪,急急慌慌赶了二十里山路,来到南背的大山上,找到这个叫七里半的荒村子,找到这棵老核桃树,哪是为了说理呀?离开家门的时候就是担心一件事情,就是猜不准老核桃树到底还在不在了,猜不准它到底是死了还是被人砍了。老核桃树要是不在了,事情就不好办了,自己这二十里的山路就白走了。这些日子只要往炕上一躺,心里就翻腾以前的事情,一件一桩记得清清楚楚的。三十年前,自己从部队上复员回来和春香订了婚,动工盖新房的时候,就是在南背的大山上找到了三根大梁的木材。有一回上山砍树,自己穿了部队上发的黑塑料凉鞋、白丝光袜子,可塑料鞋底在羊胡子草上滑得站不住,差点把自己摔死在山坡上。舅舅一边给自己包伤口,一边在耳朵边上骂,就烧死你个龟孙吧就!进山剁树也要穿上洋鞋洋袜子,五人坪就装不下你个狗日的啦!一伙年轻人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咕咕笑得乱晃。三根大梁是全村的壮劳力分了三次才抬回来的。每一次抬着大梁往回走,都要在七里半歇脚吃干粮。每次歇脚吃干粮都是在这棵老核桃树底下乘凉。老核桃树下面有一盘石碾,碾砣不知叫谁抬走了,只留下空空的碾盘,大伙就坐在碾盘上吃干粮。绿洼洼的青核桃压了满枝满树。谁也说不清楚这棵山核桃树在这儿站了多少年了。坐在树荫里乘凉,满鼻子都是山核桃树好闻的清香。现在,那股迷人的清香味儿正随着一阵山风从背后飘过来,把他和他的视线深深地包裹在无比的安详和温柔当中。

18岁参军,21岁复员,在一个叫旅顺的地方守着大海站了三年岗,然后,又回到五人坪。汽车、火车、轮船、飞机都看见了。电灯、电话、动物园、百货大楼、花花绿绿的城里人,还有说不出有多么奇怪的电影,说不出有多么大的大海,也都看见了。看见了这一切再回到五人坪,就好像神仙下凡,就好像做梦一样,不知道五人坪和大海到底谁是假的。现在隔了三十年的时间,隔着那一场大火,隔着老核桃树迷人的清香味儿,回想一辈子,回想这六年的官司,只觉得太快,快得就像一场梦……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疼起来,很快地,他从自己恍惚的回忆中醒过神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松弛的脸上流露出说不出的苍老和疲惫。有一道汗水沿着额角流下来,无力地困顿在交错的皱纹里。他再一次地感慨起来,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个累,真累,从心里头累……接着,又感慨,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乌鸦有多黑,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拿人不当人,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连个畜生也不如,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脸能变得比石头板子还冷还硬……感慨了一番,他又在心里宽慰自己,你真是想不开呀你,事到如今你还想这些烦心的事,你都走了二十里山路,你都过了河,上了坡,你都站在老核桃树跟前,你都快看见那个碾盘了你……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三十年的大道走成河呀……三十年和春香过日子,过出来三个儿女,两个孙子,过出来满脑袋的白头发……如今总算是熬到老核桃树跟前了,你还是心烦,你还是想不开,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这么想着,又有自嘲的微笑在那些苍老疲惫的皱纹里舒展开来。老核桃树安稳地站在夏天耀眼的阳光里,把说不出的安详和温柔弥漫到山谷里,弥漫到他苍老疲惫的脸上。

他在满地的蒿草里趟出一条路来,没腿高的草地上就像是被人刨出了一条沟,倒伏下去的蒿草叶子露出了白色的后背,像是给草地镶了一道银白的钿贝。接着,视线里就出现了那个碾盘。最初的一刻他有点发愣,没看出来碾盘上厚厚地铺了一层什么黑东西,可马上他就认出来,那是剥下来的核桃皮。看来还有别人记着这棵核桃树呢,这是有人捡了落在地上的核桃,把烂黑了的青核桃皮留在碾盘上了。他随手撅了几棵蒿草当扫帚把核桃皮扫下去,把空碾盘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从现在起,七里半村的这张空碾盘归自己一个人享用。

他把肩上背的挂包取下来,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碾盘上,就像是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然后,从上衣兜里摸出烟盒来看看,行,还有半盒烟卷呢,足够抽的。他又摸出火柴,从从容容地点燃了香烟,从从容容地吸了一口,然后,又从从容容吸了一口。到底是有一把岁数了,到底不是当年抬大梁的时候了,二十里的山路走得人还真是有点乏了。现在,浑身的筋骨借着烟劲儿松下来,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停留在短暂的陶醉之中。轻起的山风摇动了头顶的树叶,摇乱了远处的青草和阳光,山野间一阵细语婆娑。

出了事情以后,乡亲们都说,满金,你参过军,见过大世面,又识字懂得政策,你给咱们当这个上访代表吧。定好三十年不变的合同,他们凭啥说变就变?凭啥就把大伙的山地卖给开发公司种香菇?于是,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当了五人坪村的上访代表,他用自己那辆三个轮子的农用车,拉着古老峪、矮人坪、东沟、南柳的上访代表,怀里装着五村村民画押签名的状子,开始了永辈子没完没了的上访。一直到农用车散了架,家里的牛羊都卖了,也还是没有结果。等到儿子追到北京来的时候,春香已经死了两天了。儿子说他妈就是舍不得东西,吃了几口酸了的剩菜,人就拉肚子拉毁了。上访六年,吃苦,受罪,吃想不到的苦,受想不到的罪,他都觉得那是应当的,那都能忍住。你一个老百姓,不脱十八层皮你能告倒了当官的?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伴儿会死,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春香一个人走了,更万万没有想到老伴儿死了怎么会让自己这么难活,难活得就像把心肝五脏都放进了热油锅。赶回家来和孩子们一起埋了春香,他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的劳累,劳累得连吃口饭喝口水的力气也没有。他一天到晚瞪着眼睛睡不着,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他觉得自己一定得做件什么事情心里才踏实。他觉得自己就想和老伴说句话,可身边的老伴儿就是没有啦,你悔断了肠子也看不见她啦……一直到今天早上鸡叫三遍的时候,他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等到终于过足了烟瘾,他把烟头摁在碾盘上,数了数,正好是三根,行,够本儿了,事事不过三,再抽就是糟蹋东西。他打开挂包,取出一身新衣服,一双方口黑布鞋,脱下身上的旧衣服,换上新衣新鞋,抻抻衣角,裤腿。不错,都是春香的针脚,又贴身又舒服。他把一块石头搬到碾盘上,拍拍手上的土。然后,从挂包里取出那条捆麦子用的麻绳,绳头上打捆用的枣木的杈钩磨得又红又亮,记不清楚使了多少年了。然后,他站到了碾盘上,把又软又滑的绳子朝头顶一根树杈甩过去。然后,把挽好的绳套拉到自己脸跟前。站在碾盘上视线高了许多,他抬起头来又看了一遍远处的山谷,在心里安慰自己,矮人坪的拐叔是上吊死的,南柳村的小五保是上吊死的,青石涧的瘤拐赵老师是上吊死的,乱流河的人不想活了都喜欢上吊,我和他们一样。接着,他又安慰自己,我比他们强,我有这棵老核桃树……现在没有乌鸦了,一只也没有了,我在这儿上吊不用怕被乌鸦啄了眼睛……等我死了,乱流河的人肯定要论讲几天,叫不出自己名字的人就会说,在七里半上吊死的那个老汉是五人坪的上访代表。

三天以后,有人发现了尸体。正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样,在老核桃树好闻的清香味儿里,他的眼睛完好无损。

2003年6月29日写,7月2日改于太原

(选自《上海文学》2004年第2期,短篇)

点评者:邵燕君

小说在安详、柔缓的语调中小心地展开,在“寂静”的叙述中,你逐渐听到一个令人愤懑的故事:老退伍军人满金被乡亲推为“上访代表”,在六年的上访过程中,家破身亡,最后吊死在林间的老核桃树上。这应该是一个以死抗争、执著如怨鬼的故事:“总不能因为乌鸦黑老百姓就都死绝了吧?你乱流河的乌鸦黑,还有县里,县里乌鸦黑还有省里,省里乌鸦黑还有北京,北京乌鸦黑还有联合国,联合国乌鸦黑还有如来佛、还有老天爷,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但是,在主人公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你已听不到悲愤的控诉,而是一种解脱的安详:“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个累,真累,从心里头累……”这不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而是绝望中的疲倦。什么是寂静?寂静就是这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疲倦,一种只有佛祖、老天爷才能接纳抚慰的疲倦。小说的见功力处就在于作者以精微的笔触写出了寂静的外景和人物绝望的内心在静默中的交融。在寂静的背景里、安详的叙述中,激越的悲愤转化为不尽的悲凉,使这个在新闻报道中屡见不鲜的“上访故事”具有了非文学形式难以具有的艺术感染力。与《寂静》同期发表的还有另一短篇《颜色》,它以刁钻的角度、讽刺的立意描写了一个农民工与城里的行为艺术家“看与被看”的错位情境。本年度,李锐还在《上海文学》、《收获》上发表了《镰》、《残摩》等“农具系列”。这些小故事从一个个与农民最贴心的农具入手,写出了对现实的焦虑。语言洗练,意蕴饱满。虽然现在单篇看来略显单薄,将来若集合在一起,就会显出整体的力量。这些作品的集中发表,显示出李锐对“底层问题”的关注。但他真正关注的显然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如何运用艺术的方式表达他的观察和思考。近期集中涌现的“三农小说”中有的虽然提出的问题尖锐,但带有“问题小说”的粗糙痕迹,这就使文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写什么”和“怎么写”的关系等老问题又重回人们的讨论视野。在此背景下,《寂静》等小说的写作方式值得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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