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三年(1843)

道光二十三年(1843)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正月十七日)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收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寄来的家信。

四弟的信有三页,每句话都很平实。责备我待人不够宽恕,说得很对。还说我每个月的书信只是用空话责备弟弟们,却又不能带来什么实际的好消息,长辈们看了兄长的信,就怀疑弟弟们粗俗庸碌,使得大家无地自容之类。这些话,我读了不觉汗下。

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说为人子者,要是使父母觉得我好一些,诸位兄弟都比不上我,这便是不孝;要是让家族同乡称赞我好一些,说诸位兄弟都不如我,这便是不悌。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使父母心中有了贤愚之分,使家族同乡口中有了贤愚之分,那么这个人平日一定有讨好的意思,暗用机谋,使自己得到好名声,却使他的兄弟们得到坏名声,日后的矛盾都是由此产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都想做好人,最后却互相视如仇敌。因为刘三爷在父母族党之间得到好名声,刘大爷却得到了坏名声。现在四弟责怪我的,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读之汗下。但愿我们兄弟五人,各自都明白这个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做哥哥的以弟弟有坏名声为忧,做弟弟的以哥哥有好名声为乐。哥哥不能使弟弟尽孝道收获好名声,是哥哥的罪过;弟弟不能使哥哥尽孝道得到好名声,是弟弟的不是。要是各自都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即使过了亿万年也不会有丝毫嫌隙。

至于在家塾读书,我也知道特别难,曾经和九弟就此事面谈数十次。但是四弟之前一次来信,说想要找个学馆,出外去教书。我的意思是教馆会荒费功夫、耽误事情,比在家塾更严重。与其出去任教,不如静坐家塾。如果说一出家塾,就会有明师益友,那么我们家乡所谓的明师益友,我都知道,而且已经日夜仔细筹划过了。只有汪觉庵师和阳沧溟先生是我心中信赖可以作为老师的。然而衡阳的风俗,只有冬天抓得紧,从五月之后,师生都是按老规矩行事而已。同学之人,大体上都是庸碌没有志向的,又最喜欢讪笑他人(他们取笑别人的方法不一样,总之不出“轻薄”二字而已。四弟如果到衡阳去,一定会被他们取笑是“翰林的弟弟”。这样的习惯非常可恶)。乡间没有朋友,实在是第一憾事。不只没有益处,而且大有损伤。习俗沾染人心,所谓“和鲍鱼在一起,也会和它一样变得很臭”。我曾经和九弟谈道:说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都是因为损友太多的缘故。现在四弟决定跟从觉庵师父游学,那么就千万要听我的嘱咐,只取明师的好处,不要受到损友的伤害。

收到这封信,四弟就立即带着厚二到觉庵师那里受业。至于学费,今年准备了十挂钱。我在八月一定寄回,不至于连累到家中。不是不想多给一点,实在是不能做到。我所最担心的是,同学的人没有志向,只知道嬉笑游玩,端午节以后闲散放任、不做实事,担心弟弟和厚二学他们。一定要保持警戒。凡是跟从老师受业,一定是时间久了才能获得益处。四弟和小弟今年跟从觉庵师,如果地方安定,那么明年仍然可以跟从;如果一年换一个地方,就是没有恒心、见异思迁,想要获得进步也就难了。

这以上是答复四弟书信的大概内容。

六弟的信,真是一篇绝妙的古文。刚劲似韩愈,执拗似王安石。我认为古文总要有倔强不驯的气象和越拗越深的文意。所以我在太史公之外,独取韩愈、王安石两家。论诗也取傲兀不群的,论字也是这样。每每存有这种看法,却不随便谈及。最近与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尔谈一两句,两个人就会相视而笑。不知道六弟居然生成这样一支妙笔。过去看弟弟的文章,也没有特别奇特的。现在看了这封信,才知道我弟弟真是不羁之才啊。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是为兄我有志却力不能及的,我的弟弟都可以做到了。

信中说我与诸位君子讲学,担心会逐渐成为朋党。这个看法很有道理。但是弟弟尽可以放心。为兄我最怕标榜,经常存有低调谦逊的想法,一定不至于有所谓的门户自表。信中说四弟浮躁不虚心,也是切中了四弟的毛病。四弟要把这看作良友药石之言。

信中还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两句话。这就非常不对了。臣对君,子对父,只应该称扬善美,不可以谈论其过错;只要给亲人讲明道理,不可以议论细节、吹毛求疵。为兄我从前经常犯这个大错,但还是在心中议论,没有写下来。如今想起来,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孝吗?我经常和阳牧云、九弟说到,以后希望和诸位弟弟一起痛下决心改掉这个大罪。六弟收到这封信,立即到父亲面前磕头,并且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说弟弟的牢骚,不是小人的心中烦躁,而是因为志士爱惜光阴。读到这里,不胜惘然,恨不得生出两翅一下子飞到家,把老弟劝慰一番,畅谈数日才痛快。不过如果诸位弟弟已入学,那么谣言一定会说是学院做的人情。众口铄金,怎么辩驳!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举功名的早晚,实是前世注定,即使爱惜光阴的念头很恳切,也不必让虚名萦绕心中。

来信说《礼记》注疏看了一本半,浩浩茫茫,苦于没有什么收获,现在已经全部放弃,不敢再看了,正在读朱子的《通鉴纲目》,一天看十几页。说到此处,为兄我不胜悔恨。悔恨的是早年不曾用功,如今虽然想教弟弟,却好像盲人想给别人指点迷津一样,想要没有错误是很难的。但是为兄我最喜欢苦思冥想,又有诸位益友互相谈论辨析,认为读书之道,有几条绝对不可以改变的心得:

钻研经书,必须要专注一经,不可以太泛,心有旁骛。读经,要把研寻义理作为根本,考据名物是最次要的。读经有一个“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这就是所谓的耐。读史的方法,没有比设身处地思考更妙的了。每看一处,就像我和当时之人一起谈笑吃饭一样。不必每个人物都能记住,只要记住一个人,就好像和他交往认识一样;不必事事都能记住,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好像亲身经历了那件事一样。经书用来穷尽真理,史书用来考证事实。舍去这两点,就再没有别的学问了。

从西汉到今天,识字的儒生大约有三条途径: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我私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了,实践就有要领,经世济民就有本所依。词章之学也是用来发挥义理。考据之学,我认为不足取。这三条途径,都是从事经史,各有各的门路。我认为想要读经史,就应当专门研究义理,这样才能心志专一、不纷乱。因此学经就专守一经,学史就专熟一代,读经史就主攻义理。这都是守约之道,是确定而不可改变的道理。

至于经史之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想要阅览,就要读一个人的专集,不应当东翻西阅。比如读昌黎集,那么眼睛所看见的,耳中所听闻的,无非都是昌黎。以为天地之间除了昌黎集之外,再没有别的书了。这一个集子没读完,万万不可以换其他集子,也是“专”字诀。六弟你要谨记。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这是有志者万万不可改变的东西。就是圣人再生,也一定会认同我的话。但这也只是针对有大志的人而言的。如果是为追求科举功名,就要读四书,读试帖、律赋等,头绪很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赋较低,必须从事这种科举功名之学。六弟既然有大志,即使没有科举功名也可以,只是要守住一个“耐”字诀。看来信说读《礼记》疏似乎无法忍耐了,勉之勉之。

为兄我年少时天分不是很低,后来每天和庸碌的人相处,没长什么见识,心窍被堵塞很久了。乙未年到京城之后,才开始有志学诗、古文,以及书法,也还是没有良友。近年得到一两个良友,知道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才知道范仲淹、韩琦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的,司马迁、韩愈也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的,程子、朱子也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的。感慨之下想要清洗干净以前的污秽,重新做人,做父母的肖子,做诸位老弟的先导。只是身体本来就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就觉得疲劳。常常自己思忖,上天既然限制我让我不能苦思,这就是上天不想成就我的学问吧。所以近日以来,颇为放松懒散。算起来今年要是可以得到一个差事,能偿还完一切旧债,就想辞官归田奉养亲人,不再留恋于功名利禄了。粗识几字,也只是不敢胡作非为犯下大错而已!不再有志于赶上先哲了。我们这些人第一重要的,是保全身体。我之所以没有远大的志愿,就是担心用心太过,使得自己筋疲力尽。诸位老弟也要时刻以保全身体为念,千万不要疏忽。

来信又驳斥我之前的信,说必须博雅有才,之后才能明理有用。这个看法非常正确。为兄我之前那封信的意思,是说要以实践为重,就是子夏“贤贤易色”章的意思。认为博雅不值得看重,只有明理才有用,是立论太偏激了。六弟信中的意思,认为不博雅多闻,怎么能明理有用?立论极为精妙,但是弟弟你要努力践行,不可以只是和我辩驳上有这些优势。

来信又说四弟和小弟跟从觉庵师学习,六弟、九弟仍要来京城,或者在省城南修习课业等等。为兄我想要老弟一起住在京城中,心情就像孤雁寻找雁群一样。自从九弟在辛丑年秋天想着回去,为兄我千方百计挽留,九弟也都知道。等到去年秋天下定决心要回南方,为兄我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听他自便。如果九弟今年又来,那么一年之内忽去忽来,不只是家里诸位长辈不肯,即便是旁观者也会笑话我们兄弟轻举妄动。而且两位弟弟同来,路费就要八十两,现在实在是难以筹措。弟弟说能自己想办法,我是不相信的。曹西垣去年冬天已经到了京城,郭云仙明年才起程,眼下也没有好的旅伴。只有在省城南修习课业的计划,是很可行的。为兄我在二月一定会付二十两银子到金竺虔家,作为六弟、九弟在省城读书的费用。竺虔在二月出发回南方,银子四月初可以到。

弟弟你收到这封信,立即到省城开始修习学业。省城中和我相好的比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都在其他地方担任书院讲席。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位先生,都是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只听闻有一个丁先生(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扎实,实践上也脚踏实地,十分诚恳。为兄我虽然没有和他见过面,却深知他可以做老师。凡是和我关系好的人,都极力称道丁先生。两位弟弟到省城,先到城南住下,立即去拜访丁先生(托陈季牧介绍),交上学费开始受业。凡是为人,一定要有老师;如果没有老师,就不会有严肃忌惮的心。就以丁先生为老师,此外结交朋友也要慎之又慎。韩昌黎说:“善良的人即便不和我交往,我也要努力和他结交;不善良的人即使对我没有恶意,我也要努力拒绝。”一生的成败,都和朋友贤良与否息息相关,不可以不谨慎。

来信把进京作为上策,把到城南修习课业作为次等之策。为兄我不是不想听从上策,只是因为九弟来去太迅速,不好写信禀报长辈。不只是九弟的形迹互相矛盾,即使是我禀报堂上,也一定会自相矛盾。而且眼下实在是难以筹措路费。六弟说能够自己想办法,也是没有经历过生活酸甜苦辣的话而已。如果我今年能够得到一个差事,那么两位弟弟今年冬天和朱啸山一同前来更好。目前姑且采用次等之策,如果六弟不同意,就再写信来商议也可以。这是我答复六弟书信的大略。

九弟的信,写到家中诸事非常详细,可惜话说得太短。为兄我则每每写得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如果有大事,诸位弟弟随便去一个人帮他几天。牧云收到我的长信,怎么完全没有回信?难道是嫌我话说得太直白了吗?扶乩之事,完全不能相信。九弟总要立志读书,不必想到这样的事情。小弟的一切事情,都要听诸位兄长的话。这次折差走得特别急,没空抄写日记本了。其他的等之后再相告。

冯树堂听说你们要到省城去,写了一个荐条,介绍两位朋友,你们留心拜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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