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祖父家去

到外祖父家去

一九一一年十月辛亥革命成功,推翻了清王朝,高坐龙庭的末代皇帝下台了。

一九一二年,杭城光复的三月里,外祖父把我们一家接去住在他身边,一家子包括父亲、母亲、五岁的我和刚出生的弟弟,还有一个奶妈。

外祖父的家住在离杭州城二十多里路的郊区,叫拱宸桥的地方,桥下有一条河,河上经常有小火轮开过,可以直通上海和苏州,岸上有铁路,活像个小商埠。甲午战争后,这儿就成了日租界,没有驻扎军队,但有日侨居住着。日本人建了一幢幢三上三下的楼房,格式和上海的石库门房子相似。

外祖父家中只有四口人,一对老夫妇,还有儿子王九鹤和儿媳,但为了住得宽敞些,所以也租了一幢三上三下的楼房。我们去了后,外祖父和外祖母住底楼的后客堂,我和父亲、母亲住在二楼前房,奶妈带着弟弟睡在亭子间,奶妈除了喂奶,也帮着做些家务。

外祖父叫王南,号二南,计算起来,他要大我四五十岁。胖胖身材,一张长圆而终年都红润着的脸,说话的声音沉着洪亮,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待人和气善良。我知道父亲、母亲都很爱我,但不管怎样总及不上外祖父待我好。日租界里有戏馆,经常有当地和外地的京剧戏班子来演出。还有茶楼,外祖父很喜欢坐茶楼,每次去几乎都带我去,他们大人谈画论诗,说天道地,我就坐在一边,喝喝龙井茶,吃吃椒盐花生米,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兴高采烈的老公公。有时听厌了,就楼上楼下,各个桌子看看、玩玩,这样一泡就是半天,回家时我的小肚子已经吃得饱饱的了,连饭也吃不下了。

外祖父对自己书房里的东西,老爱收拾得整齐清楚。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哪一只放信纸信封,又哪一只放笔墨,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从小好奇心极强,愈是他平日关照过我,不许我去乱翻的好几只抽屉,我老喜欢等他出外时,暗中去抽开来望几眼。有时看到抽屉里有一张红纸,或者几个较大的笔套,我便取出来拿在手中玩一会,玩够了然后再放进去。自己认为是已经放归原位的了,外祖父回家一定不会觉察。谁知外祖父回来后一开抽屉,便马上觉察已经有人去开过他的抽屉,他不用猜,就知道是我动过他的东西了。

外祖父给我讲故事,带我逛大街、坐茶楼、看朋友,特别钟爱我,可说来你不信,我还对外祖父赌气呢!记得有一次,外祖父出去办件事,临出门前对我说:“琐琐,下回带你去噢,在家玩。”可我缠着他,非跟去不可。我从来没骂过人,想了老半天,想出了一个“老秀才”的单词,大人看我骂外祖父“老秀才”的模样,都笑了,外祖母出来搂着我,对外祖父说:“你就带她去吧。”外祖父用手指点点我的脑门说:“走吧,你这个小伢儿(杭州人叫孩子的爱称)。”我跳着、蹦着,搀着外祖父温暖的大手出去了。一路上,外祖父像往常一样,给我买定胜糕、条头糕、云片糕、豆沙馒头、肉馒头……起先我还起劲地吃着,后来干脆每一种咬一口尝尝,等回到家里,我们好像把点心店全搬回家中,照例我又肚皮饱饱吃不下饭了。

外祖母姓胡,人称胡氏,她和外祖父的祖籍都是安徽,都是出身书香门第,都是胖胖的。外祖母爱穿淡蓝、深蓝色的大襟绸衣服,夏天穿白色的纺绸衫,下边是黑色的绸裤子。头上梳那种旧式的发髻。外祖母的家里大约受到过新思想的影响,所以她没有受过一般女孩子裹小脚的苦痛,一双舒舒坦坦的大脚,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的。

外祖父一家是属于百灵鸟型的,喜欢早起早睡。每天清晨外祖父就叫我起来,然后外祖母就给我梳头,当中挑一条笔直的头路,扎二条小辫子。然后外祖母就把买来的大河虾洗干净,放上葱、姜、酒、盐,上锅蒸,给我当三餐的下饭菜。我的衣服都是外祖母和母亲做的。春秋天穿一套上下同样颜色的短衫长裤,有时是粉红色的,有时是湖绿色的,很招人喜爱。外祖父的朋友来总要带些礼物给我。外祖父、外祖母喜欢我,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舅舅王九鹤是个游手好闲的不孝之子,发起脾气来,会把饭桶一起朝老人扔去。舅舅二十多岁就生病去世了,外祖父对他的去世一点也不悲伤。

我那时还小,不懂得打扮,大人给我穿什么,就穿什么。那时母亲常让我女扮男装,特别是冬天,让我穿棉袍子,外罩棉背心,脚上穿洋袜,就是现在的纱袜,脚蹬棉鞋。其实大人给我这么打扮是另有一番心思的,在我出生几年后,母亲果然生了一个男孩。

在外祖父住屋的后面,相隔一条弄堂,有一所外祖父的朋友王先生创办的里弄小学堂。这所学堂的大门,正好对着外祖父家的后门。每天我听到飘进屋来的朗朗读书声时,就吵着要进学堂,外祖父一口答应,还给我买了一个藏青色的小书包,包里有几本和别人一样的课本和几支铅笔,但不给我毛笔和墨、砚台,怕我弄脏衣服。每天我背着小书包,神气活现地去上学,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老师教人、手、足、刀、尺。当然,我既不会写字,又不懂看书,倒总算尚能不吵闹,全神贯注听着坐在上面的先生讲课。因为过分的安静,反而给我带来了睡意,有时候我竟会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到下课铃声一响,才又将我惊醒。

王先生虽是读私塾出身,可在学堂里施行的是新式教育法,还有体育课,做徒手操,好似现在的广播操,我人太小,先生不要我上体育课,任我在边上随意地玩。王先生待我很好,后来我住在上海时,还抽空到拱宸桥去探望他,常对郁达夫提起王先生。

我们全家在外祖父家住了二年,也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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