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问 “神瑛侍者”与“石头”是一还是二

第十二问 “神瑛侍者”与“石头”是一还是二

甄士隐白日做梦,遇见一僧一道携了石头变成的美玉到警幻仙子处挂号,他们讲述了一段“木石姻缘”。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仙草,有一位神瑛侍者时常用甘露去浇灌它,使它久延时日,终于化成一个女形。后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要到人间去走一回,这绛珠仙子便也要跟了去,说是他这甘露之恩很是难报,只好把一生的泪水还了他,也算一种报恩之举。这一个还泪的故事极其美丽,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说首创。绛珠仙子到了人间就是林黛玉,这没有疑问。那么神瑛侍者是谁?是贾宝玉?如果是贾宝玉,那块石头又是怎么回事?石头与“神瑛侍者”是一个什么关系?

在写这篇短文之前,我一直以为神瑛侍者就是石头,石头就是贾宝玉,三者是统一的。可是这回仔细读这一段,尤其是读《周汝昌汇校红楼梦》,大吃一惊,发觉不对了,神瑛侍者并不是石头,石头也不是贾宝玉,这三者的关系亟待理清。

一僧一道说得明白,那神瑛侍者住在西方灵河岸边,石头被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待的地方不同。再者,是神瑛侍者凡心偶炽,要到人间走一回,惹得绛珠仙子也要陪着去还泪,“因此之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一僧一道是想趁着那些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把那块石头也“夹带”进去经历经历。看,这神瑛侍者与石头明明是两个物事。那么神瑛侍者到了人世变成谁呢?周汝昌先生认为他变成了那个“甄宝玉”,而绛珠仙子幻化成的林黛玉却把“假宝玉”当成了“真宝玉”。还了一生的眼泪,却原来认错对象,这个悲剧意味可就更大了。这个说法最为奇警,可谓深得曹雪芹文心。

但是也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那神瑛侍者到了人世还是变成“贾宝玉”,绛珠仙子还泪没有认错对象。甚至那神瑛侍者同时幻化成真、假两个宝玉也在情理之中。甄宝玉这个人物在前八十回中没有出色表现,甚至可有可无,把他去掉完全无碍小说大局。后三十回中他是否会有出奇表现?因为原稿迷失,我们无从悬揣,只能就前八十回说事。曹雪芹设计甄宝玉这个人物,意在说明佛家《心经》所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不异假,假不异真。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无不异有,有不异无。他在开头设计了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个人物就意在说明这个道理。后面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贾瑞照的那一个“风月宝鉴”也是一边是美丽的凤姐儿,一边是一副骷髅,也是这个意思。须知佛家讲“色即是空”,不是说色的后面还有一个空,空的外面还有一个色,而是“当体即空”,空与色是一回事,不能打成两截。那么假(贾)与真(甄)也是一回事,无与有也是一回事,我想书的最后那甄宝玉也会和贾宝玉一样是殊途同归的,就像甄士隐与贾雨村最后也殊途同归。

那么石头呢?石头干什么去了?细读书稿,原来石头没有变成人,它只变成了贾宝玉项下那一块玉,他是陪着贾宝玉在富贵繁华中走一回。在书中许多事件中,它只是一个亲见亲闻者,却不是一个亲自去做的人。它是旁观者,后来成为故事的讲述者,他与主人公贾宝玉是分离的,用现代科技来比喻,它是贾宝玉戴在项下的一个摄像头。在全书当中,它偶尔还要站出来,以石头的身份说几句话。比如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贾宝玉撞破了秦钟与智能的好事,对秦钟说:“等一会儿睡下,再细细地算账。”这下面有几句话:“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这就是石头在说话,脂砚在此处也指明这是“石之未见真切”。还有在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囊袋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中,在细写元春探亲进了大门,“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之后,忽然插进这样一段话:“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至此,又安得能见这般世面?本该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做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到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紧的为是。”这又是石头在说话了,《红楼梦》早期抄本中一个很重要的本子己卯本在这一段话下面有脂砚批曰:“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由此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出,书中贾宝玉是贾宝玉,石头是石头,贾宝玉是神瑛侍者所化,是主角,石头是贾宝玉项下那一枚“形如雀卵”的美玉,是配角。僧人说把石头“夹带于中”,是夹带到这里了。

由此我们就可以推测全书的结局,那神瑛侍者幻化的贾宝玉与绛珠仙子幻化的林黛玉必然是由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们既然是由警幻仙姑那里来,也必然回到警幻仙姑那里去,不但他们两个要回去。那一百单八钗都要回到警幻仙姑那里去,警幻仙姑也必得等她们全部到齐,才能排出一部“情榜”来。那石头呢,却是又回到青埂峰下了,这在书的前面已经写明。这是一块真正倒楣的石头,枉自到那红尘富贵中走了一趟,却没有修出一个正果,离恨天上没有它的位置,它仍然不可能上天。这一点的意义非同小可。因为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不会白到人间走一趟,他们除了了却那一段欠恩还泪的姻缘,还会有一种感悟,那就是书的前面所说“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他们会有一个悟道的过程。石头却不然,它是在青埂峰下固守着自己的“情根”,不但固守,还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传播开去,警醒世人。

由此我们还可以看出,《红楼梦》这部书有两个讲述者,有两个讲述的视角。一个是隐于幕后的讲述者曹雪芹,一个是站到台前的讲述者石头。幕后的讲述者以“全知型”的角色说话,用第三人称。台前的讲述者以“在场者”的角色说话,用第一人称。这种奇特的讲述方法在中国小说史上绝对是一大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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