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1
让娜住宅。清早。安德烈在厨房讲手机。
安德烈(轻声地,近乎耳语) 喂。嗯。怎么了?等等,别哭……怎么了?你叫急救车了吗?没叫?为什么?但现在没事了?谢天谢地!我知道你累了。等等……等等!我也累了。我马上过来。是的。很快。今天。一小时以后过来。等我。别哭,求你。再见。吻你。(挂断手机,装进长衫口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让娜走进来。这是个高个子、体形匀称、甚至也许有些微胖、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她身穿一件宽大的丝质睡衣,但已经梳好了头、涂了点口红,两只眼睛炯炯有光。
让娜 你都醒啦?安德留什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再去睡会儿,我还没做早餐。到小窝里躺会儿。我直接给你拿到床上去。
想吃什么?熏肉煎蛋、羊角面包、葡萄柚?(走向冰箱,打开)酸奶要吗?奶渣呢?啊,这还有你喜欢的小美味!猜猜是什么?土耳其烤肉!要不,我们从饭店叫餐?我们今天好歹也算过节,你没忘吧?记得是什么节吧?记不记得?(走近安德烈,抚摸他的头)我就知道你忘了,小呆瓜!(吻安德烈的脸)五年前我认识了你。记得吗?我心爱的小男孩到我的公司来工作。我那时一下就明白了,你是我的宿命。只看一眼我就明白,它就在那里,我的幸福就在那里。我的小爱爱!(再次吻安德烈)
[安德烈对让娜的叽叽喳喳几乎没有反应,不过,对那些吻也几乎没有反应。
安德烈!安德烈!你飞哪儿去了?你听见我说话吗?
安德烈 (如梦初醒)让娜,如果把一百四十五万放银行,年息百分之十一,过半年取出来,我们能赚多少?
让娜 你自己不能算吗?
安德烈 快说啦。
让娜 你干吗,考我啊?
安德烈 快说啦,说啦……
让娜 (飞快地心算)七万九千七百五。你要做什么?安德留什,你最近好像有点痛苦。累了,是吗?完全给工作累得要命吧?我也累得要命。只有你才是我的解药。喂喂我的小爱爱,让他躺下睡觉——什么时候累过呢?你去小窝里吗?嗯?
[安德烈摇头否定。
那就在这说。还想在床上说呢,不过既然你已经起了,就在这说。Just a moment!
(走出厨房,确切说是跑出厨房,但很快就拿着两个彩色长方形信封回来)
惊喜!安德留申卡,我们必须得歇歇!我跟你上回休假是什么时候?我在这想了想,答案是根本没休过!一个月以后我们就走……猜猜去哪?非洲!非——洲——!我们订有一个私人导游,已经有车子在等着我们,你看它的轮子!我们去游猎区!安德留申卡,游猎区啊,你想想!我和你会看见大象、长颈鹿、大猴子!我和你每晚都要喝“大象酒”
!要穿着花衣服晒太阳,晒得黑黑的。要每晚做爱,不放过一个晚上!好吗,安德留什?你高兴吗?
[安德烈还是一直那样阴郁地望着前方。
安德留沙,怎么了?你高兴吗?高兴吗?我为我们做的打算不错吧?
安德烈 (不看她)让娜,我高兴……原谅我,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停顿。
让娜 为什么?我们把手头的工作全交给维卡和奥尔迦,她们会做好的,我相信……
安德烈 让娜,我瞒着你在跟另一个姑娘来往,已经一年了。现在她怀孕了。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了。我谎话说累了。我要走。对不起。不能再这样……
[让娜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看着安德烈,没法明白,这个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的人怎么可以说出那些可怕的胡话。她用力去理解和比较什么,可她数学般精确的头脑拒绝分析这组信息。
让娜 (握住桌角)你……你……等等……怎么回事,安德留申卡?你是认真的?你开玩笑吧?开玩笑吧?
安德烈 没有。
让娜 怎么没有?你可不能……(大喊)山羊!猪!该死的娼妓!穿裤子的荡妇!给自己找了个更年轻更有钱的?母狗!她是谁?说,她是谁!说啊,畜生!
安德烈 她叫卡佳,十九岁,是个大学生。我不能说更多了。再次道歉。
[停顿。
让娜 (深吸一口气。已经平静)你有十五分钟收拾。牙刷可以自己带走。其他全是用我的钱买的,不归你。
安德烈 仔裤和衬衣可以穿上吗?
让娜 随你!
[安德烈起身出去。让娜颤抖着,她呼吸沉重,好像马上就要大哭起来。可放纵泪水却非让娜的风格。
让娜……让娜……安静,我说!安静,母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静下来!控制住自己。控制住自己!十。让他走。让他走,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你要哭,我就给你一巴掌。(打自己的脸,用一只手捂住嘴)
[安德烈走进来,穿着仔裤和衬衣。
安德烈 (把钥匙放在桌上)放这儿了。房钥匙和车钥匙。(停顿)
请原谅我,如果可以……
[让娜没有回答。
你是个强人,你什么都能挺过。可她还太小,她没有我就活不下去。
让娜 滚。
[安德烈向她投去尴尬的一瞥,离开。大门砰一声响。
你要哭,我就打死你。跟狗杂种混在一起,现在倒来抱怨。他是个败类,你敢,你敢……听见没有?你敢……他不值得。(又深吸一口气,然后从桌上拿起无线电话听筒,拨号)塔纽莎吗?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安德烈·伊万斯基以后不在我们公司上班了。听懂我的话了吗?没什么两周工资、辞退补偿。什么?到劳动法里找找漏洞。对,很好,根据第八十一条第五项炒了。你没在找碴儿。他总在一点以后才来上班。还要算上所有旷工。对。再通知奥尔迦,她现在就是我的副手了。让她准备宴会。(挂断电话,拨另一个号)维塔利·阿尔卡季耶维奇吗?我今天炒了我的副手。对,安德烈。他会去求你。你如果接受,你就会变成一只不受我欢迎的狗。对。把信息传下去。周五的事记得。奥尔迦准备商业计划。再联系。(放好听筒,然后走向衣柜,从搁板上取下一个大包,往里放安德烈的东西——夹克、裤子、衬衣、领带、袜子、背心,然后又对自己的衣服下手:往这同一个包飞入可笑轻浮的衬衣、女短衫、带褶边的小裙、花边内衣、睡衣、抹胸、某双愚蠢的袜带、透明女衬衫;同时拨动下一个电话号码)喂?奥尔迦吗?塔尼娅已经说了吧?没什么……没什么,你确实是我宝贵的同事……等等……还记得吗,你说过,你把东西送到哪儿?我这有一堆没用的名牌衣物……可以送到哪儿?保育院、教堂,我不知道……孤儿院,你说?啊哈。把地址发过来。或者什么?流浪汉会从污水池里抢光?啊,好吧……我可能就这么做了。好了,谢谢。马上做。(挂断电话;费力地把包合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踹了一脚,然后把它解开,取出躺在面上的一件半透明绣花小短衫,拿近细看;突然)让流浪汉带走你们吧!(把小短衫塞回包里,试着把包抱起,但马上放回原地,站着,沉思;然后还是费力地举起它,扔上最顶层的搁板)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开始穿衣服)
[她穿上那些在她仔细检查之后留下的衣物(也就是一套职业正装,不便宜,但无趣又不亮眼),随便涂了涂眼睛。把自己的东西从一个轻薄的小包放进一个咖啡色公文包,拿着这个公文包走出房门。
2
小住宅。沙发上,盘腿坐着身裹旧短衫的、瘦小的、肚子不大的卡佳。她在看电视,时而抽噎,好像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大哭过。传来开锁声。
卡佳 (猛然跳起,朝门跑去)安德烈!
[安德烈走进来,两手拿着一袋东西。卡佳搂着他。
安德烈 你哭了?
卡佳 没哭。只哭了一点点。
安德烈 (头指腹部)痛吗?
卡佳 现在好像没痛。(紧偎着安德烈)
安德烈 你吃了吗?
卡佳 夜里吃的。但后来还没吃。尽在睡觉。
安德烈 又是夜里看电视,白天睡觉?
卡佳 那我还能干吗?我怕一个人睡!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朋友们全在学习,她们没空管我,你不在身边,你有自己的生活……
安德烈 怎么是一个人呢?我每天都来啊。
卡佳 来!然后又走!我每天夜里都是一个人,所有日子都是一个人一天一天地过……
安德烈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卡佳 又开始跟我东拉西扯?得啦!(去厨房)
[安德烈脱下鞋,跟去厨房。厨房的贝壳状水池里放着没洗的碗碟,桌上是跟包装纸混在一起的巧克力碎渣。女主人的邋遢随处可见。
安德烈 (抚摸卡佳的头,试图同她默默和解)
又弄得乱七八糟!(微笑)笨女人!(卷起袖子)我们先来收拾一下,把碗洗了,把地擦了……
卡佳 那我来洗碗,你去擦地?
安德烈 坐着吧。要知道没有我你可就完了。
卡佳 (满意地)完了!
[安德烈洗碗。
卡佳 (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我今天又梦见,我们搬回我们家了。在那里,我们总在一起……在家看电视,看《奇迹田野》。只调到一个频道,但我们也在看,有你,有我,有妈妈,还有我们的乖儿子。有个列尼亚舅舅微笑着对我们说:“想赢一百万?全都很简单!”我就信了他。这些城里骗人的把戏我全都不信,但在梦里相信列尼亚舅舅。相信我们会有这一百万。
安德烈 卡佳,你要有一百四十五万卢布,你会拿来干什么?
卡佳 嗯?这数真怪……不是整数。不知道。会买套房吧。
安德烈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但只能在新村买个单间……
卡佳 那又怎么样?是自己的房子,在哪儿都是自己的房子。
安德烈 (擦着地)你能想得出来,怎么用这些钱买到好地段的新房吗?
卡佳 不知道。想不出来。抵押借钱吗?还是怎么着?
安德烈 (擦着地)抬腿。
[卡佳抬起双腿。
安德烈 (擦她旁边的地)抵押借钱更贵。
卡佳 那存进银行呢?
安德烈 如果把钱存进银行,就算年息是百分之十一,半年以后你一共也只能得到七万九千七百五十的利息。(擦好了地,又清理桌子)合伙建房!
卡佳 这是个啥?
安德烈 合伙建房!(洗手,从捎回的袋里取出食物;在切板上砍鸡,刮土豆皮、切土豆)
卡佳 这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 意思是,第一,我卡里有一百四十五万。这是在我们见面的这段时间成功攒下的钱。还有,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可你还不知道……(看着卡佳,期待她的反应)
卡佳 真的?这全是你自己攒的?比一百万还要多?为我攒的?
安德烈 那还为谁?
卡佳 安德烈……我不知道……你真酷。上帝在那个迪斯科俱乐部把你送给了我,为了拯救我。
安德烈 (自负地笑)第二呢,我决定把这些钱投到合伙建房上去。嗯……土豆鸡肉炒的好还是烤的好?
卡佳 烤吧。
安德烈 (微笑)喜欢我的鸡肉吗?
卡佳 喜欢。
安德烈 你还在别的地方吃过这么美味的鸡肉吗?
卡佳 没吃过。
安德烈 就是。但做法其实不难:往鸡的肚子和四周放上切好的苹果和蒜。这样它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姥姥也做过这种鸡,还有妈妈,我也总愿混在厨房。赶都赶不走。大家说我会成为厨师或者美食店经理。可我不知怎么地到了这里,虽然妈妈跟我说去伊希姆
吧,在学校读个技工或者厨师,你就会有份职业,那时你就去……但我没听她的,可以说是从家里逃了出来。当然,不全是这样。再说我后来哪没工作过呢,连回想起来都可怕。所以说,建房……看。我们在一个没建好的地方买房。自己的房子,想想吧。租来的房子比苦萝卜还讨厌,对吧?而在那里,我们未来的房子有基脚、墙,但其他什么都还没有。还是个工地。把我们的钱拿到办事处。我们说:我们想买一套三楼的房子。
卡佳 八楼的视野好些。
安德烈 好,我们说:想买八楼的,离太阳更近。就是说,建筑工人会来。他们建啊,建啊。他们建啊,建啊。建一天,建两天。半年以后,啪!我和你就是用一百四十五万买下的八楼崭新房子的主人啦!二十分钟到中心,旁边有公园,家附近有儿童广场!
卡佳 还有我们的乖儿子在玩沙子。
安德烈 还有我们的乖儿子。还有妈妈和爸爸……也没有什么东家再向我们拿什么了。
卡佳 而且周围有很多绿地。我们春天在院子里种树。种苹果树和丁香花。
安德烈 嗯!对了,你知道我种东西都种得多好吗!土豆啦,草莓啦,还有花。这些树我在我家花园种过多少啊!全都长起来了。我有那聪明,就全长起来了。
卡佳 那里的土还正常吧,啊?要是边上有工地,土也会跟着像石头一样,得给它施肥。
安德烈 原则上说,那里的生态当然没那么好,比如说,不像我们镇上那么好,但可以试着找找堆肥,或者草木灰……也很有帮助。
卡佳 我妈妈总拿干鸡屎去撒山莓、苹果树、醋栗。
安德烈 对!我姥姥也这么干!我姥姥特精神,你想想,她八十五岁了,可在菜园里还有一块自己的地,她到现在还是谁也不放进去,自己在种。
[把土豆、鸡肉和其他必需食物放进烤盘,把烤盘塞进烤箱;洗手。
卡佳 不过你怎么做这么多鸡肉?我们可吃不完吧?可每晚我都不愿一个人吃饭,每晚我都不想一个人吃饭。
安德烈 笨女人,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卡佳疑惑地看着他。
我再也不走了,笨女人。
卡佳 再也不走了?今天不走了?(幸福地紧偎着他)
安德烈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要一起生活?是不是说过?
[卡佳点头。
我的话算数了吗?
卡佳 算数了!(摸着腹部)哦,他用小脚踹了我一下!他也高兴。
安德烈 男子汉!跟父亲一模一样!
[卡佳抱着安德烈,踮起脚来吻他。安德烈回吻她。
3
让娜住宅。大而昏暗。晚上。窗户敞开着,旁边的窗帘微微摆动。让娜和维塔利走进来,后者五十岁左右,衣着整齐,穿着时髦的年轻款夹克、有磨旧设计的牛仔裤。但发式、昂贵的眼镜、动作、表情都暴露出,他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他可靠、富有,虽然有点热心于跟年龄竞赛。
让娜 进来,维塔利·阿尔卡季耶维奇……寒舍任您支配。像人们说的,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打开门厅的灯)
维塔利 但是,像人们说的,别忘了,您在做客……(环顾四周)听我说,你这儿很棒。这个现在怎么说?(思考)Kill?Call?想起来了!Cool!酷!
让娜 我们坐哪儿?餐厅?客厅?卧室?
维塔利 你是主人,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今天直接叫我让娜,好吧?
维塔利 好。
让娜 那就在客厅吧。
维塔利 可为什么不在卧室?
让娜 我和你还不够醉。
维塔利 啊!我太同意啦!
[让娜和维塔利走到一个大房间。这里的一切都像《设计与室内装饰》杂志里的:有些花瓶、小雕像、软座矮凳子、弯腿杂志桌、四壁的窗户、小搁板、地板上的熊皮,等等。
让娜 你觉得怎么样?
维塔利 不错。挺利落。这是怎么……超级棒!超级超级棒!设计师给你弄的吗?
让娜 我说了想要什么,他就做了。总之,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维塔利 嗯,漂亮。我那位可想不出这些。
让娜 你那位,是指太太?
维塔利 对不起,想起来了。
让娜 蜡烛,咖啡,白兰地,甜酒?
维塔利 伏特加。
让娜 听我说,我总能从你身上感到亲近的心。(点燃蜡烛,快速把一瓶伏特加、鱼子酱、罐头腌制品铺满小桌)
嘿,请入席。干杯?
[他们坐到桌边的熊皮上。
维塔利 (把伏特加倒进高脚玻璃杯)为你干杯!
让娜 为我们的非正式会面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