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首 墨菲

第二首 墨菲

墨菲饮下玉杯中的酒,

那酒是用人的血酿制的。

凡用了酵曲的汁液倒进玉杯,

入口甘顺柔绵,养颜荣发。

她的发型师跪在她腿间,

正用心为她修萼整须。

她的眼前有一面长镜,

框限住她的形姿和身态。

“你都看见了。

唯你看清了一切。

该看的和不该看的你都看了。

看吧!我原是最枯败的朽骨,

我先前在人间便是面目可憎的肉团,

我降世之时像一团烤焦的死面,

我并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连生我的也不知道受了哪个男人的精。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身体进出那生我的通道,

我是众人之子,

每个人都赐我一重罪孽:

卑鄙,阴险,贪婪,怯懦,

嫉恨,懒惰,残忍,虚伪……

我是世上最贫困的,

从血脉里都是贫困的。

那出身低微的求一门高槛的婚姻,

那叫攀龙附凤,

她比我尊贵。

那在婚姻中不满足的去外头浪荡,

那叫朝三暮四,

她比我富有。

那从一个男人再到另一个男人的飘零,

那叫风流,

连她都比我幸运。

你知道吗?

从九岁就有华衣丽裳,

就有金履裘靴的,

那叫什么?

那叫贫困!

贫到心底,

困到窘境!

窘处的人受逼迫,

连身上每一根线都是我自己挣得的,

娘不养我,天不怜我,人都弃我。

我恨上帝,恨人间,恨欲望,恨律法!

唯脸面是我的钟爱,

因它我修缮了体态,

因它我博得了尊敬,

因它我获得了羡慕,

因它我坐在人的头顶。

我血肉的通道里修筑了铁路,

让乘客携着污垢的行李上车旅行,

啊,无尽的车厢,

人们排队倾泻!

我出售车票,

尽得一掷千金的疯狂。

那平素见不得人的隐秘性格,

都被携来扔在铁道两旁。

啊,我这里无须承担、付出和小心翼翼,

我这里任凭你抛洒!

因我生就被命运夺走了欲望,

我的欢愉定在别处,

我用我的所得去换一张脸面。

看,多么尊贵而美丽的脸面!

上面的发型和下面的发型要一致,

哦,下面的才是内容,

内容决定形式。

雅克布说:

‘瞧那骚头帘,

跟裤裆里的一模一样。’

我喜欢他那么说,

然而,我不会骚了。

我用我的骚去换脸面。

那和我青春同学的女孩儿,

她们羡慕我的穿戴、奢用和盛气凌人。

同在一桌上与男人饮酒,

我得了钻石,她们得了零碎,

她们怎知我生意的秘诀?

我是割掉我的骚才有如此风光,

我甚至开通了两条、三条,

更多的,一切可能的路线来盛纳污垢,

来帮助长官和德高望重的老师排毒,

令他们毒尽生辉,满面红光,

令他们将婴儿的无措和卑怯娇洒一地,

好在人前正冠纳履,修成正果。

而她们,

却紧攥着骚情还想多得一份?

她们太贪了!

可是上帝是不公平的,

我竟看见她们中间

也有守着骚情又多得荣华富贵的,

于是我紧握双拳挺立起来,

我如今要用那风光再换回骚情。

可是,我怎就落到地狱里了呢?

怎就成为一具枯骨,

连枯骨都比众鬼小些?”

发型师不说话,

墨菲踢翻了一个脚镫,

墨菲怒形于色,

发型师不说话。

“雅克布是好的,

唯有雅克布对我好。

他叫那个西方人侯中强去走私,

(地狱中东西方是颠倒的,

我们人间叫作东方的,

在地狱里叫作西方。)

天晓得他怎么搞到的!

如今我得这玉杯,

我又得了人间的容颜。

雅克布说我可以寻玉杯中一个人样,

说千古的美人精灵都汇聚在玉体中。

我寻谁好呢?

我还是寻回我在人间的模样吗?

我寻过了,

玉杯里没有我的形象,

连玉都与上帝同谋,

不收容我死去的可怜的样子。

我诅咒这玉杯!

(她一挥手,

将玉杯扔到水池子里。

地狱的水是褐色的,

不透明的,

也溅不起水花。)

你说话呀?

你平时话不是很多吗?

今天看我得了好竟不说话,

你是嫉妒我吗?”

墨菲拧发型师的耳朵,

将她的头摁到地狱的地上,

砰砰作响,

可是,发型师仍然无语。

“我要将貂蝉的样子,

克丽奥佩特拉的样子,

维纳斯的样子,

还有萨福的样子,

通统拿来熔造我。

哦,维纳斯太臃肿了,

她留在玉杯里的样子为什么那么道德?

她怎么像人间东方的婆婆?

她的奶子太肥了,

都是脂肪堆积,

没有多少可让男人紧握的内容。

我不要这个类型,

这个类型是为了风光,

为了摆在一切殿堂里供人朝拜。

哦,我不要这个样子!

我就是做维纳斯出身的,

还怕不够维纳斯吗?

我现在迷恋偷情的模样,

要么像一个小偷,

要么像一个表面乖巧又随时狐迷的公主。

高潮,高潮是怎样的?

据说那一刻女人的脸是狰狞的。

我已长久没有狰狞过,

我总是弯眉翘嘴的,

那么格式化地笑着,

虽铁锥入里也端庄地笑着……

文书来了吗?”

墨菲问发型师,

说约好的文书来帮她拣选形象。

发型师这时候说话了,

说文书在背地里说墨菲坏话,

说她再怎么整都去不干净骚气,

难成一具美蜡像。

(地狱的审美是颠倒的,

全蜡的死脸被认作美,

凡动人的骚情一概是丑的。

——王胜注。)

这时候的墨菲,

也许正如文书所言,

那残留的一两丝骚痕发作起来。

然而钱是买不来骚的,

她现在有钱去哪里买骚呢?

“我不能谈恋爱吗?

雅克布说我最可人,

难道雅克布不爱我吗?”

墨菲难过起来,

虽为地狱的鬼,

鬼也会像人一样难过。

她发现自己真的有些变化了,

她开始想,她喜欢雅克布吗?

恋爱原是这样的,

首先要想自己喜欢谁,

而不是有多少人喜欢自己。

但是,她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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