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嘶岭血案

马嘶岭血案

陈应松

我就要死了,脑壳瘪瘪的,像一个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红薯。头上现在我连摸也不敢摸,九财叔那一斧头下去我就这个样子了。当梨树坪的两个老倌子把我从河里拉起来时,说这是个人吗?这还是个人吗?可我还活着,我醒过来指着挑着担子往山上跑的九财叔说:“他、他要抢我的东西!”我是指我们杀了七个人后抢来的财物,又给九财叔一个人抢走了。医生在给我撬起凹进去的颅骨时说:“撬过来了反正还是得崩。”还有一个寡瘦的护士给我扎针时说:“你还晓得怕疼,我的天,到时一枪下去,那么大的洞看你喊疼去。”我疼得天昏地暗,这不是报应吗?九财叔砸我,我砸了别人,别人都死了,我却活着。

就这么等死的时候,前天老婆水香捎来了儿子的照片,一张嫩生生的照片,背景是红的,是在镇照相馆刘瘸子那儿照的。儿子还在向我傻乎乎地笑着,咧着没齿的嘴巴,眼泡肿肿的,耳朵大大的,活脱脱一个水香,活脱脱一个我。

现在是深冬了,早上放风出去地上有凌。再有一个月我就要与这世界再见了。

今年秋天,九财叔来找我,让我跟他一起去当挑夫。我走的时候,水香肚子鼓鼓的,还没有生。九财叔睁着那只没眼皮的右眼睛,问我一个月三百块,你去不去?我当时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一个月三百块呀,不少了!尽管是到很远很高的马嘶岭,但是为了水香,为了水香肚子里的儿子我也应该去。

我们两天以后才到了马嘶岭。

五十多岁、戴着眼镜、头发爬顶的祝队长拿出一个仪器来,说:“到了,就是这儿。”另一个姓王的拿出一张地图,说:“正是这儿。”又问九财叔:“这是马嘶岭吗?”九财叔说不清。小王又问炊事员老麻,老麻也是我们当地人,他说这应该是马嘶岭,说他听打猎的讲过,马嘶岭到处是野葱野蒜。“这就是了。”他扯了一大把野葱,他说以后我们就有野葱吃了,特别好吃的。他掐着野葱的根须,一根根把它们分开,让那些人闻。小杜就接过去闻了,她是踏勘队惟一的女娃子。她说:“好香,好香。”

我们就这么住下来了。他们住一块,我们住一块。我们住一块是三个人,炊事员老麻,九财叔和我。老麻后来嫌我们,住到厨房小棚里去了,在灶口柴窝里铺一床絮,比我们强多了。我一床被,九财叔一床絮,我们合伙用。他的絮又破又烂又薄,怎么也隔不断冰冷的地气,第二天我去割了几捆巴茅垫在下面,才略微暖和些。我们的棚子是塑料纸的,而祝队长他们是帆布的,还没有缝隙,完整的帐篷,像一个屋子,里面还有间隔,那女娃子小杜就睡在最里头。

刚开始我们知道他们是找矿的,第二天就得知他们是专来找金矿的,是为我们县找金矿的。也许就是那个该死的“金”字,这黄灿灿的让人想到荣华富贵的“金”字,就开始撩拨我们了。准确地说应该是撩拨九财叔了,撩拨他心中早已枯死的那个欲望了。本来他都老了,两条腿虽说能挑个百八十斤,但常也有蹒跚的样子了,眼睛也没什么神了,内心快坍熄了,只等哪一天一场大病,或是喝酒喝死,阎王爷安静地把他收去。

第二天就听到祝队长说:“这就是我们的踏勘靶区了。”他指着马嘶岭和岭下的马嘶河谷,声音洋溢着一种轻松和喜悦,好像是来这里玩耍的。其实这里荒无人烟,崇山峻岭,巨大的河谷吞噬着天空,马嘶河和雾渡河在这儿汇合,流淌着的河水在秋天通体泛红,好像一头巨蟒吐出的信子。我听见小杜那女娃子说:“好美呀。”还拿着一个很小的相机咔嚓咔嚓地给他们拍着照片,也让人给她拍。小杜这女娃子长得像山里的洋芋果,圆圆叽叽的,个头也不高,爱笑,爱唱歌,我就暗自给她取了个洋芋果的诨名。那个身子单薄的小谭长得像根峨眉豆,他的刀条脸和身子,不是峨眉豆是什么。我听见他们说着那周围的岩石,祝队长指着河谷说:“这就是开门金。”他比划说:“河流骤然变宽了,流速减慢了,上游带来的泥沙、砾石、沙金都沉积于此了,看见了吧,开门金!”他说了几遍开门金,说过去这儿因为没有人烟也没被开采,可能有小量开采,因为这周围是土匪窝子,没人敢来,就算淘出了金子,也会被抢被杀的。

我的心那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开门金!我忽然对这些产生了兴趣,仿佛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完全忘了我不过是他们的苦力和挑夫。祝队长是头儿,他总是站在中间,那几个人站在两旁,听他手拿着小锤敲打着岩石讲解,那个常在他手上的有数字跳闪的东西我也知道了它叫GPS,卫星定位的。后来洋芋果小杜给我说它是用十二颗天上的卫星定位的,我们现在站在哪儿,经度多少,纬度多少,海拔多高,它一下就显示出来了。她说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马嘶岭的海拔是三千四百零九米。我问她这个东西值多少钱,一头牛钱吧?她当即就笑起来,把我笑毛了。可我之所以敢问她,是那天大家喝了点酒后我在他们的怂恿下唱了几个山歌。她说我的山歌唱得好,当即就把我的山歌录下来了。我知道那是录音机,可没见过那么小那么薄的录音机。我还问过她关于剥夷面的事。她指着祝队长指过的河谷对岸,高耸入云的一扇巨大石壁,光秃秃的,我只能隐约知道“剥夷”是怎么回事。剥夷面上,经她的指点,我似乎看到了一条石英矿脉,因为在夕阳里那儿闪着耀眼的光斑,还有云母。她说在它的顶上,也就是台面上的塔状熔岩,很好看吧,是一种碳酸盐岩。她说她们去看过了,那儿曾有炼过硝盐的痕迹,地图上有个地名叫晒盐坡,估计是那儿。她说你们这地方保存了第四纪冰川地貌,也就是七八十万年前的,那刃脊,冰斗,冰蚀槽谷,还有漂砾。“你看,”她指指河谷中那些巨型的石块说,“那些石头不是原本在此的,是从别处搬运来的,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就是冰川,冰川就是神仙,力大无比。你看那三角面,很清晰的冰川流动时削磨的痕迹,把巨石从远处搬来了。”

她轻描淡写地给我说着这些,我却觉得她的话撼人心魄。在那个晴朗无风的傍晚,无数玄燕和蝙蝠滑翔的河谷上空,我听到了冰川轰隆隆运动的声响,而当时的山冈是寂静的,旷古的寂静,这女娃子的话让我仿佛眼际滚过了那个壮观的七八十万年前的场景。我真的佩服他们。这女娃子跟我跟水香一般年纪,可我没读多少书,初中没读满就辍了学。我爹是个“八大脚”,八大脚就是抬死人的杠夫,他除了抬死人,挣几双草鞋钱,没屁的本事。

这天晚上,西南方的山坡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强光,有如电焊的弧光,一直刺入云天,把周围的山坡、沟坎都照得如同白昼。那边帐篷就有人惊醒了,问是谁在照。大家都起来了。忽然那强光变成了两个光点,一上一下。大家以为是野兽,五六只电筒一起射去,那光点一动不动,祝队长就叫大家操了家伙跑过去扑打,不见了影形,也没有什么野兽,遂回到帐篷。而这时那光点又只剩一个了,在帐篷顶不远的崖上直射我们。

“这莫不是鬼么?”九财叔说。方圆百里无一个人,无村庄和电线,这么强的光是从哪儿来的呢?又是什么东西所为?这个问题困扰着我们,祝队长宽大家的心说,你们不要怕,长期在野外生存,什么神秘的事儿都有。这个地方,听说怪事不少。九财叔坚持说是野鬼,还说是什么独眼鬼,见了我们这些人稀奇。他说南山里有几丈高的红毛大野人,还有鬼市。你们不知道鬼市吧?有一年来南山采药的一群人,晚上在老林里看到了一条小街,好不热闹,什么京广杂货都有,买货卖货的人把衣裳都挤破。几个采药人也去买了些东西,有买鞋子的,有买衣裳的,便宜得不得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鞋子变成了草鞋,衣裳变成了棕叶,店家找给他们的钱全变成了冥钱,再去找那条街,哪儿找去,莽莽森林,除了树还是树,什么都没有。做饭的老麻也附和道,他们隔壁村也有过怪树的,有棵叫水洞瓜的树,是千年老树,从来只结籽不开花的,只要六月开花,这年必山洪暴发,开花的时候,树心里面就传出叮叮哐哐的锣鼓声,天一放亮就没了。说有个小娃子去上面掏鸟窝,掏出了三双草鞋云云。事情越说越玄乎了,说得大家脸色发白,倒抽冷气。祝队长就严厉制止道:“老官,老麻,你们不要在这儿瞎说了。老官,你要是信鬼,今晚你跟我捉一个来,如果捉不到,你就走人。”

一开始祝队长就不喜欢九财叔,九财叔本来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所以祝队长就想赶他走,这是九财叔恨祝队长的起因。另外,那个一听九财叔说话,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怪笑的姓王的博士也不喜欢九财叔。姓王的博士总是干干净净,头发方寸不乱,油水很厚的样子,不过他那个头好像是个大田螺。他说:“别吓唬我们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别看你们经常在山里转悠,但也比不上我们在野外生活的人。”

九财叔没有捉到鬼,踏勘队就响起一片嘲笑之声。我们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挑着一两百斤的东西随行。我们挑夫挺苦,一天十块钱,赚得很难。挑着一两百斤的东西,翻山越坎,过河上坡,他们徒步都困难,更何况我们这些挑夫。一头是他们刻槽取样的石头,剥离的石头,一大块一大块的,就往我们箩筐里丢。有时候,扁担上肩,腰却挺不起来,咬着牙,腰椎一节一节地压趴了,人站起来了,腿都在哆嗦。担子的另一头有石头也有一些贵重的东西,那个像夜壶一样的家伙是个水准仪。水准仪不止一台,有一台是日本的家伙。这些仪器常被分成几段拆卸后放进箱子里,再装入箩筐。祝队长虽然讨厌九财叔,可还是信任他的力气,认为让他多挑贵重的东西牢靠些。

两天后,祝队长和小谭去了一趟山外。为了防止野兽和坏人,他们上山来时配了一杆闪闪发亮的双筒猎枪,还给他们每人带来了一把跳刀,祝队长的绑腿里原来就插了一把美国猎刀,一尺多长。听他说,是一个外国同行送给他的。我慢慢才知道祝队长其实是去替他们领钱去的,还买烟买电池买扑克,给洋芋果小杜买来了许多糖果和女人用的东西。小杜把祝队长喊祝老师,小谭把他喊祝教授。听说祝队长是小杜的导师,小杜是他的研究生。小谭不是,他只是祝队长手下的一名工作人员,他下山是去给他在乡下读书的妹子寄学费去的。我听小杜问他:“寄了么?”他说寄了。这是与钱有关的事。每当这时,九财叔的耳朵就支棱得很长,好像是与自己有关的。他晚上忿忿不平地告诉我说:“他妈的他那娃子一个月就能赚两千多块钱。”他说的是瘦小的小谭,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山里娃子,与我们的口音相近。我问那祝队长是不是更多?九财叔说,听说他有好几个金矿。我说他有金矿?九财叔说是人家的金矿,他会找金子,所以人家就拉他入伙,那金矿他还不占一份?这儿要是找到了金矿,他也会有一份。听说他光乌龟车就有两部,有一部现在停在县城里,是他自己从省里开来的。我不知道九财叔是怎么知道的,你别看他平时闷声不响,瞪着一只永远也关闭不上的可怕的眼睛,可他知晓别人的事来,好像他长了好几个耳朵。

祝队长回来说到那怪光的事,说调查了,周围没有电焊的,山下的人说,南山山里是有一种奇怪的光,学大寨那会儿,山下一个村里有一块田也发出过怪光,也是贼亮贼亮的,像探照灯。他说是否与我们踏勘的岩层有某种关系,比如是一种石英,反射了太阳光或者别的什么光,透明石英也就是水晶。

离这里不远据说有几个水晶洞,而且可能还含磷。在那个剥夷面上,你们看见没有,有许多水晶亮点,在早晨尤其清楚,已经可以断定,这是石英脉型的金矿。那边的剥夷面,花岗闪长岩与石英闪长岩的身边,与金矿最密切,所以,这是金矿给我们的强烈信息。他转过头来对我跟九财叔说:“有了金矿,当地政府开始开采,你们这儿的经济就会有大发展,农民就会富起来,公路就会修通。这儿,说不定你们说的那个鬼市就真变成了现实哟。”他对九财叔说:“你会顿顿有酒喝。”祝队长罕见地给他开了个玩笑。这种未来的憧憬把老麻说得一愣一愣的。老麻对我们说:“祝队长是给我们做好事来了。”

晚上他的菜做得格外有味,野葱拌上了更多的香油和野花椒,加上祝队长与小谭提回来的两瓶酒,我们一人分了一杯。九财叔和老麻看到酒,眼睛就放光,他们眼里充满了对祝队长的感激。上山来的这几天,我、九财叔和老麻,跟他们六个踏勘队的人是分开吃的。我知道他们的饭比我们好,每顿都有肉,做的时候九财叔就闻到了香味。我想要是我们天天也能吃到他们城里人那样的饭,也就等于做上了城里人。

下山了,我那想做城里人的想法,让那一担沉沉的石头压得无影无踪。

我们要挑出他们取样的石头,到山下一个地方交给后勤分队,然后再挑回大米、面粉、菜、油盐。下山就是出山,得来去三四天。当你挑着那么沉重的石头走在无穷无尽的山道时,你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脚上绑着两块石头。石头缠上了你,百多里的路,峡谷,险峰,乱石滚滚的高地,龇牙咧嘴的悬崖,全是石头。我们上山时还行,与九财叔下去,两担石头,两个无声的人,走在茫茫的石头上,走在深深的石缝里。从出生以来,哪儿挑过这么沉重的东西呀。九财叔一句也不吭,我在苦巴巴地想着家里待产的老婆水香,我想人与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过去在家不觉得。原以为一月三百块的工钱,是抱金娃儿呢,而人家小杜、小谭、王博士他们一月就能轻松地拿好几千。我们村长听说一个月才拿一百五呢,人家还羡慕得要死。今年天干,庄稼没啥收成,羊也渴死了几只,收农特税的村长上了几次门,威胁我爹说,你不交税就不让你家媳妇生娃子。八大脚的我爹是横了,叫嚣说我倒要生生看,生下来你村长有种的把他掐死。我挑了石头就能生娃子,我挑了石头就能给家里交税,还能给水香和娃儿买吃的穿的。就为这,我也要挑啊。

那天晚上,我累得开始屙血。

我给九财叔说我屙血了,九财叔不相信,到草丛里一看,九财叔叹着气,说屙两天就好了,人的力气都是压出来的。九财叔说,你知道祝队长有两辆乌龟车吗?我问他是听谁说的,他说总有人给他讲。他躺在葛藤攀附的石头上,望着林子上面的天空,用石头敲着石壁,说:“村里的吉普是村长三千块钱买回来的,那他的两辆乌龟车不要几万么?”我们那儿的人把小车都叫乌龟车,因为它们都像个骚乌龟。我没有搭理他,我在想水香肯定不知道这会儿我在荒郊野地屙着血,对着一担死石头无可奈何。她以为我是到外头寻快活见世面去了。没有我在身边,水香肯定是眼巴巴地望着念着我,被子里也空凉凉的。从她嫁过来,我还没离开过她,她也没离开过我。我揉着自己已经开始磨烂的肩膀,看着箩筐里的那些石头,想着想着,泪就出来了。九财叔吃惊地看着我,那只没有眼皮的眼睛像一颗苦桃一动不动,突然从他背着的垫絮里“哧啦”撕下一块棉絮,过来垫到我渗出血水的肩上,又抱出我箩筐里的一块石头,“哗啦”丢进了沟壑里。

我一见慌了神,喊:“甩不得的,甩不得的。”我顾不了一切滑进深沟去捡那块石头,“这不能甩,这编了号的!”

我抱着石头爬上来,九财叔还是那么瞪着我。

“这是编了号的!”

九财叔什么都不知道,人家在石头上写了字,也在他们的图纸上记下来了,画了好多图。可九财叔什么都不懂。

我把矿石重新放进箩筐里。“这是矿样!”我对九财叔说。

“这不就是石头吗?”九财叔说。他没有文化,我跟他是说不清楚的,只当跟猪说。

“好,你屙血,屙!屙!”他恶狠狠地说。

他不理我,挑上石头一个人向前走了,我也只好又把石头上肩,扁担在磨破的肩上吱咯,吱咯,吱咯……

我正在埋头一步一挨着,听见前面一阵响声,我猛然一抬头,看到九财叔握着扁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前面的箭竹丛里,窜出来一群野猪,就在九财叔不远!

“上树!”九财叔一声喊,我甩下担子就往最近的一棵树上爬。我还没有看见过那么多拖儿带女黑压压的野猪群,我往上爬,踩断了一根枝桠,从树上掉下来,摔得屁股一阵锐疼。我看见九财叔非常紧张,可他又不能动,只能对峙在那儿。我这摔下来的一声,让野猪们警觉了,一个个竖起毛刺刺的耳朵,亮出尖尖的豁嘴和寒光闪闪的獠牙对着我们。我接着又往树上爬去。“叔,你上啊!”我拼了老命喊。这一喊,野猪们出击了,箭竹丛一阵哗哗的骚乱,滚滚黑浪就向我们卷来。

“你混蛋!”九财叔拉下我就朝陡坡下跳去,至少有三米高的陡坡,我落到地上,卡在一个石缝里,脑袋好像撞上了什么,一阵迷糊。野猪的吼叫声在岩上面,过了一会儿,我头脑清醒了,听见九财叔说:“治安,治安,你在哪儿?”我说:“叔,你在哪儿?”九财叔爬过来替我翻了个身,恶声恶气地说:“让野猪把你吃得干干净净!”我摔得不轻,懒得跟他论理,他又吼着要我快抽出开山斧来。我从腰里抽出了开山斧,我们听到头顶上的野猪们急吼吼的,但并没往下面跳。我们贴在石头下,大气不敢出。“得亏没有血腥味。”九财叔说,他是指我们没有摔出血来,野猪没有对我们继续追击。我看九财叔,已摔得鼻青脸肿,那只没眼皮的眼睛里已经充血,红森森的,脸上手上都有深深的划痕。我知道自己也摔得不轻,浑身疼痛。天渐渐黑了,我们不敢上去,就着石崖,点燃了一堆火。这深山里的秋夜,寒气侵人,又冷又饿。九财叔说千万别动,野猪是很有头脑的。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后,见没什么动静了,我们手拿开山斧小心翼翼地爬上岩去,看到我昨天爬的那棵树,已经被野猪撞倒撕烂了,我们的箩筐也被掀翻,矿石、被子被践踏得脏乱不堪,沾满了臭熏熏的猪屎。我们收拾好石头,只好慌乱地逃出这个野猪出没的野猪坡。

这一趟,少了两块石头,是九财叔担子里的。他不知祝队长都标了记号,回来签收单上都记下了。估计是在野猪坡被猪拱翻后弄丢的。为此祝队长又狠狠批了九财叔一顿,并且宣布扣他两天的工钱。为这两块石头,九财叔这趟白挑了。九财叔言语不多,没有解释,只是瞪着那只没眼皮的眼睛看着祝队长。我给他们解释说我们遇到了野猪群,可能是野猪把我们的石头掀到山下了,我们还差一点没了命。可是办事认真的祝队长说这不是理由,这些矿样比生命还珍贵。

“你以为石头跟石头都是一样的?”姓王的博士歪着田螺头给祝队长帮腔。他们不相信我们的话,以为我们是故意丢弃的。

“你这么一丢,我们这么多人至少一天的劳动白费了。”洋芋果小杜笑着想缓解气氛。

事实上那天的气氛并没有缓解。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小谭还给了九财叔一杯酒,说是请他“代”了。九财叔把酒喝了,连谢也没谢人家,倒头就睡。

我怀疑那石头是他故意丢的,在半道上趁我没注意把它丢掉了,以减轻肩上的重量。

深秋的马嘶岭夜晚,寒风比白天严厉千百倍,有时候飘下一点小雪,有时候飘下一阵细雨——雨是由浓雾而来的,滚滚的浓雾时常淹没我们。那些天,我听到的总是黑压压的野猪在奔跑和狂叫的声音,仿佛它们就在我们头顶,不断地来去,不断地聚散,没有停歇,让我噩梦不断。老麻听了我们的经历啧啧称奇,说:“我不信,你惹了野猪没被吃掉,这说不过去嘛。熊比虎狠,猪又比熊狠,这谁都知晓,你们就损失了两块石头?哄鬼。”我说:“钱就是用命换的嘛。”老麻就劝九财叔说:“有命在,二十块钱就不算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哪一天,你们在这山上能捡块狗头金回家呢。”

没有灯,我们坐在火堆旁,火堆是抵御这凶恶寒夜的一道温暖的屏障。用盐粉揉着一盆野葱的老麻来了兴致,说给我们讲一个狗头金的故事。

老麻那天说的是他们雾渡河上游上辈子人的事。他说马嘶河沿途是有金子的。他说的是旧社会。他说有个人捡了一坨金子,刚开始只觉得是块石头。他把话岔到九财叔丢矿石上去,说,你看起来是块石头,他们看起来里面就有金子,听说含金量还蛮高呢。他说有这么个人,是到河滩刨地刨的一块石头,黄黄的,也没作金子想,捡回去丢到猪栏屋里了。晚上起来拉尿,看到那块石头闪闪发光,就知道有内容了,找人一问,我的娘■,是块狗头金,这么大——他比划有一个狗脑壳大——于是就到宜昌去,换了足足五百大洋。他揣着这么多叮哐乱响的洋钱,就想到窑子里去嫖一嫖。问好了,宜昌城有个最有名的婊子,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掐得出水来,于是就寻去了。嫖过之后,两人互问籍贯姓名。那婊子一听,知道遇上了自己的亲生老子。为何呢,因这男的生了五六个妮子,后又生了一个妮子。这妮子长到六七岁时,家中无力抚养,便卖给了别人,哪知这妮子长大后误入妓院。虽然与父母姐妹分别时还小,互不认识了,但那妮子还记得自己的老家,记得亲娘老子的大名。于是在生父离开时,在他一双备用鞋里插了根针,针下附了一信。那男的离开后,到晚上在一客栈里洗脚换鞋,一穿发现鞋内有一根针,还扎了一张信笺,展开一看,上写:您是我的亲老子,做了不该做的事,云云。这人读完后觉大事不好,赶去那妓院,一问,知自己的女儿因羞愧难当,已经投江自尽了。

讲过这故事后,老麻对我们说:“你们天天跟他们一起出去挖,说不定走狗屎运,真挖出一坨金子,也有可能。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九财叔苦笑了一声,沉默了。我给老麻解释说:“你以为这石头是狗头金啵?听说最富的矿,一吨石头才能炼出几克来。”我用手指抓了一撮冷灰示意,“就这么多。不过,也有的一吨石头里含一斤多金子的,但这少而又少。”九财叔横了我一眼道:“你懂!”我拿出枕头下的一本书给他们看说:“这里面全有。”他们就像看生人一样看着我,我便有点得意了:“这是小杜借给我看的。”

的确是她借给我看的,是一本《金矿地球物理找矿》。我跟她出去有几天,我们是分两个组,我帮小杜她们挑东西,小杜给过我一种糖吃,不知啥糖,吃到口里一股糊锅巴味,我就问这是啥糖,她说叫巧克力。“一颗抵你们小卖部一斤水果糖的价。”她对我说。这么贵!怪不得包得这么精精巧巧的,我就把那红色的玻璃糖纸留住了。她之所以给我糖吃,是听了我唱歌。她有个小机器,里面放一张薄薄的闪亮的圆盘,然后就戴上耳机听,估计里头也是歌。

有一天她要我再唱,我就给她唱了“阳呀阳坡的姐,阴呀阴坡的郎”。我说,我再给你唱几首五句子吧。我想了想就唱了一首:“吃了中饭下河游,一对石磙顺水流,你要沉来沉到底,你要流来流到头,半路丢郎短阳寿。”“很好听,”她说,“也很有意思。”我就又唱了一首:“吃了中饭巴门站,泪水滴得千千万,可惜泪水捡不起,捡得起来用线穿,情哥来哒把他看。”她一个劲说好,我胆子就大了,就唱起邪一点的:“吃了中饭下河耍,河下公鸭撵母鸭,公鸭撵得喳起个嘴,母鸭撵得叫喳喳,扁毛畜牲也贪花。”小杜和大家都笑了。小杜用那小机子把我的歌都录下来了,她还边听边记下那词儿:“为什么总是以‘吃了中饭’开头?”是啊,这一问问得我也有点傻了,我说不知道。王博士却说:“这还不简单,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嘛。吃饱了饭没事干,就想那公鸭撵母鸭的事,听说这山里的女孩子是很开放的喔。”我说:“也不见得吧。”我说可能是与我们这儿只吃两餐有关,我们这儿早上起来是不吃不喝的,洗了懒就出坡干活。洗懒就是洗脸,因为早晨起来人容易懒,吃了喝了更懒。干了一气活,太阳当顶了,才回家吃中饭。所以,人吃了饭,才有劲,才想唱歌做别的。因小杜喜欢听我的歌,我的胆子也大了,见到丢在她旁边的一本书,就拿起来翻。他们测量、刻槽、取石,我没事就看那本书,全是怎么找金矿的,后来她就借给了我。

在我得到那本书以后的几天里,山岭却是极安静和明朗的。白云们在天空如影随形,有时候,一股小风吹过,会带来一种强烈的野果成熟的气味。野柿子啦,五味子啦,鲜红的茶果啦,咧着大嘴傻笑的“八月炸”啦,还有吊在藤上快撑不住了的沉甸甸的猕猴桃啦。我钻进林子中去摘,我把五味子、“八月炸”给小杜,把酸不啦唧的猕猴桃给两个背测杆的杨工与龙工,把不软不硬的野柿子给王博士。他们吃着,不停地点头说:“嗯,好吃。”我又给他们唱了一首:“吃了中饭肚里嘈,要到后山摘仙桃,七尺竿竿打不到,脱了草鞋上树摇,摇得仙桃满地抛。”

那天小杜、王博士和小谭出去了,回来时每人都弄到了大大小小的水晶,就是那种透明得像玻璃和冰块的玩意儿。小杜还意外地弄到了一块红水晶。原来他们是去了一个水晶洞。那块通体透明红如胭脂的水晶让大伙啧啧称奇。可是祝队长却把他们几个人熊了一顿,说他们是胡来,说我们要把一个完整的矿山留给县里。祝队长因为激动两腮都出现了红疹子,摘下眼镜着眼瞪他们说是搞破坏,当场就把小杜说哭了,大家也就不敢吭声,连晚上吃饭的时候也鸦雀无声。那块红水晶是否被祝队长没收了,我不知道。

一般来说,每天天刚亮,祝队长的哨子就响起了:“起床了,起床了!”大家惺惺忪忪地起来,不辨滋味地把稀饭裹着馍馍吞下肚去,然后灌水,拿上馍馍和腌野葱野蒜,摇摇晃晃地走了,到了傍晚我们就回到营地,几乎每天如此。这群人——祝队长他们,无论男的女的,就像我们村头磨苞谷的水磨子,不停地干活,爬坡下坎,下坎爬坡,写写画画,然后收了仪器,抱来石头丢进我们担子里让我们挑回来。

好天气并不是经常有的,没过几天,寒风就缠在岭上、河谷间不走了,黏黏的浓雾悄悄地泛上来,与寒风一起,搅得天昏地暗。但是即使能见度非常低,祝队长还是催促大家出去,他的要求是: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此次踏勘。在雾里我们挑着仪器以及他们中午的饭食,甚至还有睡袋,还有我们的被子,往勘测点走去。等到中午难得的太阳出来的一会儿,赶紧工作。如果晚上回不来,走得太远了,就随便找一个岩洞住一晚。在那样的晚上好歹他们会给我们一张塑料布,也不能抗拒石头上的砭骨冰凉,人像赤身裸体丢在冰窖里。他们虽然有睡袋(是鸭绒的),睡袋下又有油布,拉上了拉链就隔开了寒风,可我看见他们还是在睡袋里瑟瑟发抖。这些城里来的知识人,还真能吃苦呢,虽然抖,第二天一爬起来,又有了精神,又抖擞着活了,而且他们还啥病都不生。我却因受了风寒发起高烧来,浑身滚烫发热,还咳嗽。小杜小谭他们给了我几颗药吃,老麻还给我熬了些姜汤。我时冷时热地躺了一天,天一放亮,祝队长就进了我们棚子说:“你们得挑粮食去了哦。”

挑粮食就意味着又要挑石头下山,听到这话,我骨头都软了,我看见九财叔的脸也阴沉了下来。可那是跑不脱的,堆在帐篷里的那些石头,迟早得要我们把它们挑下山去。我就说,那就走吧。我往箩筐里装着石头,杨工和龙工记着数,记着,然后将记了的纸装入一个信封,封上口,让我们带着一起送下山去。

我们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小谭突然说要跟我们一起出山,他说他请了个假。是不是又要给他上学的妹子寄钱呢?当时不知道,走到半道上,他才说是想下山打个电话。小谭穿着一双旧旅游鞋,披着油布(又防下雨又可垫着睡),背着旅行包。他说他母亲得了绝症,做了手术,家里欠了许多债。他说他早就不想在祝队长这儿干了,才两千块钱一个月,他早在深圳那边联系好了,一去就是八千的月薪。可祝队长留他,说不能缺少他,他是看祝队长的面子才留在他身边的,祝队长对他有知遇之恩。当他说深圳有八千块钱的月薪,着实让我有点吃惊,我们那儿也有人去深圳打工的,不就几百块钱一个月么?来去的车费一除,也就跟在宜昌打工差不多。我说起这,小谭就说:这就是知识值钱。他说他们那儿也是穷山沟,他家有五姊妹。他问九财叔几个孩子,九财叔说三个女娃,老婆死了,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他问我为何没读高中,我说没钱嘛。他说他母亲之所以得绝症,是因为卖血给他读书,他说他还有个姐姐,成绩很好,为了他,就辍学去打工了。九财叔在后面暗暗地对我说,别听他说得可可怜怜的,他是防我们呢。我不解,九财叔就说:很明显么,我们两个,他一个。可是我不信,回来的时候我见他眼睛红红的,看来电话是打通了,他说他母亲不行了,他抽着鼻子,说等这次踏勘完了就回家去,还不知能不能见上母亲。

好在来回都没有再碰到野猪,多了个人,胆也大些。我因为感冒,四肢无力,回来时挑着挑着就实在挑不动了。我挑着各四十斤的两袋面粉,一袋五十斤的米,加上蔬菜、肉鱼,足有两百斤。小谭说:“看你这瘦小的个子还真能挑啊。”我说哪是能挑,还不是为了一天十块钱。你们是知识值钱啊,我们这儿也有个说法叫力大养一人,志大养千口,而我连力也不大,唉。我挑不动了,就让他们先走,反正有床被子,挑到哪儿睡到哪儿。九财叔说不行,你一个人,碰上野猪和其他野牲口了怎么办?我们出山的那天,在野猪坡的箭竹林里虽没遇见野猪,但看见过一头老熊,可能快冬眠了,躺在竹窝里没理我们。九财叔说:“万一不行小谭你就先走,我跟他慢慢来,你反正知道的,跟祝队长说一声,小官他病没好,路上要耽搁一些。”小谭说:“我倒也不怕,一个人走,我身上又没有钱,连手机都没有,就一块手表,还是电子表,十几块钱的。”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意思是跟我们一样,穷鬼,让我们打消打劫他的念头,他已经暗示过无数次了。他说的也是实话,那么多人里,就他没手机,那些人都有手机,是他告诉我们的。他说手机是个寻常物,城里一人两三部也不稀奇,而且淘汰很快,年把就得换个新式的。小谭说还是大家一起走吧,安全些。他把我箩筐里的那袋米背上,这样我就轻了许多,但腿还是软的,又加上咳嗽,人一咳,就气喘,气一喘,心就慌,心一慌,身子就飘,一步不稳,就歪下了沟坎去。

这一跤人没摔坏,爬起来,面粉袋子摔破了一个,白花花的面粉撒了一地。我很害怕,说:“小谭,你得给我作证啊。”九财叔把我从沟里拉起来,又去收拾面粉。小谭说:“这不是你们的错,面粉就算了,树叶石子的,收起来也没法吃。”

好在有小谭作证,我又是带病,祝队长没扣我的工钱。可到营地我就倒下了,有种快死的感觉。八大脚我爹说人死就是一口气,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死了,就归他抬上山了。如果就一口气的有无来证明一个人的死活,那死就是很轻松的事。为什么有的人临死前疼得清喊辣叫?为什么有人死时流着不断线的泪水?我认为我那一次体验到了死亡,在那个垭口,三两里地外的营地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再也挑不动了。“你真的不能挑了吗?”小谭问我。我说我挪不动了。他说时间还长啊。意思是你这个样子,不能跟我们干到头啊。我一想,又怕他们赶我走,不要我了,我就咬了牙,不让担子歇下来,一歇下来,担子就成了座山。我走,那两个筐子就像有两个魔鬼一前一后使劲扳着你的扁担,筐脚还时常绊着石头或者树枝、葛藤,脚下又是沟坎又是悬崖。每当筐脚碰一下,手抓住的绳子就会拧圈儿,人就晃悠,就像无常鬼来拽你的命让你进地狱。脚下没有弹性,扁担就没有弹性,就会东磕西绊,这是挑担的人都知道的。看着破了的面粉口袋,祝队长一言不发。小谭真的就为我说话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主持正义的人,他说你病得不轻。我坐在地上,浑身汗泥,真的病得不轻了。祝队长挥挥手说:“好吧,好吧,赶快吃药。”

祝队长没有扣罚我的工钱,这刺激了九财叔,他大着胆子去找祝队长说:“能不能不扣我上次的二十块钱?”

“这次与上次无关。”祝队长说。

“可我上次什么也没撒呀!”

他在表功,他在把我做错的事与他作为对比。这让我十分恼怒,再怎么我们是一起来的,还是你的表侄,你这个表叔哪像个长辈?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该扣的要一起扣,一视同仁?他就是这个意思,九财叔。九财叔就这样让我看轻贱了他。

然而过了一天,又要我们下山。说是我们捎回的信上说,就这两天就有发电机了,是山上要的,要我们去挑上来。

祝队长催促我们,是因为头一天晚上那该死的怪光又出现了。我们的营地黑咕隆咚,那光白龇龇地出现,照过来,就像被坏人,被土匪团团围住似的,十来个人无路可逃了,末日来临了。

“大家拿上家伙!”

半夜就听见那边的帐篷里祝队长他们吼叫着。我们操起了开山斧——一般我们都是插在后腰的木叉子里的,山里的每个男人都这样,每天出门上山都要带上,可以砍葛藤荆棘树枝开路,可以对付野牲口,还可以对付歹人。我们拿着开山斧出去,老麻拿着一根棒子,就见一道白光从崖顶直射下来,令人睁不开眼睛。一声果断的枪响,那光倏忽消失了。祝队长提着枪,大家的电筒一起照着,手举刀棍跑过去,中弹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是一块石头,上面留着清晰的弹痕。姓王的博士接过枪去,又朝林子深处开了一枪,大喊道:“有种的出来!”

“出来!出来!出来!”大家齐声喊。

没有东西出来。祝队长就说,赶快把发电机挑上来。

九财叔要提条件了,因为他有气,所以他提出了条件。他说要把那管双筒猎枪给我们带着,因为野猪坡的野猪很厉害,人命关天。另外能不能少挑一点,下山后再叫两个挑夫来。没有一个条件能让那个古板的祝队长答应的。祝队长说枪不能带,队里只有一杆枪,要保护那些仪器,还有这么多人。他说,你们两个在山里钻惯了,多留个心眼没事的。九财叔说,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呢?祝队长火了,说,你们的开山斧是吃素的么?可是,要是再碰上那群野猪,甭说是开山斧,就是枪也没用,野猪横了,一头猪顶三只虎两头熊。我和垂头丧气的九财叔就商量着怎么样躲过野猪坡,九财叔说反正这命要丢在马嘶岭了,回不去了。那怪光缠着我们不走,野猪又来撵我们,未必来这儿就是命?九财叔就对着山磕起了头,他拜了几拜,也没说话,站起来,从背后抽出开山斧,朝一棵红桦猛地砍去,哗啦啦,红桦上飞出了两只大鸟,哇哇地叫着消失在林子上空。我看见红桦淌出了乳白色的汁液。那大鸟凄厉的叫声萦绕在山冈上,久久在我们心上盘旋。

我们走了,九财叔好像攥着一把劲,匆匆走在前面。我心里好害怕,只得紧紧跟着。走了一气,九财叔在前面歇下来了,把扁担横在两筐上,坐在上面,敞着怀,吼着气。我们已经过了河谷,望不见营地了。九财叔说,见了野猪别跑。九财叔又说,光是冲他们来的,我算了算,我们熟,他们生,要害害他们,他们这么不讲道理,还是读书人,种田搓泥巴的就不是人么?我也替九财叔说话,他们太要不得了,我们命都快丢了,他们还扣二十块钱。九财叔恶狠狠地说:“有独眼鬼干脆把他们都吃掉!不讲理!”在枯死的箭竹林里,光秃秃的风发出翻来覆去的沙沙声,好像也在恶咒,好像有无数的野牲口和野鬼来了,被九财叔召唤来了。“来一个敲他们一个!来一个敲他们一个!”我听他说。他一定是很恨了。忽然,我听见“哗”的一声,抬起头一看,九财叔把一箩筐石头全倒出来了。

“九财叔,你这是干什么!”

“嘿嘿,”九财叔干笑了,九财叔踢了箩筐一脚,那颗快蹦出来的眼珠子对着我,“我找狗头金。”

我跑过去,他在石头里扒拉着。

我赶快帮他把石头往箩筐里装。他说:“你不要怕,你何必这么怕他们。”我说:“我不是怕,我怕哪个,我是想平平安安回去,弄完了我们好回去,我去伺候月子。”九财叔说:“二十块钱哪,你晓得,二十块钱!”他仰天长叹,我看见他那只不能闭合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我的心里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这二十块钱对他来说是个大数字;我知道他家徒四壁,三个女娃挤一床棉被,那棉被渔网似的;我知道他常年种洋芋刨洋芋用一张板锄一张挖锄,第三张锄都没有;我知道他家房里作牛栏,牛栏破了没瓦盖,另外也怕人把他家的牛偷走了,这可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当;我知道有一年他胸口烂了一个大洞,没钱去镇上买药,就让它这么烂,每天流出一碗脓水;我知道去年村长找他讨要拖欠的两块钱的特产税,他确实没有,村长急了,扇了自己一嘴巴,说:“我他妈这么贱让人磨,我给你付了。”二十块钱对祝队长他们来说也许什么也不值,可对于九财叔来说,那可是十年的特产税啊。

我这么想着我也心酸得不行,可我又无能为力。

菩萨保佑,这一趟出山还顺。在山洞里呆了一晚。我已经不屙血了,肩膀和脚上的血痂也慢慢好了。这次回来时我们挑着小发电机、汽油,小心翼翼地趟河爬垭,翻山越岭。我们大多走兽道,兽道是野牲口们走的,野牲口爱走熟路,走多了,就有一条道。到了马嘶岭之后,晚上发电机一响,电灯亮了,营地有了从未有过的生机。

不过这次回来后,有好几次,我就发现九财叔站在祝队长的身后,也不说话,也不动。他也站在我身后过,不动,把我吓一跳。他是不是想说那二十块钱的事?不得而知。祝队长爱坐下来抽一支烟,眯着眼望群山。祝队长似乎知道九财叔站在他身后,有时慢慢转过头来,看九财叔一眼,表情平静,这时候,九财叔就会走开。祝队长有时候也摆弄他的手机,按去按来的,因为这里没有信号。老麻说,上次那两个人给祝队长又带上来一个手机。他伸出三个手指,表示有三个手机,“啧啧”了几下,说:“有五十多个电话找祝队长,可找不到他,都是要他下山去。他说他不理会这些,在春节之前把这次踏勘搞完了再说。”老麻说,我们可能还得呆一两个月。我愕然了,说:“那我媳妇就要生了。”老麻说:“多一个月是一个月的工钱啊。”

老麻显然心安理得,可能为多呆一些时日暗暗叫好。这老麻顶多是跟别人整零席的红案师傅,平时也没啥人找他,在这儿吃了喝了还拿工钱,又不挑又不扛,又不早出晚归又不吹风淋雨,他当然喜欢了。

好像要下雪的样子。半夜果然下起了雪子儿,然后就是雨,这场雨来势可凶猛,雨夹雪霰,打得我们的塑料布顶像要穿洞了一样。正迷糊间,雨水漫进了我们的帐篷。我是做梦梦见掉进了村里的那口深潭,腆着个大肚子的水香硬是不来救我,她就站在潭上面。我冷啊,醒来一看,我们已经泡在水里了,外面已经闹哄哄一片。

“快转移!快转移!”

许多电筒的光柱在那儿横来扫去。我们出去一看,崖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样朝我们泻来,非常急遽。我们按指挥把东西挑往一个不远的小山洞,先到洞口的杨工和龙工说刚才洞里出来了一头野兽,但我们没有看见。他们说像羊,进去后里面果然有一些野牲口的粪便,根据我的经验,好像是灵鬃羊,个头挺大的那种。洞里本来就有水流出来,现在更大了,我们把他们认为贵重的东西搬进去。搬完东西,就生火烤衣裳。可烟雾出不去,熏得大家都受不住,特别是九财叔,那只不能闭的眼睛里就哗哗地淌泪,他后来干脆就出洞去了。他披着雨布,坐在洞口,那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远处我们被淹的营地。我们就睡在门口,其实是坐,裹着湿漉漉的被子,坐等天亮。

天亮后又因柴火全湿了,没有吃的,他们给了我们一人一块压缩饼干。九财叔说:“这石头一样难啃啊。”老麻说:“他们有凤尾鱼。”我已经看见了,是一种铁盒罐头。我们闻见了鱼香。

中午太阳出来了,我们抱被子翻晒,拉垫絮的时候,从絮里抖出一个红红的东西,我一看,是个女人的发卡。这是小杜的,小杜夹在前额上的,是其中的一个。小杜有两个,那两天我看见她只夹了一个,原来这一个到我们絮底下来了!那东西抖落出来后,九财叔就飞快地抢了过去,对我说:“你小子别管。”他藏进了内衣口袋,把个破毛衣领拉得大大的,往胸里头塞。他露出宽大的烟牙,嘴巴就不由自主地缩到了耳根。那只可怜的右眼珠好像要跳出来,变成一颗落地的秋板栗,会发出“啪”的一声。这使我不再敢惊讶,装着没事的样子,继续晒着被子。不管怎么说,小杜的红发卡都是很漂亮的。小杜长得不漂亮,但不知怎么,夹上那两个红发卡在右前额的头发上后,就显得好洋气,头发还是黄的,染了的,黄发加红发卡,跟咱们山里人夹发卡又不一样,夹在不该夹的地方。

我明白九财叔是在暗中弥补他的那二十块钱,他要把它补回来。吃饭的时候他死胀,一碗一碗添。人家要四个馍他要五个六个。“我能吃,怎么的?”他说。若在家里,顶多一碗洋芋就解决了肚子,他是个铁骨膘,瘦,肚子并不大。他吃得直翻白眼,嗳气,打嗝,我都看不下去了。踏勘队的人已经看出了他是在闹情绪,他故意夸张地吃饭,是在与祝队长作对,是在表示他的抗议和愤怒。

就在我们遭水劫没几天,好消息传来了,祝队长他们在那剥夷面的西南,发现了一个厚度达三十多米、斜深达千米的富金矿,说还伴生有黄铁矿、铜、锌、铅等多种矿物。这是初步证实的结果。祝队长说,最保守估计,以后一年可以给县里带来几百万的财政收入。那天营地真的是一片欢呼。姓王的博士在回来之前还用红油漆在那儿的石壁上写下了“我来也”三个大字。祝队长余兴未尽地用望远镜望着河谷对面,望着小王写过字的地方,说:“证明我当时的推测没错。”我记住了他们那天所说的“斜卧矿柱”。我没有用望远镜从远处看他们的发现,河谷总是雾霭蒙蒙。我在想像这个斜卧矿柱的巨大,它哪一天站起来,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站起来,站得比马嘶岭还高,浑身是金黄色,金灿灿的,该是一种什么气魄啊。

“关你鸡巴事!”九财叔对我说。他拍了我一下肩。他在我的傻傻的表情上看出了高兴——分享着踏勘队的喜悦。他忌恨地说:“咱们后山的磷矿也说是国家的,给谁包了?给乡长的一个朋友包了,金子再多,会多给你二十块?!”

我说:“这总归是好事呀。”

老麻说:“老官的气还没顺。我说,矿是肯定给人包的,但承包款和税收是每年得给当地政府交的啊,祝队长说的财政收入,是指这个。”

九财叔讽刺他说:“你是乡长的口气咧。”

老麻说:“有一说一嘛。”

我说:“我不管金矿银矿,他们早点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早点滚蛋了。”

我想的是这个,我真的想这个,想回家,想水香,想她那么沉甸甸的肚子。我只想水香生娃子时我在她身边,我拿了踏勘队的工钱,我就去县城给水香买一对那样的红发卡,穿了洞的小树叶一样的,也夹在水香右额的头发上。黄连垭的人都不知道这种夹法,也没有这么漂亮的发卡。九财叔的三个妮子虽然长得还不错,可一个发卡,看他给谁。我们水香脸型好,眼睛、嘴巴都比小杜好看,皮肤也比小杜好,又不戴眼镜,怎么看都舒服。别看山里人,山里人喝的水好,人就是灵醒。小杜的胸奶也不大,我看比野柿子大不了多少,早上不吃,大家笑她减肥。这么不肉气的妮子为什么还要减肥呢?我突然想到我买了红发卡,还要给水香买一条红牛仔裤,就像小杜身上的那条。可我想了想县城我见过的衣摊,似乎没有红牛仔裤,只怕是要到武汉城去买。红牛仔裤真是很亮,贴身贴肉,裹得屁股大腿怎么看怎么舒服。我真的有愧于水香,什么都没能给她买过,她跟上我了,吃没吃什么,穿没穿什么,在家里地里忙这忙那。去了集上,买这不敢,买那没钱,几个小票子捏出水来了,回来时,还捏着,还是没用,还对我说:“不要买,街上净宰人,哪儿都贵!”

踏勘队遭了水劫后,许多图纸淋湿了,丢失了不少数据,祝队长为此闷闷不乐,说时间又耽误了,要加紧补数据。他的情绪影响了踏勘队。踏勘队的人都木着脸干自己的事,一点儿笑声都没有。那一天他们去补数据,我们就在姓王的博士的指挥下,在营地加固帐篷,把帐篷四周的土堆堆高夯实,以防崖上的雨水再下浸。小王不让我们进他们的帐篷,这没什么。他守在帐篷的门口,看着我们挖土,挑土,培土。那天天气尚可,雾渐渐开了,他就搬出一个仪器来,许是没事,就摆弄那玩意儿,朝河谷和河谷对面看着。这小子一定是在观察祝队长他们。远处的森林浓如烟霞,依山势的爬高而呈现出陡峭的层次,树干白得耀眼,山壁黄得人,天空云彩斑驳。我们的一双肉眼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知怎么,九财叔被那个仪器引诱了,他想看看让王博士入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趁姓王的去山崖边解手时,跑过去瞄了那仪器一眼,他还没看清楚仪器里面的东西,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吼:“干什么!”

又说:“这个值几十万!”

九财叔腿一软,当时脸都白了。九财叔就赶忙跑到一边去了,几十万哪,九财叔还真没把它碰倒,碰坏了,他拿什么赔?

九财叔躲到了一边去挖土,锹怎么也插不进去,没力了,整个身子都软了。一种深深的委屈和愤恨从他的那只眼里射出来,像刀子一样,让人心尖发寒。到了晚上,他开始发烧,躺在床上,身子发着抖,还四肢抽筋,发出喊叫,像被鬼掐了喉咙一样。

他说:“治安,快去喊我的魂回来。”他从头上扯了一把头发下来,让我用一张树叶包好,烧了,放进他装水的碗里,喝了,用一块石头刮着空碗。他把碗交给我,说:“你就这么刮着到外面去,喊我的名字,要我回来。”他指示我往黑夜的深处走去,越远越好。我走着,喊着:“官九财,回来啊,回来啊,官九财。”我在向深邃无边的黑暗走去,昏暗的星星,陌生的荒野,还有一些绿荧荧的野兽的眼睛……我喊着,浑身汗毛倒竖。我刮着碗,吱啦吱啦,吱啦吱啦,走了没一阵,我就丢下了碗,朝棚子里狂跑,大叫一声,与老麻撞了个满怀,顿时委地瘫了下去。

唤魂的事让老麻说出去了,祝队长气急败坏,说:“好啊,你们在这儿装神弄鬼,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们的村子!”他拿我们没有办法,他那些东西要挑,他只能发发脾气。奇怪的是,九财叔的烧不吃药就慢慢退了,这作何解释,这是啥原因?

这以后,九财叔又盯上了王博士,只要姓王的背对着他,他就会不顾一切地站到姓王的后头,就那么站着,等姓王的回过头,他又没事似的走开。有一天,在踏勘休息时我看见姓王的拿着一个钱夹子大声追着九财叔质问:“你看什么嘛?你看什么嘛?”王博士并不知道他吓掉了九财叔的魂,只当是他爱看个稀奇。祝队长就说:“这老官,有病。”王博士晃动着他那个钱夹,意思是没什么钱。钱夹里夹有一张照片,与一个女的合影,两个人戴着那种方帽子,从上面还坠下黄缨络。听他们说那就是他的老婆。不过我心里清楚,九财叔不是想看稀奇或者好奇才站到他后面的,那是九财叔一种无声的示威。他恨,执拗的、单刀直入的愤恨。一个不能表达、无从表达、不敢表达的人,很快就将一般的成见变成了仇恨。这太正常了,可是,也许祝队长和王博士并没有察觉,这非常危险。为什么不让他表达出来呢?可怜的九财叔,沉默的九财叔。他这以后真的就像掉了魂似的,躲在一处抽烟,发呆,丢三挪四,爱理不理,眼神恍惚。

我的印象也被搞坏了,我给九财叔唤了魂的,装神弄鬼也有我一份。我发现小杜都懒得理我了,他们瞧不起我们。那天晚上,当我把书拿去还给小杜时,经过他们的床铺,他们问我干什么,我说给小杜还书。他们要我丢在那儿,可我又想再借一本,我就说我亲手交给她。我进去时感到他们的目光像针扎在我的背上,让我变成了一个刺猬。那些目光是审视的,冷漠的,也是不屑一顾的。我那天知道不该闯入他们的帐篷,但我那天实在想再弄点东西看看,特别是关于“斜卧矿柱”的内容,书上肯定是会有的。我进去后看到洋芋果小杜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已经偎在她的睡袋里了。她见了我,像被火烫了一样往里缩,慌乱地“哦”了一声。我说我是来给你还书的。我再没敢说什么,便飞快地出来了。前面的火塘边,祝队长他们正在分烟说着话,看到我,就像看一个怪物。我本来想好了,出他们帐篷时说一句客套话“你们歇吧”,可出来根本轮不到我说,我是个很让人小瞧的乡里人。

外面一片漆黑,那天我真希望神奇的怪光出现,照着我,我就要向它走去,告诉它这里的一切,向它讲我心里的话。我什么也不会怕的。我在心里喊:“光,光,你怎么还不来啊!”那像利剑一样骇人的光,刹那间照彻了这深广黑暗的光,刺中了什么,还真是一种惊异呢。我真希望这儿多出现点怪事,冲冲这里的压抑,冲冲人心里黏稠的东西,让人振奋得发一下抖!我走进我们那塑料布吹得呼呼乱响的棚子,摸黑钻进被子,听见九财叔磨牙的声音多么响亮,就像在磨一把斧头。

其实,我知道踏勘队他们是对着九财叔来的。他们对九财叔有些警惕,他们就把我们一起防了。这些都让老麻无意中说出来了。有一天老麻弄了几个套子,套了一只经常出没在坡上的麂子,弄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麂子肉汤,结果祝队长不但不领情,还硬要把老麻赶走,说是“两个山字一垛,请出”。老麻好心办了坏事,祝队长从不吃野味的。老麻背着行李卷就只好走了,但是踏勘队其他人替老麻求情,因为做这么多人的饭是件大事,炊事员一走,工作就乱了。于是祝队长便去追赶老麻,把老麻从路上截了回来。老麻好像知道他们会来截他,在山道上紧走慢走哼着歌儿,见他们赶来,故意说,缺了我这个烂萝卜,还整不出酒席来,再请个好厨师,比如说老官,可以给你们做饭蒸馍呀。姓王的博士就说,你就别假客套了,你明知道我们不放心那个老官。

老麻重返营地拿起锅铲的那个晚上,在棚子里他对我们说:“读书人认死理,犯牛倔。我在镇委会给镇长他们做饭,点着要吃野味,县里的干部下乡来了,也是说:老麻,今天吃啥呀,有没有鲜一点的炉子(火锅)?你看人家!山上的野牲口,不是吃的是干什么的?我们镇长最有能耐,为了把家鸡混成野鸡,他可以把鸡脖子抻到一尺多长,乍一看,就像野鸡了。上头来的人也不知道,放了一把花椒,以为就是野鸡,就说还是野鸡鲜。”老麻给我吹嘘说:“我说不回来了,他们几个人拉脱了我的袖子。我说,衣裳拉坏了是有价的,他们就说,拉坏一件赔你两件。嗬咳!不是我说,你叔走,他们还巴不得呢。”

老麻得意了好几天,把姓王的说的话全透给了我。他还唱歌:“远望姐儿穿身白,擦身过去不认得,鹞子翻身掐一把,桃红脸儿变了色,如今的姐儿挨不得。”他唱起歌来,拍手树就一阵乱响。他剁着砧板边剁边唱,我不能把那些话告诉九财叔,告诉了就会乱套,说不定九财叔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只好也恨起了田螺头王博士来。九财叔他做了什么呢,不是你吓他,他会站在你后头?每天给你们担着担子,这么辛苦这么可怜,你们还提防着我们,发烧了叫个魂还不是没药吃,又没碍你们什么事。这老麻就他妈话多,你得意个什么呢?我要是告诉了九财叔,你那颗黄姜鼻子只怕要搬家。

九财叔不是不知道,其实九财叔是个非常有心的人,他肯定感觉到了,他在想着怎么扭转这个局势。

短暂的秋天就像一片浮云腪乃而过,马嘶岭白天的风跟夜里的风一样不分伯仲,凌厉凶猛了,落叶像波浪一样翻滚在山坡上,整个山岭笼罩在死灰色的烟幕中,密匝匝、枯蔫蔫的箭竹丛在北风的打压下发出荒凉如梦魇的声音,与河谷呼啸的风声一起遥遥呼应着,天空,山冈,森林都在哆嗦。而我们的营地好像要被彻底掀翻了,要掀下河谷去,落到乱石累累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踏勘队的两支队伍合了起来,变天后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圈定矿体的边界线,还要圈定“矿化富集地和蚀变带”。早晨起来,冒着风出去,走得很远很远。

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了,早晨起来,有厚厚的霜,到处一片白。雪没有下时,大雨呼呼地来了,来了还不走,还很绵很赖的,圈定的活儿圈不了啦。

大雨不急不躁,从河谷里腾起的浓雾霎时弥漫了山岭,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无奈地蔫耷着,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森林一片昏暗,千万年的山崖和天空死气沉沉。两天之后,河谷的水满了,河道消失了,狂乱的水流在巨石间粗野地激荡着,把河岸推向角落,山与山之间的联系湮没在一片啸声中,远远地制造着深沉的恐怖。

在风雨的摇撼中踏勘队龟缩了三天,大家坐在火堆前不停地抽烟,去外面看雨势和水势,但情况如故。

接下来的就是,没有粮食了,没有菜了,要断顿了。

九财叔不等祝队长他们安排,就说要下山挑粮食去。

他们也不是傻瓜,这一河的滚滚河水,插翅也难飞过。祝队长看着九财叔,像不认识似的,说,你怎么过去?九财叔就说是到四川那边去买米。“那,谁陪你们一起去呢?”九财叔说不要谁陪,他跟我俩去。祝队长说:“把钱给你,你去买?”九财叔说,是啊。我们买,我们挑不我们买?但是祝队长扬起的眉宇间有无数个问号。九财叔根本不知道祝队长不想把钱交给他,九财叔还以为他们会笑眯眯地送我们上路呢,九财叔肯定在想他筹粮的高招,以为他们会感谢他,改变对他的看法。可是祝队长就是不同意,说不行。他一定是以为我们要偷懒,少挑一趟石头下山。但到四川虽然远点,可以不过河谷,可以马上弄到粮,路上还可以收一些老乡家的腊肉与鸡。这确是一个好点子,老麻破天荒地与九财叔站在了一起,但祝队长就是不松口。他说他想办法送我们过河谷。

那就过吧,看他们怎么让我们过。他们还是要我们带点钱下去,帮他们买香烟之类的东西。在祝队长进去拿钱的时候,九财叔突然出现在祝队长面前!九财叔看见了祝队长长期捆在腰间的一个大腰包,那里面的三部手机和四五千块钱全暴露在九财叔的眼底,那是踏勘队的所有经费。过了几天,九财叔就把他看到的告诉我了。当时祝队长想掩藏已来不及了,他把钱塞回腰包,可由于慌乱,怎么也塞不进去。他朝九财叔说:“我没叫你,你进来干什么?”喝退了九财叔,祝队长又在帐篷里弄了半天,出来时他拿出来的不是钱,而是一封信。他把信裹了几层,用塑料纸包好了,对九财叔说:“交给下面,他们会买齐的,买齐了你们带回。”他又说,“快去快回,别把大伙饿死了。”

他们有雨靴,我们没有。九财叔的力士鞋还破了后跟,他用一根布条把鞋捆好,这样的鞋一上路就会湿透,这么寒冷的天气我们要穿两天的水鞋。好在,他们给了我们一个电筒,一个换过电池的三节电筒。他们几乎倾巢出动了,说是能把我们送过河谷,我和九财叔都知道,这是枉然。我们是当地人,我们还不知道这样的河谷在连阴大雨中是一个什么情况吗?到了河边,那真是望河兴叹了。溯河而上,他们也绝望了,就开始砍树,他们说要临时搭成一个“桥”。树放下了,树扑倒在河里,眨眼间就无影无踪,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接着他们又砍了一棵更长的树,又放倒河中,但是树一头扎进水中,离对岸还有好远。就算搭上了,谁敢往这样的“桥”上挑担过去?谁不想要命?

折腾了一整天,晚上一个个浑身泥水地回了营地,他们中的有些人就开始倒向九财叔了,可祝队长还是不表态。小谭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他们一起去四川。”祝队长摇头不同意,就发动大家一起上山去挖野葱采野菜野果。吃了两天野菜,大家意见大了,逼着祝队长来跟我们说“去四川吧”。

我们便怀揣着他们给的三百块钱,踏着采药人隐约走过的路,像两头野牲口没入了雨雾茫茫的无边荒岭。

又是一趟生死路。

那一天我们遇到了许多可怕的事儿。我们走进一个峡谷时,在一个凹进去的石崖边,遇到了一群躲雨的鬣羚,怕有百十只。鬣羚胆小,见了我们,就开始逃跑,只有一条窄窄的崖路,那些鬣羚朝我们跑来,我们贴着石壁给它们让路,九财叔那件破烂的棉衣还是给一只鬣羚角挂住了。我看见九财叔一下子飞了起来,箩筐也飞了起来。好在九财叔那衣服不经拉,“刺啦”撕了个大口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面的鬣羚从他身上跃过去,竟没伤着皮肉。九财叔叹他命大,骂着要■下鬣羚的角来。“那倒是一味不错的中药呢。”他说。

我们想走进一个山洞中休息,生点火烤干衣服,黑黢黢的山洞里扑棱棱飞出了一大窝秃头老鹰。进得洞去,一股腥气,也没在意。生了火后,又有老鹰窥伺在洞口想往里钻,我们烤着衣服,火越烧越旺,九财叔突然指着我身后说:“那、那是个什么?”我回过头去,妈■,一副骨头架子朝我们走来!

我们爬起来挑上箩筐就跑,跑出山洞,跑了两里开外,跑得天有些开了,峡谷矮了,才停下来。

“那真是鬼么?”我问九财叔。

九财叔到底比我有山中经验,说:“那不是鬼,是一副被鹰啄净了的骨头架子。”

九财叔说,不是冻饿死的就是被人害了。他说,鹰子吃腐物,山里头什么事都会发生,没事谁愿意到山里头来呀。我就问到四川还有多远,九财叔说他也不知道。我说:“九财叔,那三百块钱,你给我一百五十块,让我回去吧。”九财叔听了痛骂我:“命都快赔了,你就值这一百五?桩桩件件的,你就值一百五?!你这没出息的,这点钱打瞎你的眼睛!”我说:“那总比被老鹰啄吃了强些。”九财叔就说:“我要走,我给他抢完了走。”我说你抢哪个?他说我总不能就这么走。他就溜出了那话:“光一百元的就有这么一扎。”他用指头示意。他说出了祝队长腰包的秘密。他说:“你不想把它抢过来?为什么他们那么有钱,而我们啥都没有?”我说咱是农民,人家是大学搞研究的,不能比。九财叔却说:“咱受的苦比他们多,都是一样的人,不该这样啊。”我直笑九财叔愚笨,认死理。我知道他不懂,他没想过来。我说,人家的钱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想回家,水香要生了。九财叔说,抢,我们抢他个净光。你不会不要钱吧?我说我要钱,我咋不要钱?他说那就抢。我说抢不来的,他们人多。他忽然说他想了个好法子,看那边有没有老鼠药,把他们毒了再抢。我说这是犯法的,抓到了咋办?他说你胆子咋这么小,麻雀胆也比你大呀。这里人不知鬼不觉的,这次不干以后就没机会干了。你到哪儿能碰到这么有钱的?他还说那个值几十万的家伙,有好几个,不得了。其实那个家伙,王博士说的值几十万的那仪器,就值两三万块钱,是王博士吓唬我们的,唬我们这些乡下人的,如今进了监狱,我才知道。当时因为恨吧,在路上没事,就胡乱商量着怎么抢。我说还是不要抢的好,偷,偷了就走。九财叔说:“你能飞走?他们一赶来,咱们就被抓住了。”他说我想好了,就这么做。我说没有老鼠药呢?他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举起开山斧对我说:“一不做二不休,杀,杀了抢。要得你安逸,就不得他安逸。”九财叔想横了,想窄了。我只是觉得他是开玩笑的,心里恨,才这么说,图个嘴巴快活。

不过那些钱确实让我有些兴奋,九财叔认真的撩拨让我在这荒岭寒雨中有些走神。二十块钱的不满已经演变成了抢劫更多钱财的企图,不,是决心。我感觉到我将要与这个九财叔大弄一笔了,可这是冒险,如果真能做得万无一失也未尝不可以干干。听打工回来的说,外面这年头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抢的,偷的,骗的,拐的,杀人的,海了,有几个抓住了?又一想,九财叔,哼,你胆大,你这个熊样子,你也什么都敢?我不信。在他动手的那一刻,我都没法相信他是那种敢出手杀人的人。

九财叔与我走在寒雨淋淋的山岭上,挑着湿漉漉的空箩筐。他胡子拉碴的,鼻子里喷出的团团热气变成水珠子,挂在他花白的胡茬上,那只不能关闭的阴冷的眼睛向远处看着,好像多有不甘似的,有一种念头燃烧在他眼睛深处。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那个死了老婆、家庭负担蛮重、蔫不啦唧、又脏又烂的九财叔,不是的,是另一个。大前年,九财叔老婆腹疼,一阵抽搐,还没等到抬去医院,就半道上死了。死了女人的家里还有什么好呢,三个妮子整天在那儿哭着,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得给他们烧饭和喂猪。三个妮子是被他打着去山上放羊的,后来又打着她们去山里采药,去山里割猪草,去地里刨洋芋种苞谷。就这样,三个妮子越长越像人了,老婆坟上的草也越长越高了。九财叔就不爱理人了,瞪着眼看山,坐在地头打盹儿。后来他家里就放进了牛,牛就在房屋中拉屎,屋里就飘出了畜便的气味,被子越来越薄成了渔网,一直到两块钱的特产税也交不起了,让村长大骂他的祖宗十八代。三个小妮子又没读书,又无娘调教,村里的人都在想,这三个妮子咋办呢,送一两个去学校也好呀。村里人就说,如果这三个妮子长大了,九财叔的好日子就会来了。可惜的是,日子很慢,三个妮子还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因此,遭孽的还是九财叔,一个人扶犁,一个人还得背篓,一个人赶集担柴,一个人还得照秋收秋。脸也黄了,皮也松了,他多大的年纪呀,跟他同庚的八大脚我爹,见了都不敢喊他九财弟,恨不得喊叔。八大脚我爹对我说:“九财,三个酒坛子是泥巴捏的,难出头啊。”

我们披着雨布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九财叔说:“腰酸。”他揉着两边的腰,我怀疑他是肾有问题了,他脸上浮肿,眼珠发黄。我扶着他找了个背风的石坎,想拾点柴生火,这个念头被吸一锅烟取代了。九财叔费劲地点燃烟锅,递过来要我吸。我就接过吸了几口,那种冲人的辣味差一点把我呛翻了。我咳嗽了一会儿,又犯起了迷糊,竟坐着睡着了。再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浑身似乎都没了热气,脚已冰凉得失去了知觉,雾,雨,风,冷冷地包裹着我们。好在不一会儿我们闻见了柴烟,就知道有了人家。

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女人。这女人在家煮猪食,头脑不太清醒的样子,她回答我们这儿没有粮食和腊肉卖,她甚至说不出她是在四川还是在湖北。我们只好再继续走,可是,没走多远,就听见前面的九财叔一声尖叫,接着响起了枪声,九财叔中了安放在大蕨丛中的垫枪。

那垫枪先从箩筐穿过,再擦过他的小腿肚。只见九财叔一个前扑,箩筐就丢了,倒在地上喊:“我中枪了!我中枪了!”

血从九财叔的裤腿里流了出来,他抱着腿左顾右盼,我一时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听见他呻吟,就去找枪。九财叔大喊道:“别动枪,别动那枪!”

他自己的手里抓了一绺破茎松萝,水淋淋的,他掸着水,慢慢捋起裤子,把松萝往流血的地方按。肯定很疼,按得他歪了嘴,眼珠子凸得更厉害,眼里全是浑浊不清的念头和绝望。雨还在下,雨挂在他凄凉焦黄的脸上。我扶他拖着腿坐到扑过来的箩筐上,坐在一棵大树的背后,他才说:“把那该死的垫枪给我取出来。”

我慢慢走进大蕨丛中,找到了绳子。我解开绳子,再找枪,是一杆只有铁管和木头枪托的很简单的土铳。这就是垫枪,它绑在一根树桩上,专杀游走的野牲口。我把枪递到九财叔手上,九财叔没细看那枪,他的心里好像还平静,他从头上解开宽宽的帕子,去缠伤口,他小心翼翼地缠着伤口,血还是往外渗。我问他究竟怎么样,他摇摇头。

就在这时,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口音是四川的。九财叔见了他眼睛就绿了,知道是他的垫枪,九财叔看样子要爆发了,要跟他拼命了。可他的腿又负了伤,还加上没睡没吃,显然他在克制。他对那个男人说:“这里是四川么?你的枪打着我了。”那人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我给他说,我们是探矿队的,是从马嘶岭过来的,是来买粮食的。那人“噢”了一声,想走。九财叔喊住他:“你卖点粮食给我们,我们用钱买。”他这么克制,是想用他的枪伤来换取那人卖给我们东西。那人想了片刻,就点头让我们跟他走。那人在前面走,走了一截,在前面转过头等我们,并不想帮我们一把手。

到了他的家里,也就是遇见那个女人的家里,这男人就很热情了,他解开九财叔缠伤的帕子,用熊油给九财叔抹了伤口,又用干净的布给九财叔包扎,并吩咐他老婆给我们一人炒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洋芋。我们已经看见了他堂屋里堆着的一大堆洋芋,个儿很小,估计是剁了给猪吃的,但卖给我们就能解决问题。

我们吃了洋芋,烤干了衣裳,就被安排到他的牛栏屋的楼上,那上面堆着柔软干爽的苞谷衣壳子,还盖着他给我们的一床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觉。

就在我们睡觉的当儿,那个人给我们准备了一担洋芋,只准备了一担,因为九财叔有伤,他的箩筐就空着了,担子里还有他们种的一些水菜,如茄子和芫荽。芫荽不多,只有一把。我们醒来后见到那担洋芋,九财叔又问他有肉吗?他说真要的话他可以杀一头羊给我们。我们说要,他就把一头山羊牵来了,一刀下去,羊就倒了,就剥皮,掏肚,把肚里的下水煮了一锅,让我跟九财叔吃了。九财叔看着那满满一担问他多少钱,要他说个价,他说,你们看着给吧。九财叔想了想,说八十块钱。那人说随便吧,就给了他八十块钱。九财叔又问有没有“三步倒”,那人说,你们要“三步倒”干什么?九财叔说山上老鼠太多。那人找了半天,出来说没有了,用完了。那人又给九财叔砍了根拐杖,问他碍不碍事?九财叔拄着拐杖走了几步,还行。交易完我一直想提醒九财叔,让那人打个收条,但九财叔似乎不给我机会,我以为他会记着这事的,因为祝队长交代过,但这事让九财叔忘了个一干二净。

回程的路上,我就问这事,九财叔不置可否,含糊其辞。问急了,九财叔就说,到时我们做个证就行了。他对我说:“我们讲一百二十块。”我说:“为什么?”他说:“你二十我二十。”他就先把二十块钱给了我,要我拿上。他不打条子是想黑踏勘队的钱,我说这干不得吧。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子把那二十块钱终于搞回来了。”九财叔的表情已经是一种很舒畅的表情,甚至把腿伤都忘了,虽然拄着拐杖,但走得比我还雄壮。他说他们难不倒我,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在雨水和泥泞中瘸着腿兴奋地絮絮叨叨,带着凯旋的气势。二十块钱终于愈合了他心中那撕裂的巨壑般的伤口。九财叔骂那个人道:“他妈的,这■人,我还没找他付医药费呢。”他说:“他为什么要杀羊给我们,还不是理亏了,送给我补枪伤的。”他要我估这一担的价,我摇摇头,估不好,他说怎么估至少也得一百五。

我们在半路上意外地碰到了老麻和小谭,他们等不及了,说大伙都饿着。老麻说话很不利索,原来他一边接我们一边沿途采野蘑菇,为试蘑菇有没有毒,把舌头试麻了,毒蘑菇是麻舌头的。

回到营地,听说九财叔绊上了垫枪,都来看他。洋芋果小杜还来给他治了伤,擦了药,用白纱布包扎了。但是九财叔的伤红肿了,他们说是感染了。九财叔吃了他们的药,晚上大家吃羊肉,吃洋芋,非常高兴。虽然没能吃上大米,但那些瘦小的洋芋果也是九财叔差一点用命换来的。看来他们对我们的印象就要好起来了,九财叔这条腿的血流得值。

但是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凑巧碰在一起,就在这天的晚上,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怪事。

我们回来后就雨如瓢泼,还响起了罕见的冬雷。我们正脱衣睡觉时,就听见王博士喊我们:“你们都过来!”我和老麻披衣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帐篷里没有光,熄灭了灯。有人打电筒,也被喝令关了,他们手上都攥着东西,有刀,有枪。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祝队长在黑暗中说:

“刚才听见了枪声。你们没听见吗?”

他问我们。我们就竖起耳朵来听。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枪声。后来枪声越来越大,好像在周围的山头,还能听见人的喊叫声,好像有一伙人!

“都听见了!我们怎么办?”姓王的博士说,声音有点颤。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冬雷声,还有风雨声,呜呜的,一阵一阵地扑向悬崖。加上河谷里澎湃愤怒、捶胸顿足的水声,还有那本已存在的马嘶声,尖声的、固执的马嘶,现在全来了,在我们吃掉了一只羊后全来了。

“你们真是买来的吗?”祝队长这时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忙说:“是买来的。”

“带上重要的东西,赶快撤退!”祝队长端着枪说。

枪声东一阵,西一阵,是不是有人包围了我们?我们在密集的枪声里赶快带上东西,特别是仪器,他们包上重要的资料,往后山一条隐蔽的路而去,那儿通向一块高岩。上去有个一线天,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九财叔因枪伤和发烧,就留在了棚子里。我心里挺纳闷的,我们花钱买了东西,人家来找我们什么事啊,未必是打劫的?那时候我没时间想了,我给他们挑着东西,往上爬着。人没休息,又出怪事。来打劫就打劫吧,反正我们没啥。就在我们往上走时,枪声模糊起来。小谭说:“这只怕是个误会。”我听见小杜说,这可能是个自然现象。也许是杨工也许是龙工在黑暗中说:“马嘶岭没马,为何能听见马叫?我看都是风声作怪。”王博士说:“马嘶岭之所以叫马嘶岭,据当地的地方志说,是因为过去这山上有许多野马。”

争论不休时,祝队长一声吼说:“都不许说话!”

我们选定了一线天的一个凹处,那儿背风,避雨。坐下来后,他们又忍不住继续说话了。有说是风声,有说是自然现象,说是一种什么磁铁矿现象,因为这一带过去打过不少仗,土匪火并,官府剿杀,恰好打仗时遇打雷下雨,把那些枪声喊声全录进去了,以后一打雷下雨,这声音就出现了。他们争论我们无权插嘴。不过我心中支持这种说法,这等于是替我跟九财叔解脱,不然就会让祝队长怀疑我们,以为我们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让人追赶来了。不相信我们的还有王博士,他对那种说法反唇相讥道:“老官中了枪也是磁铁矿现象?”

哦,我明白了,枪声加上九财叔腿上的枪伤,这一穿起来,我们就完蛋了!难怪难怪!我们成了嫌疑人,这一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好一阵绝望,这些人咋就不信我们?这些人还是有文化的人呀,咋就跟乡清算队的横子们一样蛮不讲理呢?事情就问到为什么没让对方写个收条。这事我们有愧,这事都是九财叔的鬼点子。我就只好说我不知道,是九财叔办的。这事我不能多讲,免得两人讲的对不上。我只是说羊肯定是买的,我们要人家杀的,全部是一百二十块钱。

“我们可没有偷羊啊!”我喊道。

“或者,你们是不是跟山里的人说了这儿的事?说我们有钱,有物?”他们问。“你们暴露了我们。”

我对他们说:“我们去四川什么也没说,我们只说我们是探矿队的,在马嘶岭探矿。”

“问题是,你们没有打收条。”他们说。再问收我们钱卖羊卖洋芋的那一家姓什么,我也回答不出,我们真没有问人家姓什么。在我们山里,吃过人家的饭不问人家姓名很正常。你走累了,一声大哥,一声大姐,就可以找人家借宿,吃饭,然后只记得“松树坡”、“柏子岩”、“赵家坪”这些地名,并不知这家姓甚名谁。

越问我越说不清,他们就越不信任我们。是偷的,抢的,哄骗来的,要追杀我们,老官已经负伤了,他是逃脱的,人家又追过来了……这些狐疑正在我们那里悄悄蔓延,我已经嗅到了那种气味。

我在恐惧中坐着,我希望出现一些有利于我们的结果。

下半夜还没有动静,他们要我去“侦察侦察”,我就下去了。我急急去棚子,九财叔躺在那里,发着高烧,眼睛瞪得贼圆贼圆,嘴里吐着火红的热气,脸颊像泼了一桶猪血。我给他额上溻了个冷毛巾,他醒过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我,说:“红薯都收不回来了……”

“你说家里的红薯吗?”我问。

“地里的……”

他记挂着他地里的红薯,肯定想着这么大的雨他三个妮子怎么去挖红薯。他问我怎么人都不在了?我说你不知道?我问他听见枪声和喊声没有,他摇摇头。他烧昏了,他肯定没听见,他可能梦见了家里还未挖的红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说坏事了,你中了枪,周围又响起了枪声,没打收条的事他们又问得紧,是不是他们知道了那四十块钱的事?我心里很害怕,就把二十块钱掏了出来,塞到九财叔手里。九财叔不接,说:“到哪儿知道去?你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着一百二!”

天亮了,雨住了,几只猕猴在树上发出了呼唤太阳的安静唳叫。东边,有一晃而过的朝霞,只有浅浅一线,但很爽眼。视野渐渐地开阔起来,我等着踏勘队的回来。没有事的,他们没有事,我们也没有事,没有什么来打劫他们的人,全是雨天的怪现象,这马嘶岭就是这样奇怪,不过是虚惊一场。他们没有发现那四十块钱的事,发现不了的,一切随着白天和天晴的到来都会过去。他们会把这一切忘了。我这么祈祷着,祝队长他们果然回来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无事,阳光亮得人晕晕醉醉的,风也温暖柔和起来。睡了一天,那些人神清气爽了,呼朋唤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来的侵扰我们生活的四川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财叔的农民啊,没有!我真高兴。

平安无事了。他们吃着我们的洋芋,也无话了。

他们继续在周围圈定矿体边界线。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营地时,却没见炊烟袅袅,厨房冷火无声。这就奇怪了。大家紧张地走进营地,去厨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财叔双双躺在各自的铺上,两人头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张着,却掉了几颗牙齿。

他们两个打架了。九财叔先动的手,他为什么要动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在替老麻择菜时,老麻伤了九财叔的自尊。老麻像个领导喊九财叔过去择菜,他是想埋汰九财叔几句,因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虫眼。老麻说:“老官哪,你碰见了鬼市吧?”九财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说:“这像是鬼市上买回来的菜。”他显然不满意这些菜。九财叔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买的羊肉呢,你切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人肉?”老麻一听就打了个寒噤。这营地没人,就他们两个,老麻可能因为害怕而觉得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便说:“老官你有什么资格凶啊,我说你碰见鬼市又不是我说出来的。”“那是谁说的?”九财叔当时就浑身乱颤得不能自持,他又问:“你说是谁说的?”他要问个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来揪住了老麻的衣领,唾着老麻的鼻子说:“我跟你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你跟老子一样,出苦力的,你能得到个什么,这些东西是我拿命换来的,用命换的,你知道吗?!”他可能越想越气,一拐杖扫过去,老麻就倒了。老麻做垂死挣扎,抓到锅铲就铲九财叔的头,九财叔脑袋一偏躲过了,一拐杖再横扫过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地嚎了起来,他喊:“让省里的领导来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队的说成是省里的领导。最后“省里的领导”祝队长他们决定扣老麻三天工资,让九财叔挑上箩筐回家。

这是打架后的第二天早上。九财叔听了那个决定,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他的嘴唇嗫嚅着,想说话,说不出,后来终于哭嚎起来:“为什么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队长说,因为你打掉了人家的门牙,这儿不准打架,不是放牛场。因为是你先动的手,为了维护踏勘的正常秩序,经研究,只好让你下山了。可九财叔不走,只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埋着头,用一双锉子般的手揩着涕泪。他不接工钱,不签字,坐在那儿,好不伤心。

这事就僵了,也没人再说什么。可老麻急,老麻肿着牙床和腮帮,眼巴巴地要等着九财叔走。他没有等到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看见九财叔还在这里,赖着不走。他不服啊,不解气啊,就用猛烈的剁刀声表示着他的态度。等人散了,九财叔偶然抬起头来,看一眼厨房,眼里全是刀子!

“叔,你怎么办?”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嘴巴在动着。后来我听清了,他在说:“我给妮子筹几个学费……”

我听见了“学费”这两个字,我听得很清楚。他未必还想让三个妮子去读书?我后来突然想他真的会的,他多少天来都是这么想的。就冲着那一个红发卡,冲着那些手机和钱,冲着小他一辈的人对他的吼叫,他迟早会下决心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去的。

“你是说,让她们去上学?”我问。

他点点头。

看来他们真的想要他走了,我也不想呆了,我更加思念我身怀六甲的水香,我拼命地想她。我就对九财叔说:“算了吧,要走我们一起走。”可九财叔摇着头。

这样僵持着怎么办呢,九财叔竟挑起箩筐跟踏勘队一起外出了!并没有要他去,再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走路还有点瘸。小谭就出来说老官你不能做,你的腿挑不起。这样行不行,除了不少你的工钱,还补助一百块钱,你走吧。这不少了,我想九财叔会同意的,可九财叔不表态,以沉默作答,这更坚定了他们要赶九财叔走的决心。我当时不知道,踏勘队一致认为九财叔是个危险人物,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必须要提高警惕。种种印象加迹象表明,九财叔对踏勘队有威胁,并非是个善良之辈,这一次斗殴就是一个证明。

多难受啊,九财叔和大家。大家干着活,九财叔挑着空筐跟着他们。我把我挑的东西分给他挑,他感激地看着我。这一天非常难熬,非常漫长。

而老麻在营地整整一天都在盼着九财叔灰溜溜地回来,乖乖地卷起他的破铺盖滚蛋。老麻甚至用老虎钳子将九财叔的碗夹掉了一只角,并在那个缺碗里撒了一泡尿。老麻看着黄灿灿的尿,咧着嘴笑。到了夕阳西下时,九财叔也没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老麻面前,而是跟大家一起回的。老麻于是将那些烂了的、长了芽的小洋芋果都煮进了锅里。结果可想而知,那天晚上大家吃了这些毒洋芋后,一个个都拉起了肚子。

在拉肚子中大家把九财叔忘了,我和九财叔什么都没拉,肚子好好的,我们扛得住。老麻对他导演的这出戏很高兴:“看你们都吃了些什么!”他说,“我也没办法,就这些洋芋了。”老麻把责任推给了九财叔和我,煽动踏勘队对我们的仇恨。九财叔在晚饭吃洋芋的时候吃出了一股尿臊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即便是大家不停地拉肚子,也没把怨气撒到我们头上,至少没有公开撒到我们头上。老麻就开始索赔了。那天晚上,老麻高声在营地说:“一百一颗!”

他要九财叔赔他的牙齿。若是一对一,老麻是不敢在九财叔面前这么嚣张的,九财叔那只右眼里透出的寒气,让人见了会不由自主打三个激灵,但老麻仗着祝队长们对他的暗地支持,有恃无恐。算算,我们来马嘶岭有二十一天了,也就二百一十块钱,九财叔扣掉二十,只有一百九十块钱,要按这个价赔老麻的两颗牙齿,九财叔还得倒贴十块钱。当九财叔听到他还得拿出十块钱来,他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他是多么无望。他张着嘴看着祝队长和在灯光尽头豁牙暗笑的老麻,除了乞求之外,看不出他要大肆行凶的念头。他的嘴巴两边稀黄的胡子和皱折成了一个大大的括号,宽大单薄的下巴就托着那个“括号”,十分的无奈。那只鼓起的眼睛现在只是一个浑浊的晶体,充满了惶然,另一只有些塌陷的眼睛眯缝着,满是意想不到的驯良。

九财叔走出来,他一定是很难办,他算了算,他走,工钱加上踏勘队补助一百,还有个两三百块,不走,赔了老麻的,能剩多少?但现在老麻又不让他走,要索赔——他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

晚上的风很大,依然是北风,河谷的冬汛好像在做最后的挣扎,在宽阔无边的河床上扑腾着,整个山岭到处是它们的腥味。九财叔在吃着什么,我闻到了一股刺五加果的味道。九财叔摘了不少的刺五加,那种豌豆样大的黑果子。这两天因为他无法安眠,就吃这个。

“把他们杀了!”

这天晚上,九财叔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他狠狠地嚼着刺五加,开始看他的斧头。

“你,咋说?”他问我。

“我,我……”

“事情成了,我们就安逸了。”他说。

“你跟我搞。”他鼓着劲说。

“搞了,我们就过安逸日子了。”

“叔,你声音小点行么。”我说。

“不要怕的,跟我搞。”

我也觉得九财叔进退两难的时候他是会什么也不顾的。他的这个决心让那些钱和财物如此逼近我们,好像就在手边,唾手可得。我在被子里,闭着眼睛,那些钱啊仪器啊就在我的头顶飘荡,还有红牛仔裤和发卡和小小的薄薄的录音机,还有好多手机。它们飘呀飘呀,它们穿行在蓝色的天空里,像一些鸟飞着,穿梭着……我看见水香穿着红牛仔裤,别着红发卡,站在马嘶岭河谷的对面向我喊着:

“回来啊治安,治安快回来!”

我的梦被惊醒了!我听见了真实的男人的喊声:“有东西!有东西!”

睁眼一看,营地亮如白昼,瞬间,又倏地进入了黑暗。怪光又出现了!这光总是在晴朗的晚上出现!有人敲起了脸盆搪瓷碗,并且放起了枪。马嘶岭是一片恐慌中的混乱。

“注意隐蔽,不要面对它!”有人喊。

光没有了。

“这东西把我们折磨得太苦了!”祝队长啐着,“怪事,他妈的!”

大家一字排开在门口,要死守我们的营地。老麻抱出了柴火,说:“点火吧?”

“点!”火就点起来了。因为没了汽油,已经有几天都没发电了。火点了起来,半干半湿的柴烧得啪啪乱响。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把远处县城或镇上的灯光反射过来了?”有人说。

“别想那么多,把火加大些,烧!去砍树,砍棒子给我们!”祝队长敞着羽绒衣,哑着喉咙在那儿指挥。我就跟九财叔去坡上的灌木丛砍树了。大家打着电筒,有的举起箭竹做的火把。找准了树,一顿砍伐,一根根胳膊粗的树棒就到了大家手里,树枝就被他们抱去投进了火里。

在砍树时九财叔很兴奋,我听他说:“来了,来了好!都来都来!”我们砍了一会儿,回到棚子里,祝队长他们的帐篷里全是削砍木棒的声音,是在把木棒砍光滑。老麻一个人也在厨房里砍,还发出“嘿嘿”的虚张声势的声音。九财叔一头的汗,对我说:“机会来了,一定要搞!”

“咋搞啊?”我说。

“一斧头一个,你管那么多!”他说。

我说:“不能啊,叔,这是犯法的。”

“鸡巴法,”他说,“跟我搞。”

“现在就动手么,叔?”我真的好怕。

“迟早的事,要趁他们分散,下狠手,让他们连哼都不能哼。”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他说的是白天趁他们在野外分散工作时下手。

他躺下来又说:“搞一次,用一辈子。”

九财叔呀,你害了我!我又想,跟着这种胆大的人,说不定真能一下子翻身呢。谁不想翻身啊,有这个机会,说不定是老天促成的。黄连垭的人没这个机会,我跟九财叔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干呢?

“要是山下的人知道了来找他们呢?”我担心地问。

“我们早就走了,山下的人又不知道我们是哪里的。我估了估,马上要落大雪,大雪封山,进不来了,雪一埋,一直到来年的五月,野牲口都会把他们啃干净了。寻不到,还以为他们跌进河里淹死了……”

早晨,在水沟边洗脸时,眼睛充血的九财叔转过头来问我:“今年七月你家的羊渴死了几只?”我说三只。他喔了一声。“我两头种羊全渴死了。”九财叔说。他摸着包头的帕子,帕子上有斑斑血迹,那是头被老麻打破了流出的血。

我正准备走,他突然叫我:“你磨磨。”

他要我磨斧!昨晚所说的一切又在我头脑里响了起来。他还是要杀呀?我看看他,就蹲下身在水边磨起斧来。我在问我,我要杀人吗?今天的天气没有什么不同,气氛也没有什么两样。开山斧本来就很快,我无力地磨着,瞅瞅旁边的九财叔,他无事一样,好像很平静,没有什么恶念。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我庆幸一样。这天继续圈定矿界。

早晨的雾气很大,我们出去四面都没有路,到处烟雾腾腾,像着了山火一般,我们摸索着走路。九财叔跟上来了,他箩筐里的东西不知是谁装的。“带上了么?”他小声地问我,是指我的开山斧。开山斧本来就在身上,每天都插在腰间的。我感到他这天真要动手。我借故扯鞋跟,落在了后头。我忐忑地走着,雾越来越浓,有人在路上说着话,我什么也没听见。

到了工作地,雾还是很浓。我到处找九财叔,我希望见不到他,可还是看到了他。他袖着手,干坐着,抽着烟,烟锅在雾中忽闪忽闪。我们的浑身都被雾打湿了,雾里有很稠密的鸟叫。这天只要雾散,肯定是个焦晴焦晴的天气。我在想着我怎么办,我浑身不自在,心上巨石滚动的声音又响起了,轰隆隆,轰隆隆……好不容易熬到快中午的时候,突然有人喊我,要我到祝队长那儿去一下。当时我就快昏厥过去了,我在想完了,他们发现我们的计划了!我冒着冷汗,不由自主地摸着腰上的斧子,好在还有雾,喊我的龙工没有看到。到了祝队长那儿,祝队长若无其事地说:“明天,你们挑石头下去,水退了。”我没说话。祝队长又说:“老麻也去,他说他要补牙齿,他去补完牙齿,再挑东西回来。”我放心了,就说:“行哪。”我又问:“那……我表叔也下去吗?”祝队长说:“下去,怎么不下去,你们三人一起下去。”当时他们做了决定,把九财叔交给山下后勤分队的处理,这比较安全些,他们带了信下去。可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是说:“他们在路上打起来了咋办?”祝队长说:“你们前后走嘛,不要一起走。”我说:“三个人怎么走还是一条路,老麻也不情愿的。”祝队长就说:“你劝劝他们嘛。”我说:“劝不住的。”

九财叔正伸着颈子在坡上等着我,见我来了,他哼了一声,说:“没用的,留与不留都没用了。”我给他说:“他们要我们明日下山。”他却说:“没用了。”我说老麻也要跟我们一起下山。他说你别给我说这个,没用了。我就骗他说,他们要你挑。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削断了一根树枝,他用手试试开山斧的刃口,说:“没用了。”他站起来,用斧头砍进一棵树,一棵糙皮松里,我看到新出的太阳正好照在了那把斧头上。

雾渐渐开了。九财叔的手指头有血珠子滚了出来。他放进嘴里去吮吸,我就开始吃早上带出来的煮洋芋,吃得冷揪揪的。九财叔也吃,木木地嚼着,从嘴角往外掉着洋芋渣儿。

雾全开了,这每天金贵的好时间他们就抓紧忙活起来。我正在搬仪器,就听见有人在树林里大声说:“你干吗老跟着我?”是树林中的一个坎子下,而当时并没有人,我没看到人。但循声看去,坎子上却出现了九财叔。说话的好像是王博士,我没见到他的人。我正在找是不是王博士,总算看见了那个田螺头,黑油油的头发在白晃晃的巴茅里,像一只头朝下的鸭子的尾巴浮在水中。就在这时,只见一道寒光一闪,那黑油油的头发就不见了!我听见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有点像鹞鹰拍击着翅膀的声响,估计是压下了一些树枝和草丛。

九财叔动手了!

九财叔已经冲到了我面前,握着开山斧,脸色惨白地说:“搞!”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王博士已经不在了!九财叔拽住了我,他是在“告诉”我发生的事,指令我赶快行动。他拽着我向另一个地方跑,说:“快!”

我的大脑无法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拖下水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已经出了人命,一条人命跟十条人命是一回事,必须赶快灭口。这容不得我多想,也容不下九财叔多想。就听见有人喊:“小王,小王!”话音未落,斧头就落到了祝队长头上。只见祝队长头上有白花花的东西飞溅出来,眼镜弹到一棵树干上,手晃晃,就倒地上了。不知为什么,九财叔并没有再给他一斧头,而是挥舞起斧子在树丛中左右开弓乱砍一气,见什么砍什么。

“九财叔!”我喊。

九财叔转过头来,注视着我,他醒了神,丢下斧头就蹲下地去,拉祝队长腰上的那个腰包。没有声息了的祝队长这时候突然在草丛中动弹起来,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捂着包,不让拉。我看到祝队长睁开了血淋淋的眼睛,九财叔在地上摸起开山斧,祝队长用颤抖急迫的声音对九财叔说:“你、你放了我,我给你一、一辆小汽车。”

九财叔大声问:“在哪儿?”

祝队长气短,半天才说出:“在……县城。”

因为祝队长捂包的手死死不松开,九财叔就与他争夺着,回头对我吼道:“快来呀!”

我的开山斧已抽出来了,可我迟迟下不了手,我看看祝队长说:“叔,他给你乌龟车啊!”

我的话让祝队长听到了,他睁开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向我求救:“你、你、你……”

“还不快动手!”

九财叔的一声断喝,让我手起斧落,我闭上眼睛就是一下,我听到祝队长在我的斧下一声惨嚎,就像年猪在刀下的惨嚎一样!我再一睁眼,祝队长的口里就冲出一块黑红色的血块来,并从嘴里发出“噗”的一声,脸突然变成紫茄色,头坚定地歪向了一边。

九财叔拉开了那个腰包,果然掉出来手机,他又抓钱,完全是钱,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大钱。他要我解祝队长腰包的带子,我去解,解不开,他就用斧头一刀割了,割开了,他把钱再塞进那个腰包。此刻祝队长已经三魂缈缈,七魄飘飘。九财叔抓上那个黑色的腰包,还抽出了祝队长绑腿里的那把美国猎刀,要我提上遗弃在草丛中的那个像夜壶一样的数字水准仪。我们又去搜王博士的口袋,搜出了手机,还有钱包。没有多少钱,有一张他经常看的照片,他与他老婆的照片,戴方形帽子的照片。

“咋办,叔?”我浑身哆哆嗦嗦地问。

九财叔把箩筐倒空,然后装那些搜来的东西,我也学着他把资料和石头倒出来,只装仪器。我们挑着担子往营地跑去时,就撞上了那四个人。离营地不远,在一个冈坡上,估计全在那儿。杨工和龙工这两个烟鬼都抽着烟在小声嘀咕并记录什么,都蹲着的。九财叔向我一招手,丢下箩筐就蹿过去了,照那两个人一人一斧,像敲岩羊的头。两个人手上的东西一撒手,就仰面倒地了,烟在草丛里还冒着烟。

这时可能让小谭听到了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伸起脖子朝我们这边看。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两个杀红了眼的人,两个农民,手上提着山里人特有的开山斧,他还看见了两个倒地的人。他拔腿就跑!洋芋果小杜还弓着背对着仪器看什么,她背对着我们,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她什么也没听到。小谭撒开脚丫子跑时也没喊什么,他跑错了方向,一堵石崖拦住了他的路。他想爬崖,却又转过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跑,九财叔已经离他不远了,他就一头迎了上来,从绑腿里抽出一把跳刀:“我跟你们拼了!”我听见他这么从喉咙里大吼道,声音是一种哭声,一种类似于哭泣的愤怒的声音,从牙齿缝里射出来的声音。我一转头忽然看到了一双好柔亮的眼睛,是小杜的眼睛!她带着诧异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撂在坡上的倒在那儿的杨工和龙工。她一定惊诧,那些低矮的巴山冷杉的枝条把她看到的一切都割得零零碎碎。

“你死了!”

九财叔向我喊,高声骂我。他的声音也变了形。我转过身去看时,他已经与小谭扭打在一起了,我看见血花飞翔,就像有无数只红色的蜻蜓从风中溅了起来,一定有人中了刀!

九财叔完了,我就完了!我拼命向他们跑去,树枝一路抽打着我的脸,好像全是在与我作对,整座山,全在反抗!我被抽打着,脸上火辣辣的,眼睛都花了,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我看见了一只龇牙咧嘴的猴子,薄薄的刀条脸上全是汹涌的血水,现在已经扭曲得像棵秋扁豆了。

“你们这些土匪!”

他来夺我的斧,我不能让他夺我的斧,我的斧举得很高,只是没有砸下去。可九财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把将小谭推到我怀里。他手上的跳刀就刺进了我胸口,我一阵尖锐的疼痛,本能地一让。听见了一声尖细的叫喊,是发生在那边的,九财叔的斧敲中了小杜。我看见小杜摇晃着抓住了一棵树,头发散开了,一眨眼,那头又埋在了九财叔的手上,好像是在咬他。

我这儿的事依然在发生,面前的小谭再一次用头向我撞来,我一个趔趄,后退一步,站稳了。他全身都在淌血,像一匹发了疯的野牲口。我看看胸前,棉衣破了个小口,没血出来。我听见九财叔在狂骂我,他用手挡着小杜,向我挥着开山斧,好像在示意要我用家伙。我又闭上眼睛,朝小谭的头上砍去。斧背砸瘪脑壳的声音真的很难听,短促,沉闷,哑声哑气,就像砸一个未成熟的葫芦。我干完了一件事,我握着开山斧站在山坡上,我看到的小谭扑倒在地上,抱着一块大石头,好像要亲吻。这个山里娃子就这么完了。接着又响起了小杜的几声连续的尖叫,油嫩嫩的声音,后来就没有了,我知道小杜也完了。我最后看见九财叔直起了他的腰杆,在扬眉吐气,手上拿着一个红彤彤的东西,是一只发卡!

我抹了一把脸上憋出的汗,心尖又疼。我瘫坐在地上,看到旁边的小谭正怒目直视着我。他没有闭眼。我想把他的眼珠子挡住,我没有力量了,我只好自己闭上眼,泪水突然从紧闭的眼里往外咕噜噜冒出来。我怀疑冒出的是血,是从心里流出的血,又从眼里流出了。我不想证实。那一摊摊的血在我的眼前恣肆飞旋,我一阵恶心,胃里似有千百条蠕虫搅动,胃液顿时冲天而出。

我吐得一塌糊涂。我无力地抬起头,看到九财叔正在拉小杜红裤子前的拉链。

“别这样,叔!”

我冲过去就拽住了九财叔的手:“叔,别这样!”我死死地拽着,我一掌就把九财叔推出了老远。九财叔在地上爬着,支棱起脑壳不解地望了我一眼,他手上拿着许多东西,估计洗劫得差不多了。他恶毒地骂了我一句,就说:“快!快!”他挑上了箩筐就跑。

我跟在他后头,我看到了前面不远的树丛间出现了一群红腹锦鸡,这些林中的舞女,发出一阵振聋发聩的聒叫:“茶哥!茶哥!茶哥!”这时,天已经大晴,西坠的夕阳突然间挂在万山空阔的天边,苍山滚滚,晚霞滔滔,好像在洗浴那一轮夕阳!我回过头,马嘶岭上,那几个或蜷或卧的人,都在夕晖里透明无比,像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红水晶,静静地搁在那儿,神奇瑰丽得让人不敢相信!

我被这壮观的景象惊呆了,我站在那儿,手拿着开山斧,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我发现我另一只手在裤兜里紧紧攥着,好像捏着一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玻璃糖纸。那时候我听见河谷的风吹过来一阵喧哗之声,好像一个窥视的人一样,那声音在山岭上曲曲折折地游动,又折回了河谷,在群山间回荡,就像一阵惊叫!我发现我的泪水像泉涌一样不可遏止,澎湃而下。

我在后头慢慢走到营地,九财叔正在往箩筐里装东西,他要我快装。老麻不在了,我四下寻找,在一个坡前看到了倒下的老麻。

“装啊!装啊!”九财叔喝令我。

“装,你要什么?装!”他说。他问我。他要给我分钱,还丢给我一把好跳刀。

我说:“我不要钱,我不要刀,我只要那个录音机。那里面有我,有我唱的歌!”

他不听我的,硬是把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塞进我箩筐里。他教训我:“你这个小杂种,你想跟老子过不去?”

我只好挑上他给我装的满满的一担。他还说:“睡袋也是好的,他娘的,他们睡这么好的褥子。”

我们挑着东西,开始往河谷溯水而上。我发现九财叔从离开马嘶岭起就已经神经错乱了,他在前头急急挑着,不停地说:“装啊,装啊,装啊……”

九财叔时不时回过头来骂一句:“蛋■!蛋■!”不知道骂谁。他目空一切了,那只杀人不眨眼的右眼环顾四周,真像一个独眼鬼。我陡然觉得那奇怪的白光就是从他的右眼里发出的!

我们在河谷转悠的第三天,天空乌云滚滚,九财叔突然甩下担子,纵身跳进河中。他飞快地划着水,在水中又拍又打,他真的疯了。好在他没被河水卷走,我喊着他,把他从河里拉上岸来,他浑身抖得不行。那天傍晚,我们又遇见了几头野猪,九财叔毫不惧怕,抽出开山斧就杀入野猪群,奇怪的是,那些凶猛的山中之王,那天被他砍得哇哇大叫,四散奔逃。九财叔砍跑了野猪,又在地上拔食野草。

确实没有吃的了,我只好跟着疯了的九财叔啃吃野草,吃蛐蛐菜、鹅儿肠、云雾草。我们在山里转悠了九天,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第九天的夜里,山里飘起了大雪,这一场大雪一下子就没了膝。九财叔不让我歇息,不让我们进山洞,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们不停地在森林里转圈,早晨到了梨树坪河边。白雪皑皑的黄连垭已经在望了!已经快走出森林了,快到家了!我给他说快到家了,我说:“九财叔,那是黄连垭。”我指给他看。九财叔恍恍惚惚地看着远处的山冈,看看我,又看看自己挑着的担子,停了下来。我们坐下,他好像清醒了。他问我:“我们是到哪儿去的?”我说是回家呀。他说我们从哪儿来的?我说是马嘶岭啊。他左看右看,说:“我们杀了他们是吧?”我说是的。他说:“这是他们的东西?”我说是的,我就拿出他给我的钱来说这是你分给我的。他问多少?我数数说三千多。

“三千多?”他说。

我说:“还有这些东西。”我翻出藏在睡袋里的三个手机说:“还有这个。”

他想起了什么,就去翻自己的箩筐,也翻出了手机和钱,还有那两个红发卡,还有一些仪器。他指着我的东西:“都是我们两人对半平分的?”

我说:“是啊,平分的。”

“我们杀了人,你也杀了人,我们都杀了人。你杀了几个?”我忙说:“我没杀人,我没有!”

他说:“这些钱够你用了。水香生了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说:“他们不会沿我们的脚印找来么?”

“你看看哪有脚印?”他说。

我去看来路,雪真的掩盖了我们走来的脚印。森林里一片恍白,阳光在云中模模糊糊,好像天要晴了。

“你发财了。你没杀人却发财了。”

“我们一起干的!”我说。

“你是个无用的卵货。你这家伙。”九财叔说。“我肚子饿了,你能弄点吃的来么?”

到哪儿弄吃的去,前面梨树坪我记得是有个代销店的,在福利院门口。我说:“前面能买到吃的了,快到家了。”

他说:“我们商量这些仪器先藏哪儿?”

我说:“随便吧,叔,先找个山洞藏着吧。”

他直直地看我,好半天,笑了,说:“今年能过一个好年了。”

我说:“我心不安实。”

九财叔就站起来,重新挑上了担子。走了几步,他忽然指着河里,对我说:“看,水里是什么?”我放下担子就去河边,一阵狂风袭来,我的头上就落下了重东西——九财叔在背后冷不丁给了我一斧头,用的是斧背,就觉得脊椎一阵压榨,我的颅骨顿时瘪进去了,脚一失重,扑通一声,跌进冰冷的河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没想到九财叔会对我动手,他是想独吞那些财产——他清醒过后后悔了,那么些现钱,也不排除他彻底地想杀人灭口。我根本没防备。所有的经过就是这样——我被人救了起来。

九财叔被梨树坪的几十个村民围着搜山抓住了。那也保不了命,他和我一样得毙。我等待死期来临,等着当八大脚的爹来收他儿子的尸骨。

八大脚我爹怕是没想到,他会从这么远的县城抬回他的儿子。又一想,小谭得绝症的母亲假如还活着,她又未必想到会这么远从南山抬回她的儿子——这全乡第一个大学生,魂都丢在了南山的马嘶岭。

高墙外的那轮太阳照着铁窗,我无意间从兜里掏出了那张糖纸——这是惟一没被警察搜走的东西。我把糖纸放在眼前,对着那轮可爱的温暖的太阳,天空全变成了红色。我又想起那个让我惊讶的傍晚,我们离开马嘶岭的那个傍晚,那些红水晶一样的透明无声的死者。我的意识突然觉得,结局只能是这样的,他们最后只能在那儿——在那个时刻,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永远地躺在那里。

这是为什么呢?这种想法让我至死也弄不明白。

(选自《人民文学》2004年第3期,中篇)

点评者:魏冬峰

在现实主义写作历史上,阶级/贫富差距一直是被反复表现的主题。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坛上,贫困农民出于对权力和金钱的渴望或被迫或自觉地扭曲人的尊严这类题材曾经在一些农村出身的作家的创作,比如阎连科的“瑶沟人”系列、《黄金洞》等作品中得到过深入的描述。但这些作品多少有些个人化和封闭性,与一个时代底层人民共同面临的苦难缺乏更深切直接的联系。在此种意义上,《马嘶岭血案》令人振奋。它从人性的角度切入,但更着力于具体地呈现在当前阶级分层重新成为现实的社会背景下,存在于“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紧张而血腥的关系,将主题直接指向了对城/乡、贫/富等问题的重新思考。

小说细致刻画了存在于踏勘队和两个挑夫间的紧张关系。城里的科技踏勘队来到马嘶岭勘查金矿,是为了给地方造福。然而踏勘队勘测到的金矿极可能被少数权势者霸占,九财叔等普通农民除了出苦力、当挑夫外,根本得不到丝毫的好处,在他们眼中,这些踏勘队员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雇佣者。而踏勘队员们对挑夫的粗暴态度以及他们富有的生活方式,也一再刺激挑夫们渴求金钱的心灵,因此酿成了最后的血腥悲剧。这篇小说涉及了三重矛盾:一个是阶层矛盾,贫富之间的差异以及生活方式的不同最终酿成了血案;另一个是城乡矛盾,城市里的踏勘队员与农民们处于不同的位置,所思所想有很大的差异;最后一个则是知识分子的“启蒙主义”思想与普通民众的观念之间的矛盾。正是这三重矛盾的交错,使小说悲剧性的刻画有着震撼人心的力度。其中,对阶层矛盾的揭示,在今天的中国无疑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而在对抗冲突中,作者的立场已不是站在代表现代文明的踏勘队员一边,而是更倾向于弱势群体,对他们的生存状态投以同情和关注。

小说在艺术上对知识分子与民众隔膜的揭示也令人触目惊心。值得关注的是这场似乎是“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的表现手法,它极有耐心又极有控制力地展现了仇恨的萌芽、生长和爆发的过程。踏勘队员对临时雇来的挑夫虽然没有直接的压迫和剥削行为,但双方在衣、食、住、劳动强度和待遇方面的差距凸显出挑夫们物质上的极度贫困,队员们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颐指气使更是在心理上榨取了挑夫们残存的一点自尊。九财叔的仇恨在这恶劣逼仄的环境里一点点地被激发,小说叙事的力量也在这种文火慢炖的熬煎中挥发出来。作者明确而又不生硬地将“金子/金钱”设置成九财叔的心理暗流,在情节发展中不失时机地强调着这一点,使得“合理对立”着的双方最终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惨烈的悲剧当中,对读者形成了强大的冲击力。

随着“三农问题”的提出,本年度集中涌现了一批“三农小说”,几乎每家刊物都有作品涉及这方面的题材。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还有:向本贵的《农民刘兰香之死》(短篇,《当代》第1期)、宋剑挺的《麻钱》(中篇,《当代》第2期)、王祥夫的《找啊找》(中篇,《人民文学》第6期)、飞花的《卖米》(短篇,《当代》第6期)、李锐的《寂静》(短篇,《上海文学》第2期)等。这些作品共同展示了中国农民在历史与现实中的处境、在城市与乡村间的挣扎。其中的奋斗与追求、动摇与幻灭、生存的苦难与命运的尴尬、尊严的坚守与心灵的破碎,在呼唤着我们这个时代远超出文学之外的关爱与悲悯、正义与良知。

在这些作品中,思想性与艺术性结合得最好的一篇当属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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