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牌·赌博

斗牌·赌博

《红楼梦》时代,所说“斗牌”,主要是斗纸牌,文人称作“叶子戏”。乾隆时赵翼《檐曝杂记》记云:

雍正中,王云锦殿撰元日早朝后归邸舍,与数友作叶子戏。已数局矣,忽失一叶,局不成,遂罢而饮。偶一日入朝,上问以元日何事,具以实对。上嘉其无隐,出袖中一叶与之曰:“俾尔终局。”则即前所失也。当时逻察如此。

“叶子戏”,据赵翼《陔余丛考》考证:唐国昌公主会韦氏族于广化里,韦氏诸家好为“叶子戏”。又引马令《南唐书》云:李后主妃周氏又编“金叶子格”,谓叶子“即今之纸牌也”。赵氏明确:“则纸牌之戏,唐已有之,今之以《水浒》人分配者,盖沿其式而易其名耳。”

另据清顾张思《土风录》、金学诗《牧猪闲话》等书记载,则“叶子”又名“马吊”,始于明代万历时,一说始于明代天启时。大约到了《红楼梦》时代,这种纸牌已经流行了二百年左右。明末清初申涵光《荆园小语》云:

赌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马吊牌,始于南中,渐延都下,穷日累夜,纷然若狂。问之,皆云极有趣,吾第见废时失事,劳精耗财,每一场毕,冒冒然目昏体惫,不知其趣安在也。

申涵光顺治恩贡生,虽中清代科名,但绝意仕进,以诗名,有“畿南三才子”之目。实际是明遗民。有感于当时京中马吊牌之风靡,可见其时已十分流行了。

纸牌一般寸许阔,三寸长,用裱好的几层厚硬纸印成。背面黑色或绛红满花,都是“方胜”、“万字”等细碎花纹,自然都是一样的,同现在的扑克牌背面大体一样。正面是不同花纹的牌面:分“索子”,从“一索”到“九索”,花纹是黑色边框,中心部分画两头大中间细像绕线板形状的图案。几索便几个。“万子”,即“万贯”,从一到九。几个便是“几万贯”。三是“十万贯”,二十万贯、卅万贯……直到百万、千万、万万贯,画人像,即《水浒》人物,画的自然较粗,后来印出来的陈老莲的《水浒叶子》,大概是正宗李龙眠的笔意,线条古拙有力,但那毕竟是名画,而非纸牌了。四是“文钱”,图案是边框中画圆形的“钱”,而一圈圈地,像指纹一样,俗名叫“饼”。第四十七回贾母“斗牌”时道:“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所谓“二饼”,就是画着两个“文钱”的牌。文钱也是由一到九。但另有“空汤”、“枝花”二枚最大。

纸牌万贯、十万贯都是《水浒》头像,中间像,上人名,下贯数。再加“索子”、“文钱”共四十张一副。又名“马吊”,又名“叶子”。四人大局,人各八页。昔时有《马吊谱》、《叶谱》,专讲此道。打时丢下牌来,听不见声音,所谓“无声落叶”。自然后来演变为“马将牌”,数目翻了近四倍,竹子骨头制作,一玩“稀里哗啦”乱响,那就不是“无声落叶”了。

“纸牌”的创造者是谁呢?现已不可考,这是很可惜的。赵翼《檐曝杂记》记云:

《居易录》载宋张忠文公叔夜“招安梁山泺榜文”:有拿获宋江者,赏钱万万贯;拿获卢俊义者,赏百万贯;拿获关胜、呼延绰、柴进、武松、张清等者赏十万贯;拿获董平、李进者赏五万贯有差。今叶子戏有万万贯、千万贯、百万贯递降,皆用张叔夜榜文也。

为什么最早把《水浒》人物作成纸牌呢?而且外国的扑克牌也有“强盗”形象,其“字母”是否姓氏大写?这也似乎是巧合?因此我联想到:“马吊”的来源更早,也许就是张叔夜时代,把“赏格”和“画影图形”印在当时的“叶子”上,使其流通广,便于捉拿宋江等人呢?如果我想的能证明出“近似值”,那纸牌便是带有政治色彩的玩艺了。

“斗纸牌”的“斗”法,在五十多年前,我记得有两种名称,一曰“碰湖”,二曰“编棍儿”。天津相声演员郭荣启有段相声,叫《斗索湖》,但具体如何斗法,我不会。也许同麻将牌一样玩法吧。“百本张”子弟书有段《打十湖》,不妨抄几句在下面,以见一斑:

三六九加钱,二百钱的全贺儿;三四翻儿荤湖不为优;抓闹了“回龙”是十个货儿;三百钱一忙是加二头。

旧时把赌博性质的东西,分为玩——即游戏、赌、腥赌三种,习惯上第一种不当“赌”,如第四十七回贾母所说:“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包括第二十回宝钗、香菱、莺儿、贾环掷骰子,赶围棋,为输了一二百钱吵起来,但那还是游戏,而非赌博。

赌博要有三个特点:一是目的在于输赢,希图侥幸,以得非分之财;二是输赢根据不同的财力比例,都较大。如贾母斗牌,凤姐拿来一吊钱,平儿又送来一吊钱,以贾母之财力,三吊、五吊,十两、八两,不算什么,因而仍是游戏。如第四十五回,宝钗派婆子给黛玉送燕窝,临走黛玉笑说:“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那婆子对黛玉说:“不瞒姑娘说……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这种婆子,每月月钱不过数吊钱,如输赢以几吊计,那就真是“赌”了。

第三,“赌”要抽头,一般赢十抽二,即每赢十个钱,要抽出两个钱作为“头钱”,归“头家”所有。这是一种稳扎稳打的收入,十分便宜。所以除专门开赌场、赌台的人独自占有这种收入外,其他大家一起玩,便要轮流当头家,以便利益均沾。婆子对黛玉说“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头家有责任为众人布置场面,准备茶水,以及点心,甚至酒席。

再有赌具上也有区别,赌法上也有区别。

如同样是骰子,如掷骰子,赶围棋子,赌注固定,大几点走几步,半天时间见输赢,而且输赢有限,这就是游戏。如三个骰子投掷,“赶羊”、“抢快”、最大十八点,最小只三点——全红,最次一二三,输赢又多又快,而且可以供许多人下注,这就是“赌”了。又如骨牌,用来“顶牛”,即幺接幺,六接六,同点相接,江南谓之“接龙”,接半天才接完,输赢极有限,这自然是游戏,而且过去只是小孩玩。如“推牌九”,尤其“小牌九”,两张牌比点子,由“皇上”(即“幺二”和“二四”相配)到“闭十”,输赢又快又大,所谓“一翻两瞪眼”,便是很大的赌。第七十回写宁国府贾珍聚赌,有的人“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打天九”是用三张一副的“骨牌副子”对打,最大是两张天牌(即十二点之牌,谓之天牌。因骨牌点子按骰子点排列,成对者按天、地、人、娥、版、五、长分大小。“天”牌“双陆”,“地”双“幺”,“人”双四,“娥”幺三,“版”双二,“五”双五,“长”双三,亦“幺娥”、“二版”、“大五”、“长三”)加一张“花九”,叫做“天九”。

“三张骨牌副子”即鸳鸯女三宣牙牌令所说的副子,变化很多。其道理是用高等数学的“排列、组合”规律组成的。

过去最大的赌博,是“压宝”。工具是宝盒子,铜制、银制都有,十分精美,内中有镶着白象牙三角的正方形红木宝块。这纯粹是“赌具”,游戏时用不到它,《红楼梦》中似未写到,不必多说了。

赌具中,骰子是主要的,骨牌是骰子演变的。第二十回贾环和莺儿等掷骰子,写道:

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儿叫“幺”!贾环便瞪着眼:“七!八!九”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幺!”

贾环耍赖,混账,这个看书的人都知道,为什么偏偏要以“幺”混“四”,而不混“五”、混“六”呢。很简单,因为骰子,正方形,六面,“幺二三四五六”点子,只有“幺”、“四”是涂朱红点子,其他都是黑色点子。为什么“幺”和“四”是红色的呢?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温飞卿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也无。”据说最早骰子只有“幺”是红点。如粒“相思子”,十分好看。后来因了唐明皇、杨贵妃的关系,“四”也成为红的了。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三《骰子四绯》记道:

骰子本魏陈思王所制,然其时乃窑烧成者,事见《七修类稿》。而《说郛》云:博骰本以木为质,唐世镂骨为窍,杂以朱墨。更有取相思红豆子纳置窍中。故温飞卿诗云……《言鲭》:唐时投琼,惟幺一点加红,余五子皆黑色,明皇与杨妃彩战,将北,惟四可解。有一子旋转未定,连叱之,果成四。上悦,顾高力士令赐绯,遂相沿至今云。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看来贵为贵妃,也希望得个彩头。贾环乱叫“七、八、九”,似乎也情有可原了。

投骰子,可用两只、四只、六只,所谓“六赤重新掷印成”,六骰齐掷,一掷全红,所谓“六红”,在古人掷骰子博彩时,是赢大注的。

以上所说都是《红楼梦》提到的赌具。同样是赌具,有的是游戏与赌博都可以用的,只看你如何去玩了。如纸牌、骨牌之类。

但是也有不是赌具,却也用来作为赌博活动的。如拉弓射箭,本是练武的,却也可以用来赌博,即清代北京流行的“射鹄子”,我过去曾写短文介绍过,这里不再多说。另外《红楼梦》时代,斗鹌鹑、斗蛐蛐,都可以进行赌博,但《红楼梦》中未写到,所以我也不多说。另在高鹗续书中,曾于八十八回提到“双陆”,现在玩“双陆”的人似乎没有了。宋人洪皓《松漠纪闻》云:

燕京茶肆,设双陆局,或五或六,多至十余,博者蹴局,如南人茶肆中置棋具也。

可见在古老的年代里,这玩艺是很普遍的。是游戏器具呢?还是赌呢?也不十分明确。邓文如先生《骨董琐记》中引葛立方《韵语阳秋》云:

双陆之制,初不用棋。但以黑白小棒椎,每边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骰子两只掷之,以点数行,因有主客相系之法。故赵搏《双陆诗》云:“紫牙镂合方如口,二十四星衔月走。贵人迷此华筵中,运术手交如阵斗。”

文中所云“黑白小棒椎”,倒是真的。二十多年前在故宫《红楼梦》展览会上看到的“双陆盘”就是这样。那双陆棋盘也很像西式象棋的样子。但如何走法,文中说的仍不清楚。诗中所说“衔月走”,可能是“走”的方法和规矩,但也弄不清楚。诗中结尾两句,只说明在筵席之间,玩的人着了迷,可是究竟有没有银钱赌注呢?从诗中也得不到结论。是游戏还是赌博也无从判断。再有下棋,大家都知道是游戏,可是在高鹗续书九十二回中,贾政和詹光下棋,冯紫英问:“下采不下采?”詹光说是“下采的”,冯紫英便说“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这就是因为赌银子了。道咸时毛祥麟《墨余录》中“弈艺”条记故事道:

范于怀中出大镪曰:“以此作彩可乎?”众艳其金,争来就,范曰:“余弈不禁人言,君等可俱来耳。”枰未半,而众已无所措手……

可见下棋也是能下很大的赌注的。只是时间慢一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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