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问 “蹅看”还是“踏看”

第八十五问 “蹅看”还是“踏看”

第十四回写道:“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了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看安灵所在。”这个“蹅看”,通行本作“踏看”,其他的本子中,己卯本做“踏着”,舒序本做“查看”,只有列宁格勒藏本做“蹅”看。通行本据为底本的庚辰本也做“蹅看”。粗看起来,通行本根据底本做“踏看”应该没错儿。可是周汝昌先生在“蹅”字下做了一条短注:“蹅,是原笔。”这就是说,这个在列藏本中唯一出现的“蹅”字,恰恰是曹雪芹原笔,其他本子都是被改过的。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注意。

其他本子为什么都把这个“蹅”字改为“踏”了?原因很简单,整理者或者抄写者不懂这个“蹅”字的含义,故此根据上下文意改为通行的“踏看”。我们不得不佩服周汝昌先生慧眼独具,这个“蹅”字用在这里确实极其传神,其他字难以替代,可是它必须用丰润特有含义去理解,才能够真正传神,因为这是一个丰润很通行的字,而且与大部地区的含义都不相同。

这个字在元曲中就已出现,一般做踩、踏,甚至踹来解释,无甚出奇,改“蹅看”为“踏看”,也说得通。可是在丰润,它还有一种很特殊的用法。

它固有踩、踏等义,可是这种踩、踏不同于一般的踩、踏,而是含有小心、仔细、谨慎等等含义。比如,“蹅着麦地走”,意思是在麦子地里走,这里就不能当踩、踏等含义来理解,只能用“蹅”。因为凡是这种走,就不是顺着麦陇走,而是横着或者斜着走,既不能踩着、踏着麦苗,又要往前走,需要小心谨慎地踩着空档走,也就是“蹅空儿走”,那么,在这里就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代替它。由此引申,现代汉语中“抽空儿”、“抽时间”这个含义,在丰润也说成“蹅空儿”,比如,“你什么时候来?”“我空儿吧。”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才能来。

有的时候它还可以直接当“走”解,可是这个“走”与通常的“走”也不一样,也含有小心、谨慎甚至颇为费劲的含义。比如“他由人缝里过来”,那是说在人很多很拥挤的情况下,一个人走过来。这是一种什么状态的走呢?他要格外小心,不能踩着人,踏着人,挤着人,是一种颇不省力的走。

在更多的时候,这个字的确切含义很难用某一个字说明,甚至它根本就没有与之相对应的字,甚至都不能用几句话解释清楚,唯有丰润本地人才能够理解它的含义。比如:“我是蹅着小胡同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就没有什么字可以代替它,不能用踩,不能用踏,不能用走,也不能用穿,用插,用顺,唯有这个字用在这里才合适。因为本地人一听就会明白,这“小胡同”绝不是一条直溜溜的胡同,甚至不会是一条胡同,会是很弯曲的胡同,甚至会是几条胡同。在这种情况下外地人是根本闹不明白的。还有“我们蹅近道儿走”,这里与现代汉语中的“抄”字似相近,可以理解为:“抄近道儿。”可是亦有分别,因为本地人一听就会知道,这个近道儿不会是很好走的道儿,也不会是很直的道儿,走起来要比走大道费些劲。

这个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义项,就是做“度量”解。用双指量度之度量称为“柞”(丰润读为chǎ),用双臂量度之度量称为“庹”(丰润读为tǎo),用双脚量度之度量就称为“蹅”,一步就为一“蹅”。这个词也可做动词用,用双脚量度就称为“蹅”,比如“我蹅一蹅”,意思就是我用双脚量一量。而在庚辰本、己卯本中,这个“踏看”都做“踏着”,被旁改为“踏看”,看起来曹雪芹原本应该是“着”。抄手先是不解“蹅”字,改“蹅”为“踏”,后又觉“踏着”不通,又改“着”为“看”,这样一来,原本的“着”就被改为“踏看”了。实际上这句话应为贾珍“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着寄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几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贾珍是一边用双腿量度着停灵的地方,看是不是合适,一边嘱咐住持色空那一番话的。这就把贾珍那一种认真负责的神情活画出来了。

我们知道,秦氏之死与贾珍有直接关系,贾珍对于秦氏之死也表现了无以复加的哀痛伤怀,在办理秦氏丧事当中,他甚至说出了尽其所有的话,那就是倾家荡产也不顾了。在这一点上看,他倒是一个有情有意不顾世情俗论的男人。他以一个老公公的身份,亲自到城外看秦氏停灵之所,这本身就是逾礼之举,是过于出格的举动。而且曹雪芹在这里不用“蹅看”,而用比较生僻的“蹅着”,就把贾珍在踏看过程中那一种异乎寻常的小心、仔细、谨慎、卖力气,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我们说曹雪芹是一位语言大师,正是在这种细微之处,才表现他迥异常人的对于语言的把握、运用能力,同时也可看出,他对于丰润方言的熟悉程度让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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