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李白《赠孟浩然》诗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在群星灿烂的盛唐诗坛上,孟浩然作为开元间的杰出诗人,不但以创作大量山水田园诗丰富了诗歌的题材,而且以清淡旷远的风格闪烁着夺目的光彩,为唐诗的繁荣作出了贡献。在建设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今天,批判继承这份古代文学遗产,对于增强我们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新文学,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

孟浩然,字浩然,唐代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人,人称孟襄阳。大约生于武则天永昌元年(689),卒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740)。他出生于小庄园主家庭,父祖可能都没有做过官,但他自幼饱受正统的儒家教育。他在三十岁时作了一首《田园作》诗,其中说:“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又有《书怀贻京邑故人》诗云:“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绍末躬。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说明他生活虽然淡泊素朴,但出身书香之家,家景也还殷实。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具备了较好的经学和文学修养。

襄阳地处汉江水湾,西有万山,南有望楚山、岘山等,境内名胜甚多。孟浩然的家园在襄阳南郭外的岘山附近,名汉南园,又名涧南园。由此乘船过汉水,东南可至鹿门山,那里有他隐居的别业。肥田沃土,养育了诗人;名山胜水,陶冶着诗人的审美情趣。

他一生的生活经历比较简单,而且大半生是在襄阳隐居度过的。《旧唐书·文苑传》说他:“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根据《孟浩然集》,我们还知道,大约开元十三年前后,他还去过东都洛阳,或许应试,或许上书献赋,总之是为了求仕。周旋了约两年时间,结果失败了。于是满怀失意漫游吴越,时间长达三年,踏遍了江东沿海一带的山山水水。此外,他还游历过江淮、湘桂、巴蜀,时间也集中在中年,大抵为观赏山水的幽趣,同时寄托仕途失意的愁怀。

儒家处世的原则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浩然少怀大志:“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从少年到壮年,“苦学三十载”,曾栖栖惶惶地奔走于两京之间,也曾闭门隐居,标榜清高,希企走“终南捷径”,都是为了求得一官半职。但是,“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留别王维》),“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晚春卧病寄张八子容》),他得不到执政者的有力援引,还受到权奸的压制,最后不能不落第而归,隐居林泉了。李白歌颂他“红颜弃轩冕”,“迷花不事君”,实际的情况是,满怀用世之心的孟浩然为“明君”所弃,无法得到轩冕,不得不“弃置乡园老”,从而“白首卧松云”的。

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当时孟浩然疾疹发背将愈,因为高兴,浪情宴谑,吃了新鲜鱼虾等发物,疾病复发,死于冶城南园,时年五十二岁。他简单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但他得到了后辈诗人深深的爱戴。他去世后不久,王士源就为他广求遗文,编集作序。王维过襄阳,画孟浩然像于刺史亭,并名其亭为浩然亭。伟大诗人杜甫也由衷地称道说:“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之六)

在文学史上,孟浩然是初唐到盛唐过渡时期的一位诗人,他比李白、王维大十二岁,比杜甫大二十三岁。他的诗上承汉魏以来的优秀传统,对开启盛唐浑融完整的诗风有着积极的影响。

如前所述,孟浩然从年轻时起就怀抱“鸿鹄志”和热切的用世心,虽然多次求仕失利难免趋于消极,但绝不卑躬曲膝地阿附权贵。他遭到权贵的一再压制,求仕不成,于是拂衣而去,漂泊江湖,寄情山水;同时又不断写诗抒发不平之气。他在《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中忿忿地写道:“苦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明逢圣代,羁旅属秋霖。岂直昏垫苦,亦为权势沉。二毛催白发,百镒罄黄金。泪忆岘山堕,愁怀湘水深。谢公积愤懑,庄舄空谣吟。跃马非吾事,狎鸥真我心。寄言当路者,去矣北山岑!”《自洛之越》说:“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他甚至对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发起牢骚来:“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他把满腹的怨气不加掩饰地倾泻出来,那可是需要些胆量和勇气的。《新唐书·文艺传》记载孟浩然在秘书省王维值宿处,对唐明皇面赋此诗,弄得明皇非常生气,说:“是卿弃朕,非朕弃卿!”于是放归南山,终身不仕。这故事带有传奇性,未必可信。但孟浩然的这些诗确实写得慷慨多气,毫无媚态,客观上都是对权势者压制人才的黑暗官场的揭露和抨击。

孟浩然还有一些行旅诗,通过景物的描写抒发羁旅的乡愁和仕途的失意,写景中有兴寄,不徒吟花草嘲风雪而已。《途次望乡》:“客行愁落日,乡思重相催。况在他乡外,天寒夕鸟来。雪深迷郢路,云暗失阳台。可叹凄遑子,劳歌谁为媒!”这首诗以落日起兴,抒发日暮乡愁,并由此联想仕途失意,飘零异乡。“雪深”、“云暗”既是即目所见,又暗喻仕途茫茫,寄慨是深沉的。又如《早寒江上有怀》:“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以木落、北风、孤帆、迷津写身世之感,也凄恻动人。

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引《吟谱》说:“孟浩然诗祖建安,宗渊明,冲淡中有壮逸之气。”说孟浩然宗渊明,自然没有问题。说他祖建安,有的论者认为不明显。其实,所谓建安诗风,按照严羽的说法,其特点“全在气象”(《沧浪诗话·诗评》)。若从这一角度来看,说孟诗祖建安,还是说得过去的。孟浩然“风神散朗,救难解纷”,为人本来就有豪侠的一面。发而为诗,字里行间往往洋溢着豪情侠气。《送朱大入秦》:“游人五陵去,宝剑直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送吴宣》:“平生一匕首,感激送夫君。”《送告八从军》:“男儿一片气,何必五车书。”《赠马四》:“四海重然诺,吾尝闻白眉。秦城游侠客,相得半酣时。”对有志之士寄予厚望,给以热情的鼓励,以至解剑相赠。这种重然诺、推义气的壮逸气概,颇似壮年时代的陶潜,而和汉代的游侠精神相通。孟浩然的这一风格给予李白以明显的影响。而他的《书怀贻京邑故人》、《田园作》等咏怀诗,述家世,咏怀抱,慷慨悲凉,风格沉雄。这类诗虽然不多,体制也不够宏大,但其意义不可低估。从文学发展史看,它们实际上为杜甫《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长篇咏怀诗的创作开辟了道路。

孟浩然的山水诗,也有写得壮逸浑健的。唐人殷璠评论说:“浩然诗文彩茸,经纬绵密,半遵雅调,全削凡体。至如‘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又‘气蒸云梦泽,波动(撼)岳阳城’,亦为高唱。”(《河岳英灵集》)清代的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也说:“襄阳诗如‘东旭早光芒,浦禽已惊聒。卧闻渔浦潭,桡声暗相拨。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精力浑健,俯视一切,正不可徒以清言目之。”说孟诗“精力浑健”,与《吟谱》所谓“冲淡中有壮逸之气”,看法是一致的。代表这一风格的,除上举篇什外,再如《与颜钱塘登樟楼望潮作》、《下赣石》、《登望楚山最高顶》、《九日龙沙寄刘大眘虚》等,无不见出诗人壮阔的胸怀和飞动的逸兴。

风格清淡的田园山水诗占孟浩然诗作的主要篇幅。这反映了他的审美情趣,也是孟诗的主要成就所在。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说:“(孟浩然)学不为儒,务掇青藻,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间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微云”、“疏雨”正可视为孟诗清淡的典型例句。由这一记载也可看出,即在当时,孟诗也是以“清绝”倾倒群英的。孟诗今存二百多首,其中明用“清”字的就有四十二首五十字(尚不包括诗题中用字)。在他的笔下,水是清水,江是清江,风是清风,弦是清弦,光是清光,音是清音,有时甚至连一向使人凄哀忧愁的猿啸听起来也清心悦耳,能够净化心灵:“坐听闲猿啸,弥清尘外心。”(《武陵泛舟》)总之,不论客观的还是主观的,一切都“清”,一切无不可“清”。他欣赏的是清景,抒发的是清兴,探求的是清净之理。著名的五言绝句《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写隐居的闲适和行旅的愁怀,风格清旷自然,淡而有味。读这类诗,有如喝低度的醇酿,余香满口,越品越有滋味。

孟浩然的田园诗表现隐居生活的闲适,山水诗则寄托愁情逸兴。这类诗作,继承汉魏古诗特别是陶诗的抒情写意性,在写作上突出表现了以下几方面的艺术特色。

第一,一般不着意于个别景物的精雕细刻,而注重全篇总的情绪和意象的把握,气象混沌,往往不可寻枝摘叶。传颂千古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写田家邀饮和宾主之间的淳真友谊,意境浑然天成,风格和韵味都极似陶诗。如果说这首诗中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还可以句摘,那么与之相近的另一首田园诗《裴司士员司户见寻》:“府僚能枉驾,家醖复新开。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谁道山公醉,犹能骑马回。”以清新的语言,写主人盛情款待,客人开怀畅饮的高情远韵,意境浑然一体,而又不失“风神散朗”的抒情主人公自己的面目,堪称善学陶诗。《万山潭》:“垂钓坐盘石,水清心益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这首诗写游万山潭的逸兴和宁静的心境,即景即情,主客体融合为一,也是一首飘逸自然,意境浑成之作。刘勰说:“夫神思方运……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读孟浩然的山水诗,我们正有这样的感觉。孟诗的这一特色对浑融完整的盛唐诗风的形成有着先导作用。

第二,以白描和水墨写意画法写诗,表现自己登山临水的清新感受,或抒发自己的情怀。汉代的《乐府古辞》和古诗,大抵是文人代人立言。魏晋以后,拟古之风大盛,并进而出现代人作诗的情况,余音传响隋朝初唐。这些代人立言的作品,其中有的确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如《乐府古辞》、《古诗十九首》中的某些作品;有的则由于体制、题材等等的限制,表现的感情终究不够真切;此外就是一些近于无聊的文字游戏了。《孟浩然集》中也有三五篇春怨、闺情诗,残存拟古甚至宫体诗的痕迹,但是这只占他全部作品的百分之二,占百分之九十八的作品都是直接抒发个人怀抱和感受大自然的喜怒哀乐之情。《秋登万山寄张五》:“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以水墨写意画法,写秋天傍晚的清景和淡淡的相思之情,见出作者感受清新、手法自然、风格淡雅的特点,这和谢灵运模山范水、穷形极貌、“富艳难踪”的山水诗是迥然不同的。

第三,伫兴而发,不事雕饰。孟浩然的五言诗,本来得力于汉魏诗的通脱和陶渊明诗的平淡自然,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游历既多,谙习山水情趣,所以他的山水诗往往触景而发,若有所悟和妙手自得;泻于笔下,若大匠运斤,不求工而自工。严羽以禅喻诗,将孟浩然和韩愈相比:“且孟襄阳学力下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沧浪诗话·诗辨》)虽然流于主观唯心和偏颇,但也说明了孟诗伫兴而发,不事雕饰的特点。他的《北涧泛舟》:“北涧流恒满,泛舟触处通。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写泛舟的自在情趣,平淡写来,如话家常,而情趣饱满,兴味自注其中。

第四,孟浩然还喜欢和善于写想象中的事物,给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如“行看武昌柳,仿佛掩楼台”(《溯江至武昌》),“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下赣石》),“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晚泊浔阳望庐山》),“鸡鸣问何处,人物是秦余”(《宿武陵即事》)。武昌柳、落星湾和桃花源都不是诗人亲眼所见,而是想象中的事物;香炉峰虽是即目,也只点到为止,并不加以具体描写。这种亦实亦虚、虚实结合的写法,其艺术效果往往胜于纯客观的模山范水。

孟浩然的诗篇基本上创作于开元盛世。同时,作为大半生蛰居襄阳一隅的封建隐士,他既没有卷入上层政治斗争的漩涡,就不可能看到当时事实上已经显露出来的种种社会矛盾,他所关心感慨的主要是个人的出处穷通,而不是人民的疾苦。这样,他的作品就只能局限于描写田园隐居和寻山访水的闲情逸致,抒发个人仕途失意的愁怀,因而缺乏广阔深厚的社会内容和光彩照人的理想。苏轼曾说:“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耳。”(《后山诗话》引)这一评论是公允的。同李白、杜甫等伟大诗人相比,孟浩然的确算不上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他的诗不但数量少,题材狭窄;就诗体说,他所擅长的是五言,而且也止于短小篇什,而没有宏篇巨制,这正是他缺少才气和生活积累的局限。此外,孟浩然作为从初唐到盛唐过渡阶段的诗人,他的某些作品,如《美人分香》、《春情》等,还有宫体诗的痕迹;另外一些与僧人道士的应酬之作,谈佛说道,标榜出世,身世两忘,那就更不足取了。

孟浩然诗生前无自定本,直至他死后,王士源“乡里购采”,“敷求四方”,集其诗二百一十八首,编为四卷,始有孟集行世。但原集至宋已亡。今存南宋蜀刻本《孟浩然集》二百一十二首,为南宋人所辑,少原集六首,且多残缺讹舛。《四部丛刊》影印明刻本增至二百六十三首,较原集反多出四十五首,是后人掺入的作品。但丛刊本现今通行,文字上的讹误也较少。这本选译便以丛刊本为主要依据,同时参稽宋本和《全唐诗》,选诗九十五首,差近孟诗的一半,孟诗的精华基本已包括其中了。

诗集的编次,自然以编年为上。但孟浩然一生经历简单,史传记载甚略,许多作品很难考定写作年代,欲将孟诗完全编年,殆无可能。本选译以诗体为次,先五古,次七古,次排律,次五律,次七律,次五绝,次七绝。各体之下,大略以年代先后为次;其无可依据者,则次于最后。

本选译无论注、译、提示、前言,都参考吸收了前人和当代专家的研究成果,文中未能一一指出,在此一并致谢。

由于译注者水平所限,加之时间仓促,书中错误在所难免,幸望读者批评指正。

安生(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佩君(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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