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书信,在我国古代称呼很多,据说不下二百种;现今仍然通用的,即有书简、信札、函件、尺牍等等。作为向特定对象直接传递信息、交流思想感情的应用文体,据史前文物考证,它的出现已有三千多年历史;而《左传》一书就收录了几十封书信,足见其应用范围之广。

我在少年时节,由于亲人就在身旁,未谙离别之苦,因而,对于俗话中的“见信如见人”,还有诗人咏叹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无从体认,更谈不上实际运用了;不过,从文学阅读的角度,接触书信却还不算晚,大约在八九岁,就曾在私塾先生的指导下,背诵过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曹丕的《与吴质书》、李密的《陈情表》,尔后上了中学,又从课本上读到夏完淳的《狱中上母书》和林觉民的《与妻书》,对于那种浓冽、恳挚、真诚的亲情、友情、爱情,确是感同身受,历久难忘。

书信的文体归类,属于散文范畴;但它又有别于散文的其他形式。最鲜明的特征,是带有个人性。它的对象是特定的,是撰述者在特定时空中向预设的某一对象发出的有关个人信息、隐秘情感的半公开或非公开的文字,对应性、针对性、意向性比较明显。

书信的这种半公开或非公开性决定了,在写法上,任情率真,直来直去,无须加以掩饰,可以毕露真实心迹。一般情况下,信札往返,随机应对,信手拈来,原非出自宿构,自然不会作过多的斟酌。对此,金代学者赵秉文有恰当的概括:“因事遣情,不尚虚饰,形吾心之所欲言者耳”。而且,它“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现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周作人语)甚至比日记还要可靠——日记撰述者容许有事后修饰的可能,而书信一经发出,即留驻于他人之手,同样是“一言既出,驷巴难追”。这样,它的真实性、可信度就更高一些。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写信在叙事修辞中可能存在“自我辩解和自我美化”的现象,但终属个别,并不多见。也正是为此,书信的史料价值,一向为学界所高度重视。

与此紧相联结,由于书信的对象绝大多数为亲人、友人、熟人、知情人,又相当于面对面交谈,能够吐露真情,发自肺腑,所以具有亲切感、抒情性、感染力;而且更能彰显作者的癖好、心境、情怀、襟抱,尽现丰神气质、音容笑貌。“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敞开心肺与人看,无异于在为自己画像。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作者本来也掩不住自己,无论写的是什么,这个人总还是这个人”,“所以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自己的简洁的注释”。

书信属于应用文体,具有鲜明的实用性。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关于书信有专章论述,指出:“书之为体,主言者也”,“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这是说书信的功用;“详总书体(详细地总结书信的体制),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消散心中的郁积),托风采,故宜条畅(条贯、通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无拘束地舒展情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把心里话表白给对方)也。”这是提示:作为应用文体,书信应该达到的要求。从日常实践中,我们也能体会到,书信的述怀达意,总是为某一实际需要而写,亦即“有所为而作”;立意措辞,总是力求朴实、自然、明确、具体,戒除虚夸失实、含糊笼统。

本着从一般到个别的原则,话题由泛论转到手头这本书信集上。我想向读者诸君说明两点:编书之缘起与书信集的命名。

这里辑录了二百封信件,实际数量当然远不止此。1996年前,均为手写,大部分寄出的信未留底稿,这样就只能付诸阙如;“换笔”之后,多数通信采用电子邮件,大大的方便了,但是同时也带来了书写的随便,而且,几度更新换代,许多邮件都顺手删除,未能备份、存档,只有那些内容较为充实,特别是准备扩充为文章的除外。

这篇《一网情深》散文,就是在信件基础上扩充出来的,时在1998年。

“一年容易又中秋。”

外面隐隐传出一片节日的欢声;“哗、哗、哗”——楼上人家在“方城”对垒,麻将激战方酣;隔壁的电视机也正在播放着文艺节目。往日,这时节我已经悠然入睡了;此刻,却未现丝毫倦意。拉拢了窗帘,我把电脑打开,点开了Outlook Express的图标,随着“小猫”的一声欢叫,联上了网线。我把“新邮件”打开,填好了对方的网址,撰写了“主题”、“内容”,通过网络,把“望月怀人”的思绪传递给了远方的朋友。

这时,我忽然联想到:友人会不会恰在此刻也发过来一个“伊妹儿”呢?于是,又轻轻点了一下“接收”按钮,随之便展现了一个界面:“您有一封邮件,正在接收……”打开收件箱,果然跳出一个鲜活耀眼的“伊妹儿”。据说,在互联网上,每一分钟,全世界要有上千万个电子邮件同时发送与传递。而我们的邮件居然在如此浩瀚的精神牧场上擦肩“撞击”了,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不令人激动,令人狂喜,令人欣慰呢!

友人的“伊妹儿”,是一封节日通问的信札,也可说是一篇优雅、别致的精短散文。我立刻把它下载、打印出来,留作存档,然后,坐在沙发上轻声地诵读着:

“我们已经习惯在网络上交流、在网络上会面了。我猜想,此刻,你定是同我一样,坐在酒吧间(Windows98)里,在善解人意的“爱伊”(Internet Explorer)的引领下,畅游这个名为INTERNET的虚拟的现实世界,领略那数字化生存的无限风光。……”

友人学富五车,才思敏捷,生性幽默、风趣,特别喜欢开玩笑。你猜他下面是怎么写的?可真把我逗乐了:

“效法元代散曲大家马致远《秋思》的笔调,即兴胡诌几句歪词:

今宵花落谁家,

知心人在天涯。

伊妹传书递柬,

无端受杖,

深恩——怎样酬答?”

仿佛友人就坐在对面,娓娓地絮谈着,随后,偶发灵悟,若有其事地,把现代虚拟的“伊妹儿”和古代文学经典中的人物——为莺莺、张生传书递柬,遭到老夫人拷打的红娘,巧妙地捆绑在一起,言之动情,读着亲切,极饶兴致,令人忍俊不禁。

(以下从略)

说来也很遗憾,这类文采斑斓、富有情趣的来信,全都未能进入本卷。因为依循惯例,除了《两地书》,一般的书信集都是只收“去雁”而不取“来鸿”,本书也是这样(个别的为了叙述方便起见,对来函内容作了简要交代)。唯一的例外,是录入了彭定安先生的《我从〈妩媚〉见文学》。事情的原委是,拙作《我见文学多妩媚》(内含《青灯有味忆儿时》和《文学自传》两部分)写成后,送请先生指正。时值盛暑,先生披汗阅览,随手记下观感、意见,并通过多封电子邮件,分别寄下。我在极度感佩之余,提议能够整理成系统文章公开发表,于是就有了这篇长达七万字的宏文。经征得先生同意,现作为附录,纳入本卷,以增份量而壮观瞻也。

关于本卷《素心幽寄》这一名称:“素心”者,本心也,亦即清纯、本真的心地。靖节先生诗云:“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文朋诗友,晨夕对晤无由实现,于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寄意“飞鸿”,委托“伊妹儿”传书递柬,总算“慰情聊胜无”吧。为此,不避效颦之嫌——诗仙太白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那么,我托飞鸿寄素心,也许还能沾点“仙气”,起码会有些诗的兴味吧?

是为序。

2015年岁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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