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五问 大观园可南可北吗
俞平伯是著名红学家,他与胡适、顾颉刚一起,开创了新红学,当他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研究《红楼梦》时,就对于书中所写地点问题做了较为详尽的考察,指出了大观园中存在着南北混杂的突出现象。但他得出的结论却是:“所以我们说了半天,还和没有说以前,所处的地位是一样的。我们究竟不知道《红楼梦》是在南或是在北?绕了半天的湾,问题还是问题,我们还是我们,非但没有解决底希望,反而添了无数的荆棘,真所谓‘所求愈深所得愈寡’了!”这是他在1923年出版的《红楼梦辨》中说的话。也就是说他只提出了问题,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1952年,俞先生对《红楼梦辨》做了一些修订,改名《红楼梦研究》重新出版,他在这本书中则很明确地说:“我底结论:《红楼梦》所记的事应当在北京,却参杂了许多回忆想象的成分,所以有很多江南底风光。”到了1954年,俞先生写了《读《红楼梦》随笔》,刊载于当年的香港《大公报》,其中有一节专门谈及大观园的地点问题,先生在文章中说,关于大观园的地点,“这里有三种因素:(一)回忆,(二)理想,(三)现实。以回忆而论,可在北京,亦可在南京。曹罢官以后尽管住在北京,但作者忆想他家的盛时,在金陵曾有一个大大的花园,这可能性依然很大的……以理想而论,空中楼阁,亦即无所谓南北,当然不完全是空的,我不过说包含相当的理想成分罢了……以现实而论,曹家回京后,还过了一段相当繁荣的时期,则他们住宅有小小的庭园自有可能。这就是真的大观园,再说明白些,即大观园的模型。地点随着住宅当然在北京西城……反正大观园在当时事实上确有过一个影儿,我们可以这样说。作者把这一点点影踪,扩大了多少倍,用笔墨渲染,幻出一个天上人间的蜃楼乐园来。”他明确反对那种要在现实中找出一个大观园来的想法:“作者明说荒唐言,我们未免大认真了。假如在北京城的某街某巷能够找出大观园的遗址来,在我个人自感很大的兴味,但恐怕事实上不许我们有这样乐观的想法呵。”
从1923年到1954年,其间经历三十多年时间,俞先生的观点竟然没有太大变化,这全因为书中描写存在许多矛盾之处。首先书中直指贾家所居是在“京都”,薛宝钗咏大观园的诗也说“芳园筑向帝城西”,“京都”与“帝城”都指北京无疑,因为书中凡提到南京的地方都说成“南京”、“金陵”,从无称京都者。再从书中描写来看,第三回林黛玉入府,去拜望贾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临窗大炕”。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也是先在东屋里“上了炕”,她的饭也是在东屋炕上吃的。就连怡红院中贾宝玉睡的也是炕,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土炕是北方特色,南方绝无,因此说大观园在北京,仅这一个土炕就可论定。
可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书中还大量描写了南方的事物。我们看第十七回,“忽抬头看见面前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这是潇湘馆景致。成片的竹林,北方极其罕见,只有南方才有这等景色。但是这也许可以有特例,比如据明人笔记所载,北京西山有一处叫作“水尽头”的地方就有大片竹林。
我们再往下看。“出去则是后院,有大茉莉花兼着芭蕉。”这是潇湘馆的后院,茉莉花与芭蕉可是南方特有,北方绝无的。我们再看怡红院:“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这里又有芭蕉。如果说这单株的几棵或许是栽在盆里,或者是盆栽然后埋进土中,冬天可以起出。那么我们还可以看这第十七回:“一面引众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坞而以芭蕉名,分明是栽种着大片的芭蕉,在北方绝对没有。
再看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贾宝玉“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阵寒香拂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门前。拢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成片栽植的红梅,也只有南方才能够有。
还有桂树。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韵”,“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只管随意吃喝”。这山坡上的桂树必是地栽无疑,也是北方不见的东西。还有第七十九回香菱对贾宝玉介绍夏桂花:“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桂花,凡这长安城中桂花局都是他家的,连官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这几十顷地的桂花,岂是北方能够见到的?
通过以上罗列就可看出,曹雪芹写大观园确实是亦南亦北,可南可北,南北混融,俞平伯先生的说法自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