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姓王,叫王映霞
大概我快要在初级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一次外祖父向爸爸提议说:“让她承继给我,改姓王,以后就算我们王家的孙女,你们同意不同意?”
“只要你老人家喜欢,孩子本人当然是愿意的,我们怎会不愿意?况且金家房份多,女孩子不少,承继一个出去,想来她祖父也不会不赞成。”爸爸马上接上去回答。
就这样,我的姓名就由“金宝琴”而改成为“王旭”;但外祖父又觉得这“旭”字不大容易称呼,于是又添上了“映霞”二字,作为我的号,后来就索性改成“王映霞”。我亦从此将外祖父改称为祖父。
我对外祖父的身世不甚了解,只知道他非常喜欢我,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快乐。倒是三十年代时,郁达夫专门为他写过一篇《王二南先生传》,文中比较详细地讲了外祖父的事。
外祖父于旧历九月廿八日寅时,生在宁波宁绍台道的官署里,那时他的父亲正在段镜湖观察的幕里佐金谷。对于他自己的生日,曾对郁达夫开玩笑地说:“九月廿八日本是财神的生日,像我这样穷措大,居然会和财神同一日生,你说可笑不可笑?”郁达夫后来回忆道:“先生每次谈到他的生日,总忘不了对命运之神,作一段诙谐。听他的口吻,看他的神气,却并不是在怨贫,倒是真正地在乐道。”
外祖父七岁的时候,因他的父亲出长沙县,也就跟着到福建延平府下的沙县去读书了。外祖父从小聪慧过人,十二岁,为留守德县宰云南汤四如先生所赏识;十六岁时,为徐寿蘅学使所拔擢;十九岁时补廪。凭他的学问和品行,完全可以功成名就,可是在他廿一岁,参加考试选拔时,头场取列,二场因母亲生病而未去,这是他一生功名潦倒的开始,此后一直没有顺心过。先是父母双亡,接着是数家钱庄同时破产,后来为四妹出嫁而倾家荡产。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外祖父只说了一句话:“大约是天之将降大任于我也!”从中可看出他的旷达风度。
外祖父从廿八岁起,到五十八岁止,曾在宁波入鄞县陈槐庭大令幕,在萧山为桑禹卿西宾,在绍兴入霍子方太守幕,在诸暨入倪愚山大令幕,在东阳掌教东白书院,在义乌掌教秀湖书院,在嘉善入苏俪笙刺史幕,在秀水入寿子平大令幕,还去宁海、归安等处做过事。虽则收入甚微,但他为双亲办了后事,扶养了儿女,接济了朋友,可见他对己的俭约,对人的宽大。因此人缘好,朋友多。在我出生后,虽然有许多人请他做事,但外祖父不愿意,只承认做一个孔庙的“奉祀官”和育婴堂的董事,以尽他的暮年卫道。
外祖父多才多艺,做什么,像什么,样样都可以与专家比高低。他会书法、刻金石、撰谜语、唱道情、制印泥、种花木,甚至还会缝衣补袜。他常说:“凡事总不外乎一个勤字,不要灰心,不要自弃,什么事情总做得好的。”
外祖父很重视对我们的教育,他说:“在家里不吃苦,到社会上要吃苦。”他所说的“吃苦”二字,就是指的参加劳动。家里的扫地抹桌、收拾整理等之类的事,都要我们自己动手,不准我们随便呼唤佣人;尤其是外祖父房间里的清理打扫等事,他更希望我替他代劳。每当我耐心地在做着各种杂务的时候,他总在旁边鼓励着。上慈下顺,童年的欢欣,至今还深深地留在记忆里。
每逢寒暑假或者星期天,老人家的兴致总是格外高。在前一天晚上,他已经在安排我们老小俩第二天的活动了!上哪里去散步,去看哪一个亲友,讲一个什么故事,给我看哪几页书,或者讲一个什么典故。他还教我读唐诗,找出一些浅显易懂的名句来,深入浅出地分析给我听。他在讲“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一首通俗的七绝诗时,告我也将字词拆开,改成一首词,就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带我出游的时候,还给我讲许多西湖掌故。后来我的看书和喜欢读前人诗话的习惯,是和外祖父对我的引导分不开的。
我除了在学校里的时间以外,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他——外祖父,他真像是我的慈母兼严师。
一九一九年四月,父亲在章家桥里塘巷内租了一幢杭州本地房子,共二层楼,每层有六间,前三间,后三间,另外还有厨房等,四周有风火墙。这时外祖母、舅舅、舅妈都已去世,外祖父孤身一人,父亲就将他接来同住。
每天父亲上班去后,我们一家子经常出外游玩。一九二四年九月的一天,我们一家:外祖父、母亲、我和弟弟又到西湖坐船玩,天近傍晚,我们在雷峰塔下附近的汪庄上岸,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雷峰塔下冒出一蓬烟,我们都惊呆了,不知发生什么事,等烟消云散,才发现是雷峰塔倒了。
雷峰塔为吴越王钱俶于九七五年建造,初名西关砖塔,后定名为黄妃(钱俶妃)塔,内藏《华严经》及《陀罗尼经》文物,听说塔倒塌后,部分文物移置于浙江省博物馆内。
因它建在名为雷峰的小山上,通称雷峰塔。雷峰塔在民间故事和戏曲《白蛇传》中有不少传说,在文人、画家笔下也留下不少的作品和绘画。“雷峰夕照”原为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塔倒塌,这一景色也就消失了。记得鲁迅在一九二四年十月廿八日还写过一篇题为《论雷峰塔的倒掉》的文章哩。
我们家藏有一把王二南先生的扇子,扇骨红润,扇的二面有画有字,怕已有七十多年的历史。扇子的一面是南社诗人楼辛壹手绘的雷峰夕照图,图中雷峰塔屹立于湖光山色之中;另一面是我外祖父王二南先生的正书,写着该塔的来历和倾圮的时间。七十年代末期,我曾将此扇赠与景玉公,可他觉得此扇乃珍稀之宝,留给我纪念,比由他收藏为好,他难于笑纳,故又还我保存。去年,我才又赠与受人尊敬的年已九十三岁高龄的郑逸梅先生。
雷峰塔倒塌的这一年,国内似乎要打仗的样子,我看大人都挺紧张,于是外祖父就把我送进了一个教会学校,叫“冯氏女学”,想一旦打仗,教会学校可以继续读书。当时杭州有两个基督教会学校,另一个叫“弘道女校”。主持人是外国人,教师都是中国人,而且是杭州人。这个学校终日忙于读《圣经》,唱赞美诗,做礼拜;文化课有英文、数学、音乐和体育。我读了一个学期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