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第一季

正月花令


映水兰花雨发香

兰花,和万紫千红的诸多花儿相比,想必是最素淡的了。宋末词人张炎的《清平乐》一词小序中曾写道:

“兰曰国香,为哲人出,不以色香自炫,乃得天之清者也……”

兰花虽无牡丹的富贵张扬、桃花的娇媚明艳,却有着其他群芳百卉断断不能相比的香气,是众望所归的“国香”。那股馨香幽幽不绝、如丝如缕、沁人心脾。

|自有幽香似德人|

和诸多花卉相比,其实兰花“成名”最早,《易经》中的句子大家都熟悉:“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相传当年至圣先师孔子也曾经是屡屡面试失败的“面霸”,他“历聘诸侯,莫能任”。在归家的路上见兰花默默无闻地生长在隐僻无人的幽谷,不免也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与众草为伍。”这可能是当年孔子最真实的感叹。但后来《孔子家语》中记载时,就有粉饰美化之嫌:“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这话就有点像讲台上的味道了。

《孔子家语》一书有争议,有人疑为后人所作的伪书。但屈原的《离骚》总假不了吧,其中也说:“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我们知道离骚中最擅长用香草美人来比喻自己的德操,兰作为“天下第一香”哪能忽略?

写此文时,正好电影《梅兰芳》在热映,剧中人大都称梅兰芳的字——“畹华”。这“畹华”的来历,就是从“梅兰芳”的“兰”字而来。说起这个“畹”字,其本意不过就是一个古代的面积单位(一说30亩为一畹,另说12亩为一畹),如现在常说的顷和亩一般。但因为屈原那句“余既滋兰之九畹兮”,这“畹”字就总和兰花结了伴。所以梅兰芳就取字“畹华”(“华”通“花”)。

秋瑾有《兰花》一诗:

九畹齐栽品独优,最宜簪助美人头。

一从夫子临轩顾,羞伍凡葩斗艳俦。

里面就引用了上面我们所说的典故,“九畹”是屈原的典故,“夫子临轩顾”是孔子的典故,知道这些典故,秋瑾这首诗就不难懂了。

兰花不以媚色悦人,却以幽香取胜。所以历来的文人墨客提起兰花,都是心生敬意。元代余同麓这首《咏兰》中的诗句说得好:

百卉千花日夜新,此君竹下始知春。

虽无艳色如娇女,自有幽香似德人。

明代薛冈也有一首《兰花》诗,和余诗的意境相似:

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

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以后我们会说到,不少花常常带有多种意象,能“客串”多种角色,而兰花所代表的始终就是“花中君子”的高尚情怀。“君子兰”的大名,孰人不知?(当然严格地说,君子兰和兰花并非一种植物)李白有诗:“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

元代吴海的《友兰轩记》中称“兰有三善”:“国香一也,幽居二也,不以无人而不芳三也。夫国香则美至矣,幽居则蕲于人薄矣,不以无人而不芳则固守而存益深矣。三者君子之德具矣。”

兰花,确是“以德服人”的花中君子。

|空谷佳人宜结伴|

兰花多生于荒僻无人的幽谷,而且容色素雅,用来比喻甘贫乐道的隐士高人实在再恰当不过了。

元代画家陈汝言有一首诗《兰》:

兰生深山中,馥馥吐幽香。偶为世人赏,移之置高堂。

雨露失天时,根株离本乡。虽承爱护力,长养非其方。

冬寒霜雪零,绿叶恐雕伤。何如在林壑,时至还自芳。

这里说,兰花生在深山之中,虽然寒苦,却也自由自在,一旦为人“欣赏”,移载高堂华厦之下,根株离开适宜她生长的土壤,再也得不到自然界中雨露的滋润,虽称为爱护,实际上却是残害。哪里比得上让她自由自在地生长在林壑之间呢?

当我们知道陈汝言的遭遇后,会对此诗更多一层理解,据《明画录》(清·徐沁撰)记载:“陈汝言风流倜傥,有谋略,张士诚据苏州尝参与军事,明洪武初官济南经历,后因坐事被杀,临刑犹从容染翰,人谓之画解。”

看来,陈汝言也是暴虐成性的朱元璋刀下的冤鬼,而他临刑前还从容作画,大有嵇康临终弹《广陵散》之风度。可惜,他的本意是想做一株远离红尘的幽兰,但天地之大,竟无他容身之处,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屠刀加身。实在是可悲可叹!

兰花独处山间林下,用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一诗来形容也是相当恰当。所以兰花又有“空谷佳人”这样的称号。南宋词人向子湮有一首《浣溪沙·宝林山间见兰》:

绿玉丛中紫玉条,幽花疏炎更香饶。不将朱粉污高标。

空谷佳人宜结伴,贵游公子不能招。小窗相对诵离骚。

清高的兰花,其品格是“空谷佳人宜结伴,贵游公子不能招”,而牡丹花的性情却是“能狂绮陌千金子,也惑朱门万户侯”,同样是花,用范伟老师的话说就是“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南宋遗风张炎有首词,道尽了兰花“空谷佳人”的气质,也融进了自己对故国的无尽思念:

国香·赋兰

空谷幽人,曳冰簪雾带,古色生春。结根未同萧艾,独抱孤贞。自分生涯淡薄,隐蓬蒿、甘老生林。风烟伴憔悴,冷落吴宫,草暗花深。

霁痕消蕙寻,向崖阴饮露,应是知心。所思何处,愁满楚水湘云。肯信遗芳千古,尚依依、泽畔行吟。香痕已成梦,短操谁弹,月冷瑶琴。

晚明画家孙克弘笔下的兰花,专学郑所南。他也有《兰花》诗道:“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东风时拂之,香芬远弥馥”,诗虽然算不得最上乘,但也点出了兰花“空谷佳人”的特质。

|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明代诗人李日华《兰花二首》中的这一首诗,把兰香的特色写得细腻入微:

懊恨幽兰强主张,花开不与我商量。

鼻端触着成消受,着意寻香又不香。

兰花有这样一个特点,她的香气缥缈清幽,把一盆兰花放在室里,清香时有时无,时隐时现,时浓时淡,时远时近。北宋词人曹组有一首词:

卜算子·兰

松竹翠萝寒,迟日江山暮。幽径无人独自芳,此恨凭谁诉。

似共梅花语,尚有寻芳侣。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曹组这个人现在不大出名,但在北宋当年可是知名度极高的才子,他深受宋徽宗宠幸,曾奉诏作《艮岳百咏》等诗。然而,宋徽宗是亡国之君,后人因曹组整天陪着徽宗吟风弄月,觉得亡国的责任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连带着把他的词也骂作“侧艳”“下俚”。有人说世上最藏污纳垢的地方一是皇宫,二是妓院。由曹组的经历来看,皇宫更不好混,你看沉醉于听歌买笑的柳永多逍遥自在?

闲话打住,曹组这首词写得还算不错,尤其是最后这两句“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写出了兰花香气的特点。其实,这正反映了中国古代对君子隐士们的审美标准:“故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礼记·表记》)古人推崇的君子高士,往往是不张扬,不狂傲,不盛气凌人,不乖戾霸道。正所谓:“谦谦君子,有如温玉。”大家听中国的古琴乐,往往也是一派平淡谦和、清幽雅致之气。

兰花的香不霸气、不招摇,正如一个温文尔雅的良友,与之相处,有如沐春风之感,如果你不仔细的话,甚至会忘了她的存在,正如余同麓《咏兰》中第一首诗所说:

手培兰蕊两三栽,日暖风和次第开。

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

“坐久不知香在室”,虽然我们似乎忘了兰香的存在,但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身心却都沾染了兰花的香气。古人说得好:“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兰花正是这样润物细无声般地熏陶着我们的情操。

|兰草堪同隐者心|

历代持身高洁的君子,都爱兰咏兰,留下了不少诗篇。他们喜欢兰花,不免都带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情调。唐代诗人陈子昂性情耿直不阿,因此受人陷害下狱,他有一首诗写兰(《感遇三十八首》其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张九龄是唐代开元时的贤相,后来却受到排挤,于是他在(《感遇十二首》其一)中同样借兰花抒发了孤芳自赏、睥睨俗士的情怀: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以上这两首诗都相当有名,《唐诗鉴赏词典》上有详析,此处就不赘述诗意了。许多诗人笔下都写过兰,王勃道:“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岂知人事静,不觉鸟啼喧”;李白也说:“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杜牧说:“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刘商说:“田园失计全芜没,何处春风种蕙兰”……

诗鬼李贺虽然没有专写兰花的诗,但他的“一心愁谢如枯兰”和“衰兰送客咸阳道”两句诗中无奈凋萎的兰草意象,深深打动着千百年来的失意之人。

兰花的诗词不可尽数,喜欢兰花的诗人也不可胜数,此处择几个历史上和兰花缘深情浓的人来说说吧:

南宋遗民郑所南(思肖),酷爱兰花,他画兰时从不画泥土,称为“露根兰”,原因是:“土为番人夺去”,以此寄托他对故宋的哀思。后来明末遗民石涛也有诗:“根已离尘何可诗,以诗相赠寂寥之”,正是学郑所南而来。

元代书画家倪云林曾在郑所南的《墨兰图》上题诗云: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

郑所南传世的画作仅有墨兰两幅,其中一幅墨兰图,上有一株一花,墨色淡雅,叶片细长瘦韧,表现出一种冷清绝俗之风韵。题诗道:“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他思念故国之情,跃然纸上。另一幅墨兰图,用极简淡的笔墨撇出一花数叶,画上题诗:“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落款为“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钤以“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之章。

图中在落款时只题丙午干支而不写元代年号(是时为元大德十年),这表明了他与元朝势不两立的坚决态度。这时宋亡已有二十六年,郑所南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但他的爱国之心,正如图上的幽兰,馨香终不改。

几百年后,到了清代,世上又有了一个姓郑的爱兰之人。他就是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郑板桥性格古怪刚强,最喜画幽兰、修竹、怪石,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郑板桥画兰,当真是出神入化,蒋士铨曾赞道:“板桥作画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花是姿致。”

郑板桥所题的兰花诗不少,我们择几首好的欣赏一下:

高山幽兰

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

采樵或恐通来路,更取高山一片遮。

幽兰

转过青山又一山,幽兰藏躲路回环。

众香国里谁能到,容我书呆屋半间。

世间盆盎空栽植,唯有青山是我家。

画入悬崖孤绝处,兰花竹叶两相遮。

山兰

山上山下都是兰,香芬馥郁是一般。

可恨世人薄幸眼,只因高低两样看。

幽兰

昨日寻春出禁关,家家桃柳却无兰。

市廛不是高人住,欲访幽踪定在山。

春风昨夜入山来,吹得芳兰处处开。

惟有竹为君子伴,更无他卉可同栽。

兰花与竹本相关,总在青山绿水间。

霜雪不凋春不艳,笑人红紫作客顽。

蜂蝶有路依稀到,云雾无门不可通。

便是东风难着力,自然香在有无中。

题兰

味自清闲气自芳,如何沦落暗神伤。

游人莫谓飘零甚,转眼春风满谷香。

郑板桥这些兰花诗,和他的字、画、印组合在一起,形成不朽的艺术杰作,令世人赞赏不已。

才女中也有不少爱兰之人,最著名的当是秦淮八艳之一的马湘兰了。马湘兰本名马守真,因画得一手好兰花,故以“湘兰”著称。她的居处名“幽兰馆”,门前车马始终不断,有人称“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金庸《鹿鼎记》里有一句叫作“为人不识陈近南,纵称英雄也枉然”,套用此语真可谓“寻芳不识马湘兰,自夸风流也枉然”。

马湘兰笔下的兰花,相当出色,扬州八怪之一罗聘之妻方婉仪有诗《题马守贞双钩兰花卷》:“楚畹幽兰冠从芳,双钧画法异寻常。国香流落空留赏,太息金陵马四娘。”马湘兰所画的《墨兰图》上有这样两首诗,我觉得也非常出色:

何处风来气似兰,帘前小立耐春寒;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

偶然拈笔写幽姿,付与何人解护持?一到移根须自惜,出山难比在山时。

|留得许多清影,幽香不到人间|

古人曾有爱兰成痴之人,甚至不只爱兰花,就连兰叶也如醉如痴般地反复赏玩,清刘灏有诗说:“泣露光偏乱,含风影自斜。俗人那解此,看叶胜看花。”

明人李流芳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盆兰正开,出以共赏,子薪故有花癖,烧烛照之,啧啧不已。花虽数茎,然参差掩映,变态颇具。其葩或黄或紫,或碧或素,其状或合或吐,或离或合,或高或下,或正或欹,或俯而如瞰,或仰而如承,或平而如揖,或斜而如睨,或来而如就,或往而如奔,或相顾而如笑,或相背而如嗔,或掩仰而如羞,或偃蹇而如傲,或挺而如庄,或倚而如困,或群向而如语,或独立而如思。盖子薪为余言如此,非有诗肠画笔者,不能作此形容也。余既以病,不能作一诗记之;欲作数笔写生,而亦复不果。然是夜,与子薪对花剧谈甚欢,胸中落落一无所有,伏枕便酣睡至晓。从此病顿减。此花与爱花人皆我良药,不可忘也。

我们看李流芳的朋友张子薪爱兰成癖,晚上点了蜡烛看兰,旁人看来简简单单的几茎叶子,让他一说,那不但是有“高”有“下”、有“正”有“欹”、有“平”有“揖”,甚至能联想出“如笑”“如嗔”“如羞”等诸多情态来,当真是太有才了!而李流芳和他欣赏着兰花,谈得高兴,竟然病都好了大半,爱兰至此,可谓痴绝矣。

明张羽《兰花》诗云:“能白更兼黄,无人亦自芳。寸心原不大,容得许多香。”确实,兰花虽小,却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郑板桥那一联“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我想肯定也说的是兰花。

然而,兰花诗是不少,但是我觉得却没有一首是像“桃花依旧笑春风”“菊花须插满头归”那样耳熟能详、家喻户晓的。难道是兰花太像德人,而世上人诚如孔子所叹“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也许正像张炎这首《清平乐》中所写的那样,兰花始终和我们有着距离,她不想太靠近红尘的喧嚣:

孤花一叶,比似前时别。烟水茫茫无处说,冷却西湖残月。

贞芳只合深山,红尘了不相关。留得许多清影,幽香不到人间。


迎得春来非自足

迎春花又名金梅、金腰带、小黄花,她与梅花、水仙和茶花统称为“雪中四友”。

生长在北地的花朵中,最先报春的并非梅花。虽有毛泽东的词夸梅花“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然而,迎春花最不畏寒,她不妖不艳,却开在梅花之先。她的花期也很长,有两三个月,春花齐放时,她也相伴丛中。所以这几句诗,转赠给迎春花,也很恰当。

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大学校园里种了几株迎春花。早春料峭的寒风中,草木还是一片枯黄,还没有半点春的气息。但无意间,却发觉墙角的迎春花已绽出一串串金黄色的花朵,给盼春的人心中添了许多欣喜。

让百花生畏的冷漠寒冬,迎春花来宣告它即将远去。

|莫作蔓菁花眼看|

然而,很多人却并不大看重迎春花。宋人刘敞有诗道:“黄花翠蔓无人顾,浪得迎春世上名”,意思是说人们并不在意迎春花的存在,迎春花徒有虚名罢了。

又有人称迎春花为“僭”客,“僭”是什么意思呢?古人把超越本分的一些事情叫作“僭”,比如你不够坐八抬大轿的品级却也找八个人抬,人家皇帝才能坐龙椅,你却弄了一把坐着,这都是“僭越”之罪。称迎春花为“僭”客的人,无非是不满意迎春早于百花而放,他的意思是迎春花太土气,却抢先开放,有点不懂得自己的身份是几斤几两。

然而,这是一小部分人的看法,大多数诗人还是挺喜欢迎春花的。白居易就有这样两首赞迎春花的诗:

代迎春花招刘郎中

幸与松筠相近栽,不随桃李一时开。

杏园岂敢妨君去,未有花时且看来。

玩迎春花赠杨郎中

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

凭君与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这里白居易称赞迎春花“不随桃李一时开”,并说“杏园”这样的皇家园林,也不敢不让迎春花入住,因为初春无花之时,也只有迎春花可看。和前面刘敞所说的“黄花翠蔓无人顾”不同,白居易劝人们“莫作蔓菁花眼看”,所谓“蔓菁”,就是我们说的大头菜之类,冬天我们把一棵白菜疙瘩养在水里,有时也能开出小黄花来。这里说,大家切莫将迎春花当作菜疙瘩看待。

书中记载,迎春花也有人奉之为宝贝,明王世懋在《学圃杂疏·花疏》中曾记曰:“迎春花虽草木,最先点缀春色,亦不可废。余得一盆景,结屈老干天然。得之嘉定唐少谷,人以为宝。”

|带雪冲寒折嫩黄|

迎春花枝条纤细蔓长,可达三四尺,如柳枝一般婀娜多姿,初春开花时,尚无片叶,一朵朵鹅黄色的小花,缀满整条枝身。因此古人又赠给迎春花一个别号——“金腰带”。

清代叶申芗《迎春乐·迎春》词中曾写道:

春光九十花如海。冠群芳,梅为帅。斯花品列番风外,偏迎得,春来赛。

未有花时春易买,笑还占、中央色在。谁与赐嘉名,争说道、金腰带。

这里说群芳之中应该以梅为首,但迎春花籍籍无名,却早早迎来春光。后面又点出迎春的这个别名——“金腰带”。

“谁与赐嘉名”?民间传说,西施用美人计灭了吴国后,与范蠡泛舟五湖,恰逢迎春花盛开之时,范蠡亲昵地折下一枝围在西施腰间,并赞为“金腰带”。从此,“金腰带”就成为迎春花的别称了。当然这只是传说。

不过,后世人的眼中,这“金腰带”更多是象征官宦们身上的玉袍金带。像身为赵宋宗室的南宋词人赵师侠有《清平乐》一词,单写迎春花,并注:“一名金腰带”:

纤秾娇小。也解争春早。占得中央颜色好。装点枝枝新巧。

东皇初到江城。殷勤先去迎春。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

“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这两句将迎春花写得很威风,够扬眉吐气的。

然而,在古代文人的笔下,还是对迎春花有所忽略。他们更多地关注牡丹芍药、桃杏菊梅之类,而小小的迎春花,并未能入眼。有人曾由迎春花联想到红楼梦中的迎春,说迎春姑娘也像迎春花一样,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重视,诗会什么的有时并不请她,上上下下多不把她放在眼中,这倒也有几分相像。

不过,还是有几篇写迎春花的诗值得我们欣赏:

宋代董嗣杲在《迎春花》一诗中说:

破寒乘暖迓东皇,簇定刚条烂漫黄。野艳飘摇金誉嫩,露丛勾引蜜蜂狂。

万千花事从头起,九十韶光有底忙。岁岁阳和先占取,等闲排日趱群芳。

宋代刘敞《迎春花》有诗赞道:

沉沉华省锁红尘,忽地花枝觉岁新。

为问名园最深处,不知迎得几多春。

宋代韩琦曾镇守西陲,威名颇盛,人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他的诗确是气势不凡:

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

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

“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将迎春花甘守平凡、默默奉献的精神写得淋漓尽致。

清代文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于百花和天地灵气之间的关系曾有过非常精彩的论述,他说:

合一岁所开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试笔之文也,其气虽雄,其机尚涩,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浓。开至桃、李、棠、杏等花,则文心怒发,兴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势矣;然其花之大犹未甚,浓犹未至者,以其思路纷驰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其势之不可阻遏者,横肆也,非纯熟也。迨牡丹、芍药一开,则文心笔致俱臻化境,收横肆而归纯熟,舒蓄积而罄光华,造物于此,可谓使才务尽,不留丝发之余矣。

这段话大意是说:一年中所开的花,正像上天所写的一部文章一样,梅花、水仙是试笔文字,气虽雄健,却笔法生涩,所以梅花、水仙什么的花都不是很大,颜色也不是很浓。开到桃花、李花之类,就“文心怒发,兴致淋漓”了,但这时花还不够大,色还不够浓,因为这时候思维太纷乱,笔力过纵,还没有达到最上乘的纯熟境界。等到牡丹、芍药开时,这时的文章功力才达到最高境界。

由此而论,那迎春花就像是起稿的第一句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红楼梦》中唯一出于凤姐之口的那句诗:“一夜北风紧。”书中借众人之口,评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迎春花亦是如此,“迎得春来非自足”,不矜不骄,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二月花令


桃花依旧笑春风

温风如酒,春光灿烂的季节终于来了,这时桃花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苏轼有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浓浓的春意,桃花应该更早些时候知道吧。

唐代吴融有诗“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也道:“千朵浓芳绮树斜,一枝枝缀乱云霞。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诗词中只要出现桃花字样的,无一不是春意融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意融融的桃花|

艳丽的桃花仿佛就是春天的象征,人们把农历二月叫桃月,春雨叫桃雨、桃花雨。唐戴叔伦有诗《兰溪棹歌》:“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就是指春雨中的桃花。我们知道白居易曾有《题大林寺桃花》一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见到了桃花,就仿佛追到了春天。

诗经·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一首庆新婚的诗。诗中用美艳的桃花来形容新娘子,又用将来会果实累累的桃树来预祝新娘子多生贵子。

桃花灿烂、桃实累累、桃叶青葱,洋溢着一派生机,满堂喜气。用以祝贺新婚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比之后来人们婚礼上近乎恶俗的闹喜歌词要高雅多了,像《颠轿歌》里揶揄新娘的那种词儿:“定神看,大麻脸,踏鼻豁嘴翻翻眼。鸡脖子,五花脸,头上虱子接半豌”,远不如我们先人的《桃夭》歌温厚风雅。

真奇怪,几千年过来,这人的素质怎么反而下降了哩?好在还有阿牛的这首歌,倒像是继承了《诗经》中意境:“暖暖的春风迎面吹,桃花朵朵开……枝头鸟儿成双对,情人心花儿开……”

“桃花”,似乎和男女情爱有着不解之缘,男女间的艳遇往往称之为“桃花运”,有关男女之事的绯闻叫“桃色新闻”,特别能勾人魂的眼名为“桃花眼”……

桃花,往往伴随着一个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人面桃花”的故事,它来源于唐代诗人崔护所写的一首诗:

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和桃花树下女子的爱情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这里就不重复了。然而,千百年后,我们读到此诗,那个桃树下凝睇含笑、脉脉含情的少女,却如同亲见,桃花树下那段如潋滟春光一样的美好爱情,依然让我们憧憬向往。

唐太宗的妻子长孙皇后有一首诗,名为《春游曲》: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这首诗中,出现了两次桃花的影像,长孙皇后可不像后世中的女子那样羞答答的,而是大胆地说:“兰闺艳妾动春情”,那灿烂明媚的桃花,正代表了盛唐女子的青春活力。

此后的诗词文赋中,一提到“桃花脸”“桃花面”,都不觉让人记起爱情的故事,不过后世的许多文字中,不免都挂上了伤感的色彩。晚唐擅写闺情诗的韩偓,曾在《复偶见三绝》第二首中这样写道:

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

密迹未成当面笑,几回抬眼又低头。

这名女子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和有情人成为眷属。她现在默默地望着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心中悲辛交集,却不敢脱露形迹,此时此刻,情何以堪!韩偓还有一首名为《新秋》的诗:“一夜清风动扇愁,背时容色入新秋。桃花脸里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我认为这两首诗中都用“桃花脸”来形容的女子,应该是同一人,她或许正是韩偓念念不忘的情人。

同是晚唐诗人的韦庄,相传其爱姬为蜀主王建所夺,他刻骨的思念化作这首梦中的小词:

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直到现代,张爱玲有一篇名为《爱》的散文,其中写了村庄里的女孩子,一个春天的晚上,她手扶着桃树,和一个男子打招呼:“你也在这里吗?”然而,他们的故事从此没了下文,后来女孩子被拐卖到他乡外县,几次三番地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和风波,但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那个春天的晚上,那棵桃树下,那个年轻男子。

桃花,一直都代表着那美好易逝的爱情。正所谓:“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古来多少痴情人都伤叹: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的仙隐情结|

桃花,所代表的意象,不单单是青春妙龄的女子,芬芳甜蜜的爱情。由于有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文,桃花也代表着隐逸和超脱的气质。

《桃花源记》一文大家都非常熟悉,这里就不多说了,王维有诗:“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林西日斜。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就堪称“诗中有画”,道出了隐者之居的剪影。王维还有一首长诗《桃源行》,几乎用诗句将《桃花源记》复述了一遍: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诗中开头和结尾都提到了桃花,前后呼应,文势活跃多姿,情韵悠长。唐宋时人写《桃源行》的相当多,像刘禹锡、韩愈、王安石等都写过,不过清代名士王士慎就评道:“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维)、韩退之(愈)、王介甫(安石)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拉硬弓),不免面红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

其实我觉得,也未必什么事都抬出“盛唐”来说道,王维这首诗确实写得最好,但我觉得更重要的原因是王维本身就是隐士风度,拥有恬静安闲的性格。而韩愈、王安石二位,一个是“木强人”、一个是“拗相公”,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都是脾气火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筋头”,他们来写与世无争的《桃源行》,自然是油水难融。

在张旭的“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李白的“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刘禹锡的“桃花满溪水似镜,尘心如垢洗不去”、谢枋得的“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等诗句中,桃花都代表着那清幽神秘的世外仙境。不求功名、隐迹烟波之上的隐士张志和,他笔下的《渔歌子》也是:“桃花流水鳜鱼肥”,一副逍遥世外的风姿。

屡受挫折、心灰意冷后的唐伯虎,曾自号“六如居士”,在苏州桃花坞种满了桃花,他有一首著名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你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后人因唐伯虎有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之称,往往将《桃花庵歌》中的“桃花”,理解为“桃花运”,其实不然,此中情趣,应该是抒发隐者之情。

金庸先生在其小说中,塑造了桃花岛主黄药师这一形象,比起其他三大高手来,黄药师更加特立独行、萧然出尘。这桃花岛上,桃花遍地,落英缤纷。有道是:“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极好地烘托了东邪黄药师那绝世高人的身份。

桃花不单有隐的意象,而且还沾着“仙道”的气息。关于“桃源”,还有一个刘、阮到天台遇仙子的故事。相传汉代,有刘晨、阮肇二人去天姥山采药,结果恰似李逍遥遇到赵灵儿,二位仙女留住与之结为夫妻。过了十天,刘、阮要求回乡(你说这俩傻瓜回去做啥?元稹就曾大惑不解,有诗道: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仙女们苦苦挽留半年后终于允许他们回去,然而人世已是沧桑巨变,几百年过去了,只找到二人的第七世孙。想回去再找仙女吧,却再也无路可通,只留下感慨无限。

晚唐诗人曹唐最喜欢写游仙诗,有诗名《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就是写此事:

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笙歌冥寞闲深洞,云鹤萧条绝旧邻。

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

所以后来“桃源”一词,有时候也代指这么一回事,相传仙人吕洞宾有诗道:“曾随刘阮醉桃源,未省人间欠酒钱。”初唐时上官婉儿召的那些宫廷诗人,曾有一组《桃花行》诗,其中就引了上述的典故,讲的大多都是桃花的“仙味”:

杂曲歌辞·桃花行(李峤)

岁去无言忽憔悴,时来含笑吐氛氲。

不能拥路迷仙客,故欲开蹊侍圣君。

杂曲歌辞·桃花行(李乂)

绮萼成蹊遍籞芳,红英扑地满筵香。

莫将秋宴传王母,来比春华奉圣皇。

杂曲歌辞·桃花行(徐彦伯)

源水丛花无数开,丹跗红萼间青梅。

从今结子三千岁,预喜仙游复摘来。

杂曲歌辞·桃花行(苏颋)

桃花灼灼有光辉,无数成蹊点更飞。

为见芳林含笑待,遂同温树不言归。

杂曲歌辞·桃花行(赵彦昭)

红萼竞妍春苑曙,粉茸新向御筵开。

长年愿奉西王宴,近侍惭无东朔才。

这一伙人都是宫廷御用诗人,写诗就是为了点缀升平之世,当然强调桃花的“仙气”,“王母”“圣皇”“三千岁”“东方朔”之类的也纷纷上场。不过话说回来,要说这桃花桃树还真和仙道挺有关系的,本书后面会说到,莲花和佛家的关系极为密切,和道家也有些关联,但桃主要就是和道家有关。捉鬼画符的道士们用的都是桃木剑,《封神演义》中写云中子悬了一把桃木剑,让得道千年的九尾妖狐妲己怕得不行,在中国的民间,桃木一直是辟邪的重要法器。

神话中西王母有一个“蟠桃园”,李贺有诗:“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这王母娘娘的桃花,可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千遍红”,那可是要过上三百万年,足以回到地质时代中的新生代的第三纪。

曹唐的《小游仙诗九十八首》道:“海上桃花千树开,麻姑一去不知来。辽东老鹤应慵惰,教探桑田便不回。”此处的桃花,穿越了千万年的沧桑,令人神往。

|桃花乱落如红雨——红颜薄命的感伤|

桃花容色娇美,犹如红颜女子。唐太宗宠爱的贤妃徐惠有诗名《赋得北方有佳人》:“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晚唐诗人李群玉夸一个歌姬酥胸媚眼:“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晚明名妓柳如是说得更绝妙:“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人家都说桃花为美人增色,柳大美人却不这样看,她说:哼,桃花是因为我这样的美人而有了生气。

初看觉得柳美人未必过于傲气,但仔细一琢磨,说得也对,要是桃花树下站的不是美人,而是《笑傲江湖》中的桃谷六仙,呵呵,这“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境哪里还有?

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桃花也禁不起风吹雨打。正如李渔《闲情偶寄》中所说:“噫,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然勿明言,至生涕泣。”

李渔说,百花中颜色最媚者就是桃花了,而花期最短的也是桃花,“红颜薄命”之说,似乎就是专说桃花的,然而还是不要说明白,说明白就太伤人心了。

晚唐周朴有诗:“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唐代薄命才子刘希夷有一首很感伤的诗: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

桃花,虽然鲜艳,但却匆匆而开,匆匆而落,落时的那一片片红,令人感伤无限,正是:“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红楼梦》中林黛玉所葬的正是那匆匆飘落的桃花。除了《葬花吟》外,林黛玉还有一首诗,专写桃花:

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书中写宝玉看到此诗时的感受是:“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确实,“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的桃花,正是薄命红颜们的写照,诗虽然写得好,但宝玉联想到这些,又怎么还有心情说出“赞词”来。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在《桃花扇》一剧中,李香君溅到扇子上的斑斑鲜血,被点染成了一朵朵桃花花瓣,更为触目惊心,令人惋叹: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不免取开画扇,对着桃花赏玩一番。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这是《桃花扇》中的唱词,这里的桃花已不全是柔媚可怜的形象,而是体现出一种如傲雪红梅般的刚烈。

|轻薄桃花逐水流——有关桃花的风言风语|

杜甫有诗,名为“轻薄桃花逐水流”,不少人也把桃花看作是寻欢卖笑的风尘女子一般。岑参在挑逗一名歌妓时就写道:“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着莫许归巫山。”(《醉戏窦子美人》)

宋人程棨在《三柳轩杂识》中更说:“余尝评花,以为梅有山林之风,杏有闺门之态,桃如倚门市倡,李如东郭贫女。”非常明确地把桃花归于妓女一类,而且是“倚门市倡”——倚门拉客的“扫街女”之类,连“秦淮八艳”那种有身份的名妓都不是。

《红楼梦》里众美人抽花签时,袭人就抽到了桃花,诗句是“桃红又见一年春”,暗中讽刺她梅开二度,又嫁了别人。后来曹雪芹又用题息夫人庙的诗:“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来挖苦她。所谓息夫人,是春秋时息国君主的妻子,又名桃花夫人。后来楚王灭了息国,将她霸占。她在楚宫里虽生了两个孩子,但终日默默无言,始终不和楚王说一句话。

即便如此,古时好多人对息夫人还是颇有微词,比如杜牧就写诗说:“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嫌息夫人不如石崇家的绿珠那样坚决殉主。

其实,就算是身为风尘女子,也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弱者。她们更应该被同情,宋代曾被朱熹毒打的名妓严蕊,在陪台州太守唐与正佐宴时,唐与正命严蕊作一首咏吟桃花的词,当时桃树上桃花很多,红的白的都有。严蕊用《如梦令》的词牌填了一首词,唱道: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这首词初看也很一般,不过细品一下,却会发现意兼双关,并非浅俗之作。所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虽明写桃花,但想想像严蕊这样的歌妓们,整天强颜欢笑逢场作戏地侍候男人们,妻不是妻,妾不是妾,难道不也有这“道是”“不是”的尴尬意味吗?而最后这句“武陵微醉”这大有讲究,武陵源又叫桃花源,切合桃花一题,而后世也常用“入桃源”来比喻男人得到某个女人,严蕊此处明写桃花,其实却道的是自己。她的满腔酸楚不着痕迹,融化于词句之中。

还有不少人,把桃花和梅、松等花木对立起来,把桃李等形容为粗俗附势的小人之辈,钱起有诗:“桃花徒照地,终被笑妖红”,苏轼诗曰:“桃李漫山总粗俗”,陈与义也夸梅花贬桃花:“一时倾倒东风意,桃李争春奈晚何。”李白这首诗写得更详细:

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偶蒙东风荣,生此艳阳质。

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

讵知南山松,独立自萧瑟。

大家都很熟悉,刘禹锡曾因借《戏赠看花君子》一诗讽刺当朝权贵而再度被贬,于是他连带着也恨上了玄都观的桃花,十四年后,当他重回京师,看到“桃花净尽菜花开”时,不觉开怀大笑——“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里的桃花,成了那些排挤打击他的朝中新贵的象征了。

当然,刘禹锡也没有变态到见了桃花就咬牙切齿的程度,像“城边流水桃花过,帘外春风杜若香”“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等诗句里,他还是将桃花写得十分可爱。

|万树桃花映小楼|

李煜曾有一首词,羡慕江上的渔翁:“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潘安曾在所辖县里遍种桃花,有道是:“河阳一县花”,然而,他们都深陷于政治的漩涡之中,一个成为亡国之君,一个成为东市之鬼,再也没有心情从容地欣赏桃花了。

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说得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桃花,正代表了那匆匆而逝的美好年华,屠隆曾在文中写道:“傍池桃树数株,三月红锦映水,如阿房、迷楼,万美人尽临妆境。”是啊,如果有一个大园子,里面种满桃花,东风里花开烂漫,着眼生春,又是何等令人心喜!很喜欢元稹这首诗中的生活: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何必千箱黄金堆北斗,但得万树桃花绕小楼,亦足矣。


一枝红杏出墙来

杏花的外形其实和桃、梅相似,但杏花盛开在早春,体态也轻盈可喜,宋人赵长卿有《一丛花》一词道:

柳莺啼晓梦初惊。香雾入帘清。胭脂淡注宫妆雅,似文君、犹带春酲。芳心婉娩,媚容绰约,桃李总消声。

相如春思正萦萦。无奈惜花情。曲栏小槛幽深处,与殷勤、遮护娉婷。姚黄魏紫,十分颜色,终不似轻盈。

“姚黄魏紫,十分颜色,终不似轻盈。”牡丹中的极品如“姚黄魏紫”之类,虽然富贵艳丽,但却没有杏花娇小妩媚的感觉。依宋人的审美观,牡丹未免有些过于夯笨了。

提起杏花,相信大多数人都会想起那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啊,想到杏花,总会联想到那融融的春意,灼灼的春光。正如宋祁词中所说:“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白草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沾衣欲湿杏花雨”,春雨中的杏花是何等的美丽温柔,谭咏麟有首歌:“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歌虽老,但每次听到还是依然为之心动。

小杜有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在让人心境随之凄迷纷乱的时候,得以寻到一家酒肆,看到那盈盈含笑的杏花,欣慰之情,不言而喻。这也是这首看似平淡无奇的小诗能够千古流传的原因吧。

陆游这首诗我觉得有点借用了杜牧诗中的意境: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大概是诗人客居京华,于无聊无奈无措之际唯一的心灵温暖了。

|最含情处出墙头|

提起杏花诗中那句“一枝红杏出墙来”,人们都不免想起“红杏出墙”这个词,如今该词专门用来形容女人的婚外情。

宋人叶绍翁当时写这首诗时,未必就有这种意思在里面,所以有人说:“如果叶翁地下有知的话,恐要气得捶胸顿足了,愤愤于后人有辱他的斯文。但在生气之余,可能也不得不佩服后人想象力之丰富了。”

其实也未必算得是“后人想象力丰富”,杏花在古诗文中早就有“作风不正派”的名声。比如唐人薛能就有《杏花》一诗说:

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

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

这里薛能说杏花生性就风流放荡,怎么也改不了倚门卖笑的那副德行。晚唐诗人韦庄的《思帝乡》一词中出现的这个非常大胆前卫的唐代女孩,她身后的背影也是满天杏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更有甚者,清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到杏花时说:“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子累累。余初不信,而试之果然。是树之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好嘛,杏花竟落下个“喜淫”之最的名声。

著名情色小说《金瓶梅》里有一联:“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一联最早见于明朝第一状元吴伯宗的《大驾春巡诗应制》一诗,其中道:“君王马上索诗篇,杜甫诗中借一联。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然而,今天在《全唐诗》中杜甫集中却都找不到此联。是否真为杜甫所写且不去管,这“玉楼人醉杏花天”的风情和老杜的形象相去甚远,和《金瓶梅》中的淫靡气氛倒是挺相称。另有一部情色小说干脆就叫作《杏花天》。

《西游记》中第六十四回“木仙庵三藏谈诗”中,写唐僧和一群树精木怪们谈诗论文,其中有一个“杏仙”,就是杏树变化的妖精,她生得十分妖媚,用书中的话讲就是:“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这个杏仙对唐僧十分有意,文才也很好,所写的诗中“雨润红姿娇且嫩”一句,得到唐僧等一致称赞。电视剧中杏仙献舞献歌的一幕让观众印象极为深刻,所唱歌词如下:

桃李芳菲梨花笑,怎比我枝头春意闹。

桃花艳,李花俏,怎比我雨润红姿娇。

香茶一盏,迎君到。星儿摇摇,云儿飘飘。

何必西天万里遥。欢乐就在今宵,欢乐就在今朝……

“杏仙”被网友们评为《西游记》中令人难忘的十大美女之一,“杏仙”的魅力的确难以抵挡,也就唐僧这种木头疙瘩般的人能不动心罢了。

《红楼梦》中一开卷时,写贾雨村爱上了甄家的丫鬟娇杏,这娇杏有一日采撷花儿,猛抬头见窗内有陌生人(贾雨村),便回头看了一两次。贾雨村以为她有意于自己,遂不禁狂喜,以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贾雨村做了县太爷后,便讨娇杏来做了二房。一年后,娇杏便生了个儿子,再半年,雨村嫡妻病故,娇杏被扶作正室夫人。娇杏,谐音“侥幸”也。

书中写的这个“娇杏”虽然出于无心,但也摆脱不了勾引男人的形象。

柳永有《少年游》一词写一位风尘女子,也是用“红脸杏花春”来形容: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张先这首词里的风尘女子也是这样挑逗客人的:“黛眉长,檀口小,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这“门前红杏花”流露出无限的风流情思。

话说回来,宋人叶绍翁的这句“一枝红杏出墙来”,到底有没有想表达女人出轨这种意思呢?不好说。不过大家应该知道他这句其实也是借鉴了不少前人的诗句而得来的。先看温庭筠这一首:

杏花

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正见盛时犹怅望,岂堪开处已缤翻。

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是吾乡酒一樽。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

如果说这首诗中的“出墙何处隔朱门”相似度还不够高的话,那吴融这首诗应该更像是叶诗的本源:

途中见杏花

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

林空色暝莺先到,春浅香寒蝶未游。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

这首“一枝红艳出墙头”已经是非常接近“一枝红杏出墙来”了。吴融还有另一首写杏花的诗,也提到了“出墙”的字样,比较叶绍翁的诗,其中反映“出轨”的意味更为明确:

杏花

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软非因醉都无力,凝不成歌亦自愁。

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裴回尽日难成别,更待黄昏对酒楼。

“最含情处出墙头”,千娇百媚的杏花在墙头嫣然一笑,谁能不为之心动?

|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好了,也别只说人家“红杏出墙”这档子事,花本多羞,再说杏花仙子就着恼了。接下来,我们就换个话题,说一说杏花的其他意象,其实杏花的典故也是相当多的,上面所说的《西游记》中的杏仙,曾自咏一首诗道: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场。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这首诗其实算不上一流,也就“雨润红姿娇且嫩”还算过得去。不过,这首诗前四句却提到了不少有关杏花的典故,第一句是说汉武帝刘彻欲访蓬瀛仙山时,有人献给他山杏,后人称这种杏为“武帝杏”。第二句当然是说孔子在杏坛讲学的故事,第三句则是说三国时一位医仙名叫董奉,看病不要钱,只要求被治好的患病重的病人为之种杏五株,患病轻的病人种杏一株,因此他的门前杏树蔚然成林,现在医院中还常挂“杏林春满”的匾额来宣扬医道高明医德高深。第四句“孙楚曾怜寒食香”是说晋朝孙楚在寒食这一天祭祀介子推时,曾用过杏酪。

另外,古代读书人有一传诵很广的对联:

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蟾宫折桂之说,大家都熟知是金榜高中的比喻之词,这杏花有什么关系?原来作为旧时科举考试初级选拔的乡试是在八月,正是桂花飘香时节。而更高一级的礼部会试却在二月,是杏花开时。

唐代自中宗开始,凡登进士第者,先在杏园参加宴会,再到雁塔题名。故贺人及第的诗句往往少不了杏花出场,如赵嘏《喜张濆及第》:“春风贺喜无言语,排比花枝满杏园。”刘沧《及第后宴曲江》:“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中唐时的进士周匡物,在《杏园宴》一诗中得意地说道:“元和天子丙申年,三十三人同得仙,袍似烂银文似锦,相将白日上青天。”乐得都要蹦上天了,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美了美了自己,稀薄空气哪里来的浮力,将我慢慢托起……”

所以唐人郑谷有诗:

曲江红杏

遮莫江头柳色遮,日浓莺睡一枝斜。

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

有幸高中者,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不幸落第的那些书生们的笔下,也会出现杏花,但这时的杏花却充满失落之意,休提什么“春风及第花”了。张籍《哭孟寂》一诗这样写:“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春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明代著名才子唐伯虎,因被人牵连入科场舞弊案而被革去功名,痛失金榜题名的资格,若干年后,他依然在诗中惆怅地写道:“桃叶参差谁问渡,杏花零落忆题名。”

《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晓岚记载,他父亲姚安公(名纪容舒,曾官至云南姚安一地的知府,故家人称他为姚安公)曾经折了一枝红杏养在瓶中,花落了竟然还结了两个小杏,当时他就心中大悦。后来果然乡试就中了举人,纪老爹欣喜之余,命名其书斋为瑞杏轩。

正是因为杏花有着这样的喻义,所以古时很多文士都喜欢在用具上刻画“杏林春燕”这样的吉祥图案,“燕”与“宴”同音,因为及第登科者,天子会亲切接见赐宴。所以书生学子们特喜欢这图案,图个吉利呗。就像现在炒股的肉只吃牛肉、茶不敢喝“绿茶”,只喝“红茶”。呵呵,所以嘛,大家高考前不妨喝点杏仁露,既图个吉利,也算继承了“杏林春燕”的中华文化传统。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杏花开时,正是盛行春风、常得春雨之时。戴叔伦有诗:“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栏?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杏花和桃花一样,都是匆匆开落。不免令人心头涌上一丝莫名的惆怅。小杜曾道:“暖风迟日柳初含,顾影看身又自惭。何事明朝独惆怅,杏花时节在江南。”

南宋诗人陈与义有一句“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得到宋高宗赵构的赞赏,竟因此被封为内相。而现在的人们恐怕对陈与义的那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更熟悉。然而,不管是哪一联,读来都让人觉得伤感和落寞。

风流天子宋徽宗被金人掳去途中,见到风雨中零落的杏花,更是感慨万千,肝肠欲断。他写下著名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一词: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道出了春暮风雨中杏花的凄楚。正如姚合所说:“今日无言春雨后,似含冷涕谢东风。”

东风无力百花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好在“春去春回来,花谢花会再开”,我们还是选一首相对温馨点的词为此文作结罢:

画堂春(秦观)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宝篆烟消鸾凤,画屏云锁潇湘。暮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梨花满地不开门

提起梨花,不少人心中马上会涌上来这样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然而,岑参这首诗并非是真的在写梨花,而是写树枝上的雪挂。不过,洁白如银的梨花确实很像那晶莹的雪花。小杜也有诗:“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与烛盘。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这里的“梨花一堆雪”,也是写的雪花,并非梨花。

梨花的素洁皎美倒真的和雪有一比,所以梨花就不像桃花啦、杏花啦那样“绯闻”多多。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

李白有诗:“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林黛玉有诗:“偷来梨蕊三分白”,梨花的洁白,在春花缤纷的时节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她的高洁身姿也令不少诗人墨客啧啧赞叹。中唐诗人钱起《梨花》诗中就“尊梨抑桃”:“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桃花徒照地,终被笑妖红。”

金庸先生的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一开卷就先引了长春真人丘处机所写的一首词:

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书中接着说:“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颂这美女,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十分贴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赞叹人间竟有如斯绝世美女,便写下这首词来。”

历史上真有丘处机,这首词也是真实的。但金庸先生后面这段话却是小说家言了,要是此词乃是尹志平所作还算罢了,不知为何到了《倚天屠龙记》中,金庸先生又补述了一段这样的文字,难道有其徒必有其师,丘处机真人偌大年纪也曾暗恋小龙女来着?

依我看,丘处机真人此词就是单写梨花之皎洁不俗的,并无男女之情在其中。

说起来,梨花和姓丘的还真有些缘分,唐代诗人王维、丘为、皇甫冉三人曾一起写过《左掖梨花》一诗。其中以丘为所写的最好,被选入千家诗中: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依我看,这首诗之所以能胜过王维和皇甫冉的,正是因为丘为的诗写出了梨花高洁芳香的特色,相比之下,王维和皇甫冉所写的就逊色一些了。(王维诗:“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皇甫冉诗:“巧解逢人笑,还能乱蝶飞。春时风入户,几片落朝衣。”)

元好问这一首诗将梨花的洁白清高写得十分细致传神: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

素月谈相映,肃然见风度。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

孤芳忌太洁,莫遣凡卉妒。

正像赏梅最宜明月之下一样,看梨花也是月下好。崔道融《寒食夜》一诗道:“满地梨花白,风吹碎月明。”诗句中有些冷冷的感觉,不过梨花开于春暮,春夜赏梨花,应该说多了几分温暖恬静,少了几分寂寥冷清。皎洁的月光和梨花的洁白相映成趣,妙不可言。宋代才女魏夫人有词:“西楼明月。掩映梨花千树雪。”晏殊有《无题》一诗: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宋人写诗往往脱不出唐人的窠臼,晏殊这首诗的诗意也是完全模仿李商隐,不过其中这一联“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却着实让人爱极,也是写梨花最好的诗句之一。

而贺铸月下的梨花就有些太过凄惨了:“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读来让人有不忍之感。

让不少人为之心动的是宋人陈亮这一句:“黄昏庭院柳栖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这位素艳绝尘的女子,和朦胧的月色一样,成为梦一般美好而难忘的记忆。这样的记忆,借用张爱玲小说里的一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

|梨花一枝春带雨|

梨花落时正是暮春时分,所谓“雨横风狂三月暮”,温庭筠有诗:“寂寞游人寒食后,夜来风雨送梨花”,来鹄也道:“侵阶草色连朝雨,满地梨花昨夜风”。“三春过后诸芳尽”,春尽花残的时节到了,梨花也难逃过。

在不少的古诗词中,梨花,尤其是雨中的梨花,像是充满了凄凄惨惨的“泪水”,这“一朵梨花,院落阑干雨”,让多少人都为此垂泪兴叹!

雨中的梨花看起来极似佳人的悲泣,正如才女朱淑真所道:“梨花细雨黄昏后,不是愁人也断肠!”所以就连辛弃疾这样的英雄人物,入眼后心中也平添几分怜惜、几分惆怅:“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白居易的《长恨歌》中形容杨贵妃的魂魄来和唐玄宗相见,他们已是阴阳相隔,杨贵妃的模样就是:“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所以,后来“梨花带雨”一词,就专门用来形容美女哭泣的样子。

苏东坡曾有词曰:“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怪不得世人相传苏大胡子以春娘换马,以致春娘一头撞死。这苏大胡子也挺损的,这两句诗就暴露了他不尊重疼爱美眉们的本性,他故意惹人家哭,为的是看看人家“梨花带雨”的样子。

周邦彦有一首《水龙吟》,专咏梨花,其中的“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之句最为点睛:

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亚帘栊半湿,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

别有风前月底,布繁英,满园歌吹。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不成春意。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周邦彦喜欢作长调,他的词往好处说是“浑厚、典雅、缜密”,有“曲折回环,开阖动荡,抑扬顿挫之势”,但我觉得也有白居易那种太过啰嗦细致的毛病。比如这首词,我觉得如果少点什么“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潘妃却酒,昭君乍起”之类的典故,只保留“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这样的传神之句,会更让人读后难忘(当然了,那就不是长调了,也许是个人偏好,在词中本来就对长调不是太喜欢)。

说起梨花,总让人有些感伤。因为梨花的一身白色,白居易竟把她比喻成守寡的孀妇:“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通俗小说中常说:“要想俏,一身孝”,梨花有种伤感的美丽。

唐刘方平有一首著名的《春怨》诗说:“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和其同时代的唐人戴叔伦也有《春怨》一诗:“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欲知别后相思意,回看罗衣积泪痕。”这两首诗不知谁借鉴谁的。后来秦观化用他们的句子,填入词中,就成为“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这一传世佳句。

后来又有南宋词人史达祖写了一首《玉楼春·赋梨花》,末句又化用了秦观这一句,不过也可以算是好词,其中透出无尽的缱绻愁绪:

玉容寂寞谁为主,寒食心情愁几许。前身清澹似梅妆,遥夜依微留月佳。

香迷蝴蝶飞时路,雪在秋千来往处。黄昏着了素衣裳,深闭重门听夜雨。

到了清代,纳兰性德的《清平乐》同样出现了黄昏中无限哀婉的梨花: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元好问有《江城子》一词,其下阕道:“夕阳人影小楼间,曲阑干。晚风寒。料得而今,前后望归鞍。寂寞梨花枝上雨,人不见,与谁弹。”离别在即,想此后这位女子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独立夕阳下,一直望到夜阑风寒,她脸上如梨花带雨一般的珠泪,无人看见,又向谁弹?

说来说去,梨花诗(不是赵丽华老师的梨花体诗)中写得好的,总是伤感类的,直到现代的流行歌曲中,梨花的意象还是那样哀怨,比如李宇春唱的《梨花香》这首歌:

梨花香,却让人心感伤。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

莫相望,旧时人新模样,思望乡。

时过境迁,故人难见。旧日黄昏,映照新颜。

相思之苦谁又敢直言。

为情伤,世间事皆无常。笑沧桑,万行泪化寒窗。

勿彷徨,脱素裹着春装,忆流芳。

笑我太过痴狂,相思夜未央。独我孤芳自赏,残香……

这首歌应该说带了十足的中国古典意味,我们不妨将唐代韦庄的这首《清平乐》找出来一起对照来看:

琐窗春暮,满地梨花香。君不归来晴又去,红泪散沾金缕。

梦魂飞断烟波,伤心不奈春何!空把金针独坐,鸳鸯愁绣双窠。

记得有一年,曾路过一个地方,一路上梨花盛开,那片片花瓣,随风洒落在水中。如今思之,宛若前尘。

正是:“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三月花令


溶溶春水杨花梦

杨花,也称之为柳絮。她没有红艳馨香,也没有楚楚动人的花瓣。她是花吗?苏轼词中道:“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有人说从植物学的角度看,轻舞飞扬的杨花,并不是花,只是杨柳的种子。但古典诗词中,却都将之称为“杨花”了。而且,明媚的春光中如果少了杨花,似乎就像古画里没有了题款印章一样,总会觉得是少了点什么。

晏殊《踏莎行》中道:“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这里面,如果少了“蒙蒙乱扑行人面”的杨花,就少了许多生气。

|风起杨花愁杀人|

中唐诗人李益有诗:

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

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

杨柳别情依依,杨花飘浮无依,所以诗人们看到杨花,都不免添愁兴叹。就连李白那样豪放洒脱的诗仙,笔下也是“溧阳酒楼三月春,杨花茫茫愁杀人”“我畏朱颜移。愁看杨花飞”,给好友王昌龄寄“愁心”“明月”的那首诗,起句也是“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北魏时的胡太后,一度把持朝纲,大权在握。然而,正值三十多岁青春年华的她,最难耐的是宫中的寂寞。于是她爱上了名将杨大眼的儿子杨白花。杨白花英武俊朗,他虽和胡太后有了几次枕席之欢,但心中始终觉得害怕。于是他带兵投奔了南方的梁朝,改名为杨华。

胡太后望着满天飞舞的杨花,思念不已,于是写下这首非常有名的《杨白花歌》,令宫女“昼夜连臂蹋蹄歌之,声甚凄断”: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胡太后虽然在历史上臭名昭著,凶淫毒虐俱全,但胡太后毕竟也是一个女人,心中还残存着一缕柔情吧,所以这首《杨白花歌》并没有因人废文,让大家十分反感。

明代才女柳如是,就写了这样一首诗,似乎是追和了胡太后的《杨白花歌》:

杨白花

杨花飞去泪沾臆,杨花飞来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

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杨白花还恨,飞去入闺闼,

但恨杨花初拾时,不抱杨花凤巢里。

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杨花朝去暮复离。

柳如是姓“柳”,所以对于柳有着特殊的感情,她常常以柳自喻,诗词集中也写了《金明池·寒柳》《杨柳二首》等。胡太后那首诗中“杨花”代指其情人杨华,但柳如是这首词中却是说的自己了。她身在青楼,正如杨花一样无处可依,正是“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柳如是在另一首《杨花》诗中也说:“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困于风尘的女子找一个真爱是何其难!宋辕文、陈子龙等多少她曾经爱过的人,最终还是不得和她终成眷属,正如她诗中所说:“但恨杨花初拾时,不抱杨花凤巢里”……

她不得不无奈地面对——“朝去暮复离”。

长久,往往是一种奢望。

|凌乱杨花扑绣帘|

杨花飞时,春光正滟,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女儿家的春心也往往萌动。

孟浩然有《赋得盈盈楼上女》一诗,写杨花飞散的春日里,闺中女子想念远征的夫君:

夫婿久离别,青楼空望归。妆成卷帘坐,愁思懒缝衣。

燕子家家入,杨花处处飞。空床难独守,谁为报金徽。

孟浩然这首诗有六朝诗风味,写得不是太温婉,我们再来看晚唐诗人张泌的《春晚谣》:

雨微微,烟霏霏,小庭半拆红蔷薇。钿筝斜倚画屏曲,零落几行金雁飞。

萧关梦断无寻处,万叠春波起南浦。凌乱杨花扑绣帘,晚窗时有流莺语。

张泌这首《春晚谣》是典型的“花间词”风格:镂金错彩,有声有色(有点张艺谋“黄金甲”之类的大片风格)。我们看“红蔷薇”“画屏”“金雁”,无不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刺激,而“钿筝”“流莺语”则是“背景音乐”。《花间集》中,大多如此。

林黛玉的《葬花吟》中写道:“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似借鉴了“凌乱杨花扑绣帘”一句。

南唐的词风,继承了《花间集》的特点,我们看冯延巳的《菩萨蛮》:

(上阕略)罗帏中夜起,霜月清如水。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下阕略)

相比之下,冯延巳这首词摹写女儿家的心态,更为细腻生动,“溶溶春水杨花梦”一句也堪称妙语,情怀如溶溶春水,佳期却如杨花春梦一样飘飞难定,怎能不教她泪流阑干?

以上两首词,都出于男人的手笔,是男人拟女子的心态而写。真实的女子情怀是不是也是如此呢?朱淑真的这首《即景》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暮春之际,闺中的女儿们,心绪往往也像柳絮一样纷乱,尤其是怀人不可见,离人不可归的时候,正所谓“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随风命似佳人薄|

自古美女多愁,佳人薄命。旧时女子的命运往往是无法自己把握的。文天祥有诗:“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是中原板荡、天下大乱时人人都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受,而身为女子,什么时候都是“百年苦乐由他人”,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不少诗人也把杨花和薄命佳人联系在一起。如宋人陈策这首《满江红·杨花》就写得非常好:

倦绣人间,恨春去、浅颦轻掠。章台路,雪粘飞燕,带芹穿幕。

委地身如游子倦,随风命似佳人薄。欢此花、飞后更无花,情怀恶。(下阕略)

其中的“委地身如游子倦,随风命似佳人薄”,杨花在此一物两喻,既喻游子,又比佳人。凝聚其中的全是女儿家的愁思。

有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周晋这首《柳梢青·杨花》似乎更高一筹:

似雾中花,似风前雪,似雨馀云。本自无情,点萍成缘,却又多情。

西湖南陌东城。甚管定、年年送春。薄幸东风,薄情游子,薄命佳人。

这“薄幸东风,薄情游子,薄命佳人”,三个薄字犹如连环三掌,劈在我们心上,何等有力!

如今人们常把轻浮放浪的女人称为“水性杨花”,其实男人们才更“杨花”呢!看周晋词中什么“本自无情,点萍成缘,却又多情”,多像那些逢场作戏、骗情骗色的男人啊!

唐代才女薛涛,被全唐第一薄幸男人元稹骗过一段感情,当元稹最终离她而去后,她惆怅地写道: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这里杨花又成了薄幸男子的形象,古典诗词中的比喻就是如此灵活,杨花可以喻情,可以喻人,可以喻薄命佳人,也能喻薄幸男子。

直到今天,谭咏麟的这首名为《杨花》的歌,还是以杨花来比喻那些身不由己的苦恼,那些如尘烟飞散的情缘:

多少浮世男女身,随情海波浪漂。好像杨花顺着风招摇。

为爱痴痴地笑,把情狠狠地燃烧,地大天大无处可逃。

寂寞的风慢慢吹,吹落杨花四散飞,冷语流言但愿听不到,

无情的风轻轻吹,吹落杨花四散飞,前尘往事烟散云消。

我看杨花多寂寞,杨花看我又如何?又如何?

|唯有杨花独爱风|

杨花,虽然看起来不像花,但烂漫的春光里,她却“当仁不让”地挤占了一席之地。韩愈有诗:“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到了林妹妹笔下,又成了“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说来杨花挺有个性的,不少诗人都喜欢她这一点。

在我们这里,奇花异卉没有多少,杨花倒是每年春天满天飞,经常飞得到处都是,有人就挺讨厌它。可是,我却对杨花并不反感。古时的诗人也有不少喜欢杨花的,中唐诗人熊孺登有《春郊醉中赠章八元》一诗,其中说:

三月踏青能几日,百回添酒莫辞频。

看君倒卧杨花里,始觉春光为醉人。

诗中对杨花充满了喜爱之情,而诗僧齐己也说:“咏吟何洁白,根本属风流。向日还轻举,因风更自由”,张乔更是说:“东园桃李芳已歇,独有杨花娇暮春”。暮春之时,春将尽,花将残,而杨花却像个无愁无虑的野性少女,放纵地四处飘舞,根本不管春光的来去。

晚唐诗人吴融有诗:

不斗秾华不占红,自飞晴野雪濛濛。

百花长恨风吹落,唯有杨花独爱风。

百花怕风吹落,杨花却爱风能送她高飞。让我们想起《红楼梦》中第七十回中,众女儿结社咏絮时,宝姐姐嫌众人写得“过于丧败”,因此她写了一首与众不同的词,果然翻得好:

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把杨花的风采写得太骀荡夭矫了,杨花如果有知,肯定会爱死宝姐姐了。

当然了,讲到杨花,最后我们也不能不提三位大才子借杨花词一比才气的故事:

北宋时,一个叫章楶(字质夫)的文士首先写了这样一首词:

水龙吟·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结果苏东坡看到后,技痒难忍,于是有了这首著名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唐人往往是和诗不和韵,而喜欢对格律“高标准、严要求”的宋人,则往往和诗也和韵,我们看这首词,东坡就是不但所有韵脚都是章质夫的原韵,而且连顺序都一模一样。然而,即便是如此,整首词却流畅自如,丝毫没有生硬的感觉。正像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的那样:“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当然,也有部分人为章质夫说好话,像宋人魏庆之说:“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

平心而论,章质夫那首词是不错,但和苏东坡这样一位千古罕见的高手比,还是相形见绌了(其中详细的比较可参见《宋词鉴赏词典》,此处不再赘述)。如果把章质夫比作一位业余强豪的话,那苏东坡就是超一流的职业棋手,两人不在一个段位上。宋人晁叔用就说:“东坡如王嫱、西施,净洗脚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哉!”意思说,苏东坡的才学正像四大美人中的王昭君、西施一样,那是几百年都难得出一个的,她们如果打扮起来参加选美,一般人哪里有法比?

然而,虽有苏东坡这样的大牌人物在先,王国维先生却也一时技痒,追和了二人的词作:

水龙吟·杨花

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正参参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缀。算人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

有一些人对王国维先生这首词也有所非议,但依我看,虽然未必胜得了东坡,但相较章质夫的词,也在伯仲之间。像“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放在宋词集中,也是非常不错的。自王国维先生去后,能写出这等词来的,也可以说是难得一见了。

王安石《暮春》诗中说:“杨花独得春风意,相逐晴空去不归”,轻盈如梦的杨花也像我们生命中诸多美好回忆一样,短短的几天后,就远去不归了。欲待重寻,只有梦里。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柒睡雨海棠犹倚醉

海棠花开时尽态极妍,有娇媚不胜情之态。正如柳永所说:“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日高梳洗甚时忺,点滴燕脂匀未遍。”百花之中,牡丹、梅花风头太盛,诚不可与之争锋。但论到妩媚可喜的,海棠又何惭于桃花、杏花、芍药之辈?

陆游在《海棠歌》中曾写道:“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扬州芍药应羞死。”这里就将海棠高抬到芍药之上。所以,海棠,也是为人们深爱的一种花卉。

人们经常把玉兰、牡丹、海棠等画在一起,图个“玉(玉兰)堂(海棠)富贵(牡丹)”的吉庆。海棠还素有“花中贵妃”之称。

|风软蝶衣乱,海棠春睡迟|

一提起海棠,我们想必忘不了苏轼那首著名的咏海棠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首诗虽然在意境上有所借鉴,之前白居易就有诗说:“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然而,平心而论,白居易的诗虽是唐人诗作,但什么“残”啦,“衰红”啦之类的句子,透着十足的霉气,远不如苏东坡的这首诗更余韵袅袅,情意融融。

说起海棠来,往往和“春睡”连在一起,海棠仿佛是个贪睡的美人。甚至后来人们描写美女睡觉时,就用“棠睡”一词,比如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中就写:“此时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

海棠给人以这样的意象,可能是因为海棠花欲开还羞的娇柔之态,并且还流传着这样一个典故:

宋代诗僧惠洪《冷斋夜话》载:

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白天喝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所以这“海棠春睡”和“贵妃醉酒”就成了广为流传的典故。后人写海棠时,往往就脱不开“睡”“妃”二字,比如宋代词人葛长庚这首词就是这样写的:

柳梢青·海棠

一夜清寒,千红晓粲,春不曾知。细看如何,醉时西子,睡底杨妃。

尽皆蜀种垂丝。晴日暖、熏成锦围。说与东风,也须爱惜,且莫吹飞。

“醉时西子,睡底杨妃”,将海棠形容得极为妩媚动人。葛长庚道号白玉蟾,是位有名的道家人物。然而,正如《白雨斋词话》中评价的那样:“葛长庚词,一片热肠,不作闲散语,转见其高。”他不像其他唐代吴筠之类的道士一样满口中“姹女”“丹铅”,而是充满了人情味。从这首词就可以看出,他虽是方外之人,但依然存有执着的惜花心性。

当然,葛长庚这首词是有所模仿的,它的原本似乎是早其八十多年的南宋词人曾觌的这首词:

柳梢青·咏海棠

雨过风微。温泉浴倦,妃子妆迟。翠袖牵云,朱唇得酒,脸晕胭脂。

年年海燕新归。怎奈向、黄昏恁时。倚遍琼干,烧残银烛,花又争知。

这两首词的词牌相同,韵脚也是同韵,葛词似乎是追和之作。曾觌词中的“温泉浴倦,妃子妆迟。翠袖牵云,朱唇得酒,脸晕胭脂”等句,将海棠的慵懒娇羞之态写得惟妙惟肖、细腻传神,也很出色。

据说风流才子唐伯虎有这样一首诗:

妒花歌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

问郎:“花好奴颜好?”

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诗中佳人的郎君说花比人娇,应该是故意打趣来着,但也反映出海棠花确实娇媚喜人,所以才值得“折来对镜比红妆”嘛。相传唐寅还曾画过一幅《海棠美人图》,图画似已失传,而题诗尚存。《题海棠美人》诗云:“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来到秦可卿卧房中,见到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大概就是《海棠美人图》),并有“嫩寒锁梦因春冷”之句,都是以海棠来烘托秦可卿的性感妩媚。

京剧《游龙戏凤》里有这样一段唱词:“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私自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实可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剧中正德皇帝以李凤姐头上插了一朵海棠花为由,就加以调戏,看来这海棠花确实有风流媚惑的意味。

|莫恨无香,最怜有韵,天然情致|

《广群芳谱》上曾说,晋代著名富豪石崇曾对着海棠花叹道:“汝若有香,当以金屋贮之!”而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一书中曾提到:“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地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张爱玲当时没有百度之类的搜索引擎,当然记不全了,过去有俗话说“好脑子不如烂笔头”,现在来看,比之“烂笔头”,百度和网络的力量更是强大。

这句话出处是《冷斋夜话》,说的是人生五恨,并非三恨,原文是:

吾叔渊材曰:“平生死无所恨,所恨者五事耳。”人问其故,渊材敛目不言,久之曰:“吾论不入时听,恐汝曹轻易之。”问者力请说,乃答曰:“第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蒪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曾巩)不能作诗。”闻者大笑,而渊材瞠目答曰:“诸子果轻易吾论也。”

这里的渊材是指北宋时的怪才彭几,他是个犹如老顽童一般的滑稽人物,留下诸如“仙鹤下蛋”之类的笑话多多,这是其中之一。但海棠有色无香,对爱花成痴之人来说,的确是一件憾事。

相比这下,南宋词人刘克庄倒还比较看得开,他在《满江红》一词中写道:

压倒群芳,天赋与、十分秾艳。娇嫩处、有情皆惜,无香何慊。恰则才如针粟大,忽然谁把胭脂染。放迟开、不肯婿梅花,羞寒俭。

时易过,春难占。欢事薄,才情欠。觉芳心欲诉,冶容微敛。四畔人来攀折去,一番雨有离披渐。更那堪、几阵夜来风,吹千点。

“娇嫩处、有情皆惜,无香何慊”,刘克庄倒是并不在乎海棠有没有香气。也是,“事若求全何所乐”,天地尚有残缺,何况海棠?宋人方岳同样持“莫恨无香,最怜有韵,天然情致”这样的态度。

海棠到底有香无香,此事乃是文人学士们口中的一段“公案”,自来众说纷纭。

清代杂家李渔很是愤愤不平,在《闲情偶寄》中捋起袖子,对“海棠无香说”口诛笔伐。他先是说,大家都拿海棠无香来说事,那百花中不香的也不只海棠一种,为什么不说别的?是不是看海棠太娇艳了,嫉妒人家?而且他觉得海棠并非不香,而是因为她的姿色太妩媚,显得香气不够同样出色罢了。正如一个长得特别好的明星,容易被看成“花瓶”一样。

李渔又举例子,人们都知道王羲之是书圣,吴道子是画圣,难道他们除了写字画画别的就不擅长吗?苏东坡号称不擅长棋酒,难道就对围棋一窍不通,滴酒不沾吗?都不见得,只不过没有他们最拿手的本领那样过硬罢了。

接着李渔又搬出唐人郑谷的诗来:“则蜂蝶过门而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他说:“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花香不香这方面,人家蝴蝶才是“权威人士”。

看李渔激动得胡子乱颤的样子,我们也不用再较真了,看来李渔对于海棠确实爱之极矣。

顺便说一下,海棠有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等诸多品种(当然,按植物学上分类,它们同科不同属),一般的海棠花没有香味,而西府海棠却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东风吹绽海棠开,香麝满楼台|

海棠花娇柔可爱,自然也是诗人笔下的常客。然而,自来诗坛就有这样一个传说,说是杜甫一生虽写诗多多,却唯独没有写过海棠。于是宋人王禹偁就在诗话中猜测杜甫生母闺名海棠,所以为了避讳,不便题咏。

这种说法在宋人中广为流传,大有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之势,像王安石就写“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苏轼也说“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更有一个叫郭稹的,把海棠带雨想象成因为杜甫没有写诗而伤感:“应为无诗怨工部,至今含露作啼妆。”大才女朱淑真有诗写海棠:

胭脂为脸玉为肌,未趁春风二月期。曾比温泉妃子睡,不吟西蜀杜陵诗。

桃羞艳冶愁回首,柳妒妖娆只皱眉。燕子欲归寒食近,黄昏庭院雨丝丝。

这句“不吟西蜀杜陵诗”,也是受了王禹偁的误导。

其实在盛唐之时,人们还不是特别喜欢海棠,本书中一直强调,盛唐人和宋人的审美是有差异的。像李白、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等盛唐中唐诗人都没有写过海棠,总不见得这些人的妈统统闺名叫“海棠”吧?所以老杜没写海棠,丝毫不足为奇。

之所以有这样的传说,是因为:其一,宋人“粉”老杜;其二,宋人“粉”海棠。所以宋人就觉得老杜没写海棠诗,是个很大的遗憾。陆游就任谁说也不信,非得认定老杜肯定写了海棠诗,只是佚失了罢了——陆放翁云:“老杜不应无海棠诗,意必失传耳。”

唐人喜欢牡丹,宋人喜欢梅花,也喜欢海棠。宋代沈文撰的《海棠记》序中道:“尝闻真宗皇帝御制后杂苑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章,赐近臣唱和,则知海棠足与牡丹抗衡而独步于西州矣。”经过宋真宗的亲自倡导,海棠的地位扶摇直上,大有和牡丹争胜之势。北宋末年的文士京镗曾有《洞仙歌》一词,其下阕就直接向牡丹叫板:

(上阕略)妖娆真绝艳,尽是天然,莫恨无香欠檀口。幸今年风雨,不苦摧残,还肯为、游人再三留否。算魏紫姚黄号花王,若定价收名,未应居右。

宋人陈思也把海棠提到和牡丹、梅花并肩而论的地位:“世之花卉,种类不一,或以色而艳,或以香而妍,是皆钟天地之秀,为人所羡也。梅花占于春前,牡丹殿于春后,骚人墨客特注意焉,独海棠一种,风姿艳固不在二花下。”

其实还没入宋,一到晚唐时节,海棠诗就非常多了。像吴融诗中夸:“云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郑谷诗中赞“秾丽最宜新着雨,娇娆全在欲开时”,尤其值得向大家介绍的是晚唐韩偓《香奁集》体的这首诗: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读罢这首诗,我们恐怕就会想到李清照有名的那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首词的意境,其实全都来自韩偓的这首海棠诗,只不过易安写得更细腻生动罢了。

五代时有个叫刘兼的人,虽然名气不大,但这首海棠诗却写得端丽典雅:

淡淡微红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烟轻虢国颦歌黛,露重长门敛泪衿。

低傍绣帘人易折,密藏香蕊蝶难寻。良宵更有多情处,月下芬芳伴醉吟。

到了明清之时,人们更倾向于素雅的东西。于是白海棠时来运转,格外受尊重。娇喘微微,一身是病,在雕花的紫檀书案上一边以泪研墨赋诗说愁,一边对着白海棠吐血,这似乎是典型的多愁才女的形象。

所以在《红楼梦》中,十二金钗们题咏的就是白海棠,书中那六首白海棠诗都相当不错,其中评宝钗所作的为最佳: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也许是江湖夜雨浑身上下没半根雅骨,我总觉得海棠最大的优点,就在于那红中有白、白中泛红犹如少女脸颊的娇色。吴潜有词形容得真好:“非粉饰,肌肤细。非涂泽,胭脂腻。恐人间天上,少其伦尔。西子颦收初雨后,太真浴罢微暄里……”把海棠的娇润红艳写得太绝了。

所以相比于号称“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白海棠来说,“着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的红海棠更令我心动。非常赞同王象晋《二如堂群芳谱》里的这段话:“望之绰约如处女,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比。盖色之美者,惟海棠,视之如浅绛外,英英数点,如深胭脂,此诗家所以难为状也。”

海棠花又有女儿花之称,《红楼梦》中贾宝玉所居怡红院中就种有此花,书中对此有过细致描写:

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

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

我觉得对于海棠来说,最为吸引人的就是她“睡犹未足,嫣然何笑”的女儿之态。如果一味板起脸来说《春秋》里用来责备贤者之语——“海棠有色而无香”,未免就太过迂腐了。正如现在的女孩子大胆地秀出自己的身材,不再像父母辈当年那样遮掩青春的热力。

娇媚的颜色,娇媚的青春,是生命给予的美丽。尽管有时候这种美丽换不来怜爱,只能换来寂寞和惆怅:

眼儿媚(朱淑真)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丁香空结雨中愁

丁香花,在古诗词中也是经常出现的。当然,我们不少人看到丁香这两个字时,都不免想起戴望舒那首著名的现代诗《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

戴望舒这首现代诗非常好,然而,这首诗也是充分吸取了古典诗词中的元素而来的。其中的意境早在南唐中主李璟的《浣溪沙》一词中就出现了: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这句“丁香空结雨中愁”,如果摊开了,勾兑一下,大概就能成为《雨巷》中的主弦。

|芭蕉不展丁香结|

丁香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花筒细长如钉,而且有浓郁的香气。而古诗中常提到的丁香结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用宗璞女士文章中的一段文字给大家解释一下:

“只是赏过这么多年的丁香,却一直不解,何以古人发明了丁香结的说法。今年一次春雨,久立窗前,望着斜伸过来的丁香枝条上一柄花蕾。小小的花苞圆圆的、鼓鼓的,恰如衣襟上的盘花扣。我才恍然,果然是丁香结!

丁香结,这三个字给人许多想象。再联想到那些诗句,真觉得它们负担着解不开的愁怨了。每个人一辈子都有许多不顺心的事,一件完了一件又来。所以丁香结年年都有……”(摘自《丁香结》一文)

是的,在诗轴画卷中,丁香仿佛就是那些愁肠百结、为情所困的幽怨女子。所以丁香的形象更多地出现在晚唐诗和宋词中。如果在初唐和盛唐时找就比较难。虽然宋之问很早就懂得把丁香(即鸡舌香)含在嘴里治疗口臭(宋之问想当武则天的男宠,但女皇嫌他有口臭),却没有写过丁香诗。初唐、盛唐的诗人,往往写一种云天万里、铁甲黄沙之类的大气象,缺少缠绵的小资情调,所以丁香这时候并非主角。

当然,如果非要找的话,也不是没有,比如我们可以找出杜甫的这首丁香诗: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近幽人占。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此诗味道高古,还是属于以香花美人喻节操道德之类的风格,这类诗,好似一个板着脸讲《弟子规》的老先生,对于我们来说,似乎已经有了距离感。

晚唐陆龟蒙的这首《丁香》诗就随和了很多:

江上悠悠人不问,十年云外醉中身。

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

这首诗虽出于晚唐,但不失盛唐情怀。像什么“江上”“云外”,意境殊为豪阔。整首诗潇洒磊落,相当不错。但丁香的幽怨形象却没有体现。

看了李商隐的这首诗,丁香的“情结”就扣在了我们的心上: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诗中的芭蕉和丁香象征着一对想爱又不能爱的男女,蕉心不展,丁香缄结,他们的情愫想吐露却不能吐露,只好默默地在春风中惆怅。

无奈春宵,清风好月虚设,这一切,都托于百结丁香中了。

李商隐的这首诗深为多情人喜爱,后人诗词中也反复引用。据《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记载,北宋词人贺铸曾和一女子相恋,分别后,这个女子思念之情甚切,于是写了《寄贺方回》一诗:“独倚危栏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

贺铸收到情人的诗,感动之余(贺铸人称贺鬼头,脸色乌青,竟有美眉如此喜欢,哪能不感动?),就写下《石州引》一词: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他们所唱和的诗中,都直接引用或化用了李商隐“芭蕉不展丁香结”一句。那些愁思郁结,无力穿越重重障碍的苦情人,他们的心结正像丁香花结一样,“任是春风吹不展”。

所以,丁香,一名百结花,又名情客。

|丁香花发一低徊|

丁香花身上总是带着深深幽怨,正如韦骧词中所说:“冷艳幽香奇绝。粉金裁雪。无端又欲恨春风,恨不解、千千结。”

有关丁香花的故事,也都十分令人伤情。有这样一个民间故事,相传古时有一书生赶考,投宿在一家小店。店主女儿和书生一见钟情,二人月下盟誓,两心相倾。这个姑娘也是冰雪聪明,她以和书生对对子为乐。书生说出了一个巧联:“氷冷酒,一点,二点,三点。”姑娘正要开口说出下联,她父亲突然来到,棒打鸳鸯,将二人生生拆散。姑娘不久郁郁而死。

后来,姑娘的坟头上,竟然长满了丁香树,书生每日都上山看丁香,突然悟出这丁香花就是姑娘念念不忘要对的下联。书生当时出的上联是:“氷冷酒,一点,两点,三点”,而姑娘坟前开的丁香花就隐喻了下联:“丁香花,百头,千头,万(万)头。”

这段故事读来令人好生伤感。就连现在流行的那首《丁香花》,相传背后也有个生离死别的伤感故事,听来是声声如泣如诉: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那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那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这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再牵挂……

院子里栽满丁香花,开满紫色美丽的鲜花,我在这里陪着她,一生一世保护她。

提起丁香花,也不得不提晚清时那个著名的“丁香花诗案”,这其中同样包含了一个悲情故事。

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是晚清著名诗人龚自珍和一代才女顾太清。

顾太清嫁给乾隆第五子永琪(就是《还珠格格》中永琪的原型)之孙,也就是绵亿之子——贝勒奕绘为侧室福晋(妾)。她是晚清著名才女,有“八旗论词,男中成容若(纳兰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说。

顾太清,又名顾春,在丈夫奕绘死后,龚自珍经常出入于王府,和顾太清传出绯闻,并传出这样一首诗:

己亥杂诗
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这太平湖畔距贝勒王府不远,此处有一片茂密的丁香树,龚自珍常流连其间,大概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诗中提到的“缟衣人”是谁呢?人们一想就想到顾太清,因为她住在“朱邸”(王府)中,又常着一身白衣裙,她与龚自珍是诗友,龚写的这首“情诗”不是给她是给谁?

清朝时的人对于男女大防,已经是变态般的严谨,而且对于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情,也传得非常快,想象得越来越离谱。正如鲁迅所言:“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龚自珍和顾太清,或许只是精神上的恋爱,并无出轨之事,但一时间人们沸沸扬扬,都传着龚顾二人的绯闻。这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顾太清母子被驱出了王府。她只好带着儿女在西城养马营购买了一处房子(辟才胡同以西的旧城墙附近),靠变卖金银首饰度日。

龚自珍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拉着一车破书,离开了京城,不久就暴卒。据说被奕绘之子载钧派杀手下毒毒死。死时,龚自珍留下的书箱中有顾太清的一幅画像和一束枯萎的丁香花。这就是所谓的“丁香花疑案”。

对于龚、顾二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说法,但我觉得龚自珍对顾太清有情,顾也对龚有些好感,应该是真的。他们的感情也正像丁香花一样,是盘结在心中,不敢大胆吐露的。然而,当时的社会竟容不下他们这种“发乎情,止于礼”的感情。所以后来近代文人冒鹤亭在《读太素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中叹道:

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

人是倾城姓倾国(暗隐“顾”字),丁香花发一低徊。

“丁香空结千般恨,柳线难萦一片心”,丁香花给我们带来的是乱丝般缠结的愁绪,正如柳永所说:“要识愁肠,但看丁香树。”

这世上无人不苦,有情皆孽。然而多少痴情的女子却坚持:

本想不相思,为怕相思苦,几番苦思量,宁可相思苦。

所以此文的最后,我们还是走到晚唐的《花间词》中,择出几首词来,伴着那吹来的丁香气息,品一下其中的柔情苦绪:

感恩多(牛峤)

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近来情转深,忆鸳衾。

几度将书托烟雁,泪盈襟。泪盈襟,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

何满子(尹鹗)

云雨常陪胜会,笙歌惯逐闲游。锦里风光应占,玉鞭金勒骅骝。戴月潜穿深曲,和香醉脱轻裘。

方喜正同鸳帐,又言将往皇州。每忆良宵公子伴,梦魂长挂红楼。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

中兴乐(毛文锡)

豆蔻花繁烟艳深,丁香软结同心。翠鬟女,相与,共淘金。

红蕉叶里猩猩语。鸳鸯浦,镜中鸾舞。丝雨,隔荔枝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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