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老天开眼了

第三讲 老天开眼了

我们讲到魏忠贤在人生的生死关头,牢记“最穷不过讨饭,不死总得出头”的人生信念,遭逢好人和异人,治好了伤口,补好了身体,还额外得到了江湖术士的丰厚馈赠。魏忠贤走出了破庙,重新踏进江湖。

重进江湖的魏忠贤是否改邪归正、浴火重生了?

没有。手上有钱了,魏忠贤又过上了任性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成天花街柳巷,灯红酒绿,吆五喝六,不知天上人间,不知今夕何夕。

可能有读者会怀疑:魏忠贤不是已经果断挥刀自宫了,怎么又跑妓院去了?但事实就是如此,魏忠贤骤然获得一笔飞来横财,他要是去盘个店,买点地,做做小生意,当个小地主,那他就不是魏忠贤了。

魏忠贤的赌徒性格决定了他的人生目标:要么很简单,要么很高远。按今天的流行话:要么是眼前的苟且,要么就是诗和远方。说简单,那就是随缘度日,一个铜钿当两个花,只管今天痛快享乐,不管明天穷愁冻饿。说高远,那就是要么建功立业,成就万世英雄美名;要么暴得大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遗臭万年,哪怕坐牢杀头。

还有一个原因,魏忠贤没有办法脱离他原来的生活轨迹,一无高人指点,二无师长提拔,三无父母管教。要他突然间超越自我,重新定位人生价值坐标,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机遇。

所以魏忠贤毫无意外地回到了以前生活的泥潭。虽然男人的资格没有了,但男人的尊严还必须找回来,所以他近乎病态地留恋欢场,挥金洒银,寻找自我存在的价值。今天网络语言的解释是——要的是感觉,不是感受。

除了欢场,有江湖术士的血汗钱垫底,魏忠贤还以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赌神豪气重返赌场,赌得个三更灯火五更鸡,天昏地暗无日月。至于赢了干什么,输了怎么办,这些问题来不及考虑,也不用考虑。

“歌舞呈艳,枭卢竞胜”,如此作践,不到几个月时间,魏忠贤花光了江湖术士十年的收入,被打回原形,回归一穷二白的原始状态。还好,这次没欠什么花债、赌债、酒债,要真欠了,也没什么可割的了,除了一条命和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已经成为真正的流氓无产者了。

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魏忠贤不敢再去乞讨,把以前扮酷当土豪的衣服卖了,买来一副家当,给别人挑水,外带给新结识的赌友帮忙跑腿,挣点养生糊口的小钱。

如果这样日积月累,集腋成裘,凭魏忠贤的聪明灵动,当个成功商人是没什么问题的。有了钱再连锁经营,像今天那样开成上市公司都是有可能的。

但魏忠贤就是魏忠贤,他不再嫖了,不再赌了。有一点小钱,就拿出来请客送礼,求人引荐到富贵人家去帮工。这一招还真灵,几个回合下来,魏忠贤被举荐到了一个大名人面前。

万历十七年腊月,再次一贫如洗的魏忠贤等到了一个进宫的机会。魏忠贤竭其所能,上蹿下跳,终于有了面试机会,并成为他那一组唯一的入选者。

魏忠贤为什么能入选?按照宫规和惯例,入宫的宦官年龄要小,还必须是正规净身的儿童才有资格参加面试,魏忠贤年龄已经22岁,也没有通过正规渠道净身,怎么能入选呢?

认真翻检史料,不难发现,魏忠贤入选真的是万幸:一是他通过走后门、拉关系获取了参加面试的资格;二是宫里面此次招的人要干重体力活,儿童不能胜任;三是魏忠贤机敏灵动,见风使舵、顺水撑船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再加上有“孝敬”、有人情,面试的宦官当场拍板:就你了!

估计之前人情做得足,魏忠贤一进宫,就被派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家里干杂活。后来孙暹发现这小伙长得结实、干事踏实、看着老实,一高兴,就推荐他去当了小火者,算是给他一条出路。

火者是什么?是宦官队伍中最低等的杂役,主要工作包括扫地、挑水、劈柴、烧火,外加倒马桶、刷便盆。按照明代宦官的职务结构,太监下面是少监,少监下面是监丞,监丞下面还有几个等级。至于火者,根本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能知道有这么个人就算是你的福分了。

说起来,孙暹给了魏忠贤一条出路,但就目前火者的地位,魏忠贤有前途吗?答案只有一个:没前途。

但这难不倒魏忠贤,没有前途,那就创造前途。怎么创造呢?魏忠贤用了如下办法:

首先,踏踏实实干好本职工作。无论是炎天暑热,还是数九寒冬,他都会第一个起来,倒完马桶,刷好便盆。在冬天,他还很有创意地用炭火先把便盆烤热,相当于今天的智能自动加热,领导的屁股暖和了,心也就柔软了,魏忠贤的努力换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其次,待人热忱,尊敬上级,团结同事,奠定了良好的群众基础。魏忠贤凭着过人的机变灵巧,上上下下,一团和气。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借钱不催,评优推让。更难得的是,小宦官们无聊赌博,他却沧海曾经,心不动,手不痒,谁都可以吩咐他端茶送水递毛巾,他前后忙乎,脸上还带着憨厚的笑容。同事们都觉得这大块头仗义、热情,但脑子有点不好使,调侃地给他取了个名:“傻子”,他还很乐意地接受了这绰号,笑得更加憨厚可人。

再次,巧语迎合,孝敬送礼。除了在公众场合对领导笑脸相迎,温语拍马,魏忠贤还做了一些同事们都不知道的事,那就是悄悄地给领导送礼。什么时令瓜果,火烧卤拼,领导想要什么,魏忠贤都能适时地温温款款地孝敬过来。要知道,魏忠贤那时候的工资低得可怜,这一次次送礼,搞得自己的生活水平只好降到最低档次。领导心里感动,相互评价,觉得这人虽然地位低下并且缺脑子,但心眼少,知道眉眼高低,知道人情冷暖。

最后,还有一个因素,魏忠贤是大太监孙暹的人,有人问起他和孙公公的关系,他就傻傻地笑,不停地称赞孙公公德比天地,恩同父母。大家都觉着这人后台强硬,但低调稳重,懂得感恩。

有了这些积淀,魏忠贤不升职那就没天理了。后来,御马监差员空缺,魏忠贤一再推让,但同事们和领导们一致认为,只有他才适合这个肥缺,也只有他上了,同事们才不会眼红脸绿。

御马监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属于肥缺?御马监原来是专门掌管皇家用马的职能部门,和它对应的外廷叫“御马司仓”。后来权力不断扩张,不仅掌管禁军,提督西厂,还监督军队,坐镇地方,其尊荣仅次于司礼监,但腐败比司礼监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执掌了这部门中任何一环的管理权,勒索进贡、收受红包、接受吃请都很普遍,虽然法律禁止,但官员吏胥收得理直气壮,这笔费用统称为“外落”。

有了这些“外落”,魏忠贤的手里一下子又阔绰了。但这时候的魏忠贤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自己命运的足音,皇宫大院里也没有妓院供他潇洒挥金,小宦官那些小赌博也激不起他的兴趣,他要用这些钱来做些“正事”。所以,一旦什么都见识过了,就看淡了,不会心慌气躁,不会轻易被诱惑,就会安安稳稳过日子。

魏忠贤拿这些钱干了哪些“正事”?说起来就只有两件事:送礼、行贿外加储蓄。

送礼是为了感恩,从小火者到御马监,虽然无职无位无品级,但毕竟有了“外落”,从伺候人到有人伺候,从送礼到收礼,从节衣缩食到衣食无忧,以前的同事和上级是必须感谢的;行贿是为了打开更大的通道,提升至更高的平台。从这一点上看,魏忠贤确实仗义,懂规矩,知道感恩。

说到储蓄,这才是魏忠贤性格的最大改变。我们说过,以前魏忠贤有钱就任性,从来都是有一个用两个的人,现在知道了储蓄以备不时之需,真正算是懂得了人生的艰难困苦。而所谓不时之需,不是用于买房子地产,也不囤积珠宝文物,更不会像一般太监那样去开杂货铺。魏忠贤在等待更好的机会,要用这笔钱来博取更高的位置,更大的前程。

在御马监,魏忠贤还有一样收获,他认识了不少名马、宝马,拿它们来训练,骑艺比以前更加精湛。

老天有眼。鉴于魏忠贤出色的自我表现,在御马监待了很短一段时间,魏忠贤又被派到了更重要的岗位上:到甲字库去当管理员。

御马监就能吃香喝辣,这甲字库为什么比御马监还厉害?

甲字库,属于内廷十二大库之首,主要保管染料、布匹、中草药等稀有、紧缺物品,宦官衙门二十四监都得从这里领取。这就为魏忠贤提供了两个便利:对内扩大影响,强化关系;对外贪索无厌,积累财富。

先说对内。认真说来,魏忠贤无非就是个仓库管理员,没什么了不起的。但管理皇家仓库,这管理员就很厉害了。关系不到位,表示不到位,管理员就会牛鼻子朝天,依法秉公办事:你要布料,上边也奏准取用了,但我这可以没有;还可以以次充好;实在不行,让你多跑几次,折腾到数九寒冬,才能取回布料去做衣服。如果关系好,或者有表示,那什么都可以有,还要锦上添花,还可帮忙提前备好。这种权力寻租可以让仓库管理员掌握一定的资源,积累一定的人脉,当然还可以获取额外的好处,算得上是皇权经济的经典个案。

再说对外。对内虽然可以摆摆架子,但总还得讲个原则,对外就肆无忌惮了。甲字库的所有原料都来自于全国各地的“岁贡”,也就是依法由地方特定的人员负责收集、加工、上交,这些人有个特定的名称,叫“解户”。

对于这些解户,魏忠贤即便是非领导职务的管理人员,也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望,可以任意苛索横取,解户为了完成法定义务,只好任其宰割。连《明史》上都明确指出了专供制度链条中这些一般工作人员的厉害:

内府诸库监收者,横索无厌。——《明史》卷七九

其中,又特别点到了魏忠贤工作过的甲字库。他们作为岁贡的监收人员,吃拿卡要,百般需索,不满足,不高兴,就绝对不收东西,甚至可以破坏包装,指斥质量瑕疵。要么让你回原籍再收再解;要么让你待在京城离不开身。要早点解脱,可以,拿钱来!

根据史料,皇家内库管理人员暗地里收的黑钱不算,按照所谓故事或者内部规则向各地解户明目张胆索取的费用就有以下四种:

第一种,增耗。什么叫增耗?就是要进贡东西,总得有些折耗,解户在上交时必须补足这种损耗。按说,这也是有道理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增耗一般也就是个百分之几,公平合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到了内库,那就不一样了。根据史料记载,明代内库的增耗令人瞠目结舌:一石粮食可追加到一点八石,甲字库的各类物料必须缴纳四百两银子才能入库走人。正德皇帝朱厚照的时候,纳米一百石,耗银是60—90两;到了魏忠贤进宫当差的时候,耗银成倍增长,还公然称之为“加耗”,这就是上面史料所说,很多解户倾家荡产,有的跳运河,有的干脆就吊死在京城。

第二种,铺垫。这词今天都还用。顾名思义,所谓铺垫,无非就是所解物料需要包装衬垫。已经包装好了,不算,你得拿钱来我去铺去垫。解户们一听,无非就是多要钱,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给吧。但一问价码,解户就傻眼了,愤怒了,铺垫贵得惊人。不交,不仅不让入库,还被执法人员捆起来上法制课,挨棍子、鞭子还算有人情味的,捆在骄阳下暴晒,扔雪地里考验生命极限,关黑屋里停水停饭,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唯一的解脱途径就是:交钱走人。

第三种,门单。这名字挺奇怪的,正史上很难找。思来想去,这门单相当于今天的过路费、过桥费和挂号费——解送物料进门,增加了我的管理成本,总得表示表示才能进门。给了钱,发给你一个路条,一路通畅,不交钱就休想进门。

第四种,茶果馈仪。上边三样都交完了,你以为万事大吉,那就错了。这些仅仅是给公家交的,是用来发奖金、搞福利的。至于具体的监收人员,你还得再表示,否则轻则拒收入库,重则挨揍挨罚,这部分钱叫茶果馈仪。

有了上述四项收入,魏忠贤不仅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还积攒了一大笔钱财。

但这人上人的日子过得了嘴瘾,过不了心瘾。因为没品级,就不算什么官,最多还是个不入流的杂役。

魏忠贤真的想过把瘾,光宗耀祖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为后代留个拼爹的机会,他也没这机会了,他就想出人头地,风光一把,威武一下。

但按照明代法律,要做官首先必须经过科举考试,这叫出身,青灯黄卷、寒窗苦读十多年,还得保证运气好,能够在千军万马中挤过科举考试的独木桥;其次,科举成功,还得看你的成绩是几等几名,然后等着选拔或提拔。而要获得选拔和提拔,不仅要靠真本事,还得有后台或走后门,有人举荐,有人附议,唱主角的、敲边鼓的都齐了,还得看有没有职位空缺。

这条路,目不识丁的魏忠贤永远都走不通了。那时候作为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还算是极为严格地遵守法律,即便后来魏忠贤位极人臣,也不敢去弄个出身或文凭,也没人愿意给他机会博取功名。

那么,在正规法律体制之外有没有做官的门径?有。主要是两种:一是恩荫,也就是祖先做官,后代纳福。可惜魏忠贤连亲爹都分不清,祖先也是籍籍无名,恩荫是无望了。二是中旨,就是不经过科举,不经过“廷推”,直接由皇帝下旨赏官。

但中旨有几个问题:这类官位不是由正途出身,一般的人不仅不干,而且瞧不起,皇帝想封都没人愿意要——这类官员横空出世,在官场被视为另类,遭受别人嘲笑打击,势所难免。另外,这类官位一般都很小并且没有多少实权。最后,这类官位还会成为言官的标靶,言官经常拿这些人来练习骂人的水平,提升骂人的技巧。弄不好,上去没几天就唾液满脸,含泪走人。

可惜,这时候的魏忠贤连皇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要靠中旨升官,无异于镜花水月。

虽然有万水千山般的障碍,但魏忠贤不畏艰险,铁了心要捞个一官半职过过瘾,显摆显摆。

一无文化、二无文凭、三无资历的魏忠贤如何实现他升官的美梦?在强大的法律障碍和体制约束下,他又是如何步步为营,节节攀升的呢?

  1. 《明史》卷七九:“甲字、供用等库,各处官解进纳一应钱粮,被各库各门内官、内使等人指以铺垫为名,需索面茶果、门单种种使用,致解户身家倾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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