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昆的三老三绝
六七十岁的昆曲爱好者,总会记得从20世纪20年代活跃到40年代的北昆三老——陶显庭、郝振基、侯益隆——也会记得陶之《弹词》、郝之《安天会》、侯之《钟馗嫁妹》,合称三绝。绝固系于每人之艺,尤绝于三老同台,三绝并演。我听北昆,只从前门外门框胡同同乐园、大栅栏庆乐园始,班社组织屡变,主演人选迭更。但从白玉田、韩世昌到庞世奇、马祥麟等次第挑班,辅弼股肱,三老中必有其二。若逢三老联袂同台,第一天打炮剧目,必为三老之三绝,饱餍昆迷,上座鼎盛,实至名归,“绝”非虚语。
陶显庭本工生、末,武生亦能《夜奔》,更擅红、黑二净。《刀会》《训子》之关羽,《十宰》之尉迟恭,《功宴》之铁勒奴,以及《安天会》之天王,均称拿手。其《弹词》之所以称绝,首在其嗓音之朴厚醇重,能从【一枝花】浑然一气地唱到【九转货郎儿】,十支曲子,每曲一韵,每曲一情。在喜、怒、哀、乐、和谐、急迫的复杂感情变化中,总是萦蕴着苍郁悲凉的余韵。所谓悲凉,并非飒然秋风,淡然秋水,而是托以苍音,倾泻郁气,沉着稳静,沁人肺腑。当时有位研究西方歌曲的音乐家,誉陶为“中国唯一的男低音”。
郝振基有“活猴”之称,自然是绝在《安天会》的孙悟空。其出场时,先以“咦唏唏!咦哇!哇呀呀……”的三啸,展现孙悟空的踌躇满志。念白中的“……赐俺御酒金花”,“花”字出以炸音,厚而响堂。【醉花阴】中的爽白:“闯将的哥儿们呵!”与京剧之“闯将旗门”,词异意同。此词确是原句,盖《安天会》曲本,成于闯王李自成起义之后,当时“闯王、闯将”之称,遍传四方,曲本以“闯将的哥儿们”接唱“有谁人能踩俺孙爷爷的根脚”,时代感非常鲜明。绝妙好词,得郝振基而传之,幸事也。至于“偷桃、盗丹”时之模拟真猴,更为生动:欲攫而频缩其手,示猴多疑;欲嚼丹而倾数于案,示猴性狡。观者知之甚详,毋庸缕述。“大战”则轻描淡写,以战为戏,气魄自伟。郝初来京时,杨小楼正以此剧盛传于世,有人谓郝技之绝,胜于小楼。亦有袒小楼而讥郝如“人学猴”,远不及小楼之超凡入圣。平心论之,演员演猴,能肖真猴,应属绝技,故论者自论,终不能掩郝之长。郝于猴戏之外,兼工文武老生,偶演《党人碑》中“赚师”“拜师”之刘铁嘴,则复归丑行,能在幽默中演出性格,不以滑稽突梯而媚俗。如此多能,又当称为绝中之绝。
侯益隆之《钟馗嫁妹》,与今犹健在之九旬老人侯玉山,并称瑜亮。唯侯益隆身手矫健,体态玲珑,脸谱简隽,扎扮淡雅(头场穿“青素”不穿黑蟒),嗓亮而有瓮音。其绝技在“……将小妹送到彼!与他!完成百年大事”之探腰如蛟龙出水;见妹时之疾跃上椅如狂飙扑天。尤以换红官衣后之袅舞多姿,于狰狞中横溢妩媚。可以看出戏曲艺术能把畸形人物如钟馗、周仓之扎膀垫臀,武大、王英之走矮,化丑为美。
《钟馗嫁妹》侯玉山饰钟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