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小戏

听戏·小戏

《红楼梦》中写到戏剧的地方非常多,约略计之,有十一二回中写到戏剧和戏剧有关的情节,如把所有情节中涉及的戏剧问题,都加以阐述介绍,那足够写一本《红楼梦》“戏剧史”了。

远的不说,明清之间,可以说是近古戏剧的鼎盛时代。上自宫廷,下至市井,包括穷乡僻壤,都以戏剧为主要娱乐方式,对群众生活、思想、风俗等影响极大。清初刘继庄《广阳杂记》有一段很有趣的记载:

甲戌元宵前一日,于郴阳旅邸,北风阴雨,觉冷甚,盖新春以来,无风不南,无日不晴,梅柳桃李,旧腊已如锦绣,昨风转北,天即阴晦,寒气逼人,如北方之冬室中,非火不足以御寒……饭后益冷,沽酒群饮,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饮讫,某某者忽然不见,询之,则知往东塔街观剧矣。噫!优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儿之破絮,科诨如泼妇之骂街,犹有人焉,冲寒久立以观之,则声色之移人,固有不关美好者矣。

这是一段很有趣的文字,也同时给我们留下很好村民观戏的风俗资料。五十多年前在北国山村生活,小小的山镇,一年要唱五六台戏,正月两台“八仙”(正月初八)一台三天,“二十”一台,六天,元宵只“耍十五”三天,不唱戏。全村东南西北四座戏台,大多都是乾隆年间建造的,也就是《红楼梦》时代的遗物。所以《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风俗,也密切地连系着当年的穷乡僻壤,不管是南至湖广,还是北至塞北。

当时唱什么戏呢?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文云:

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搭了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

这就是当时京中、江南等大地方的主要剧种。“昆”是“昆山腔”,“弋”是“弋阳腔”。汤显祖《玉茗堂集》卷七《宜黄县戏神庙记》云:

此道亦有南北,南则昆山,次则海盐,吴浙之音也。体局静好,以拍为节,自江以西,则为弋阳,以鼓为节,而喧其调。

徐渭《南词叙录》中云:

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上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

以上所引,是明代后期的情况。京师是全国的首都,好的东西都将在京中集大成。到了《红楼梦》时代,剧种更多更盛,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演戏”条云:

梨园演戏,高宗南巡时为最盛……雅部即昆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班。余七八岁时,苏州有“集秀”、“合秀”、“撷芳”诸班,为昆腔中第一部,今绝响久矣。

钱泳生于乾隆二十四年,七八岁时,曹雪芹刚去世不久。所记苏州名班,为昆腔第一部,可见《红楼梦》所写,正是昆腔极盛之季,演出水平和观赏水平,都是极高的。豪门贵戚之家,都以能欣赏好戏来自夸。第二十二回中,宝钗对宝玉说:

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

第五十四回,贾母对文官等人说:

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

这两段话都是在夸耀听戏的水平,这可见当时社会风尚,大家都很有听戏的学问,也都有很高的欣赏水平。而且有一个字很能代表北京的特征,就是“听”字;而不是“看”字。北京叫“听戏”,外地叫“看戏”,只一字之差,就反映了不同的欣赏水平。

清末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云:

按京师戏剧,风尚不同。咸丰以前,最重昆腔、高腔(即弋阳腔)。高腔者,有金鼓而无丝竹,慷慨悲歌,乃燕土之旧俗也。

《红楼梦》时代的弋阳腔,即后来的“高腔”。汤显祖说:“以鼓为节,而喧其调。”上文说:“有金鼓而无丝竹。”而昆腔,则以笛子、檀板为主来伴奏。相对一个高亢,一个文雅。第五十四回中贾母点戏道:“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抹脸。”贾母别出心裁,使文雅者更加清淡,果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薛姨妈赞道:

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

接着贾母发表议论道:

只有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和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

又指着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

这是贾母的戏剧艺术的见解,似乎也可以说是曹雪芹的见解。当时社会上以昆剧为尚,“雅乐”为尚,其他“花部”,剧种众多,总唱不过昆腔。“花部”众多剧种,总名之曰“乱弹”。而讲究既能唱昆腔,又能唱“乱弹”,主要是弋阳腔、高腔。一直到本世纪初,梨园界还讲究“昆、乱不挡”,这才叫真功夫。宝钗过生日,“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是这同一班内,同样这些演员,既能演唱昆腔戏文,又能演唱弋阳(高腔)戏文。不像现在一些剧团,只会唱一种腔。

弋阳、高腔以金鼓为主,慷慨高亢,自是其长处,但不免大锣大鼓,感到噪杂。而且有的戏文内容又荒诞,就更无足观了。第十九回写东府珍大爷请过去看戏,宝玉去了。结果: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所有《红楼梦》写戏剧的文字中,这段反面文字十分重要。“神鬼乱出”、“妖魔毕露”,后接“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一语,如果结合那个时代的历史背景来谈,曹雪芹的政治锋芒是十分明显的,针对性强,十分尖锐大胆。为什么这样说呢?要从这些戏文的本身说起。这些戏都是《封神榜》、《西游记》中的戏,台上人很多,大锣大鼓,打出打进,演员大多勾着大花脸,以场面取胜,不以情节、唱腔、感情取胜。当时社会上为什么流行这些戏呢?有一个特殊原因。与曹雪芹同时代的大史学家赵翼《檐曝杂记》记云:

内府戏班,子弟最多,袍笏甲胄及诸装具,皆世所未有,余尝于热河行宫见之……所演戏,率用《西游记》、《封神传》等小说中神仙鬼怪之类,取其荒幻不经,无所触忌,且可凭空点缀,排引多人,离奇变诡作大观也。戏台阔九筵,凡三层,所扮妖魅,有自上而下者,有自下突出者,甚至两厢楼亦作化人居,而跨驼舞马,则庭中亦满焉。有时神鬼毕集,面具千百,无一相肖者。

把赵翼所记和《红楼梦》十九回曹雪芹淋漓尽致痛骂的作一比较,读者作何感想呢?这是在同样的时代里,对同样的戏剧现象,用不同文学形式所表现的观点近似的文字,不管其是否偶然巧合等等,二人在思想上自有其相通处。赵翼说“取其荒幻不经,无所触忌”,曹雪芹说:“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二者说法不同,其不满于此种戏剧的感情程度,亦有不同。但其微言所指是一致的。要知这正是乾隆“盛世”,曹雪芹的话难道只说宁国府贾珍吗?这种神鬼乱出的戏本是自宫廷中传出,流行于民间,被曹骂作“如此不堪”,这真可以说是绝妙好辞了。如找曹雪芹在政治上的“叛逆性”,这种地方是很明显的。

所谓“无所触忌”,除一般的文字狱的恐惧之外,叫人很容易想起洪昇《长生殿》的故事,所谓“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宫廷中演戏,自是顾忌多端,如履薄冰的了。

《红楼梦》写到戏剧的地方,提到的剧名不少。第十一回贾敬过生日,天香楼唱戏,提到《双官诰》,十八回元妃省亲,唱了《一捧雪》的《豪宴》、《长生殿》的《密誓》(书中作《乞巧》)、《邯郸梦》的《仙圆》(书中作《仙缘》)、《牡丹亭》中的《离魂》、《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钗钏记》中《相约·相骂》,这些都是有名“折子戏”,不少到现在昆剧中还演唱。《西游》、《封神》等戏,不必多说。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提到的《山门》、《装疯》,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提到的《荆钗记》中《男祭》,以及五十四回让芳官唱的《寻梦》、《惠明下书》等,都是常见的折子戏。另外“清虚观打醮”时唱的《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等则是整本的剧名,演唱时或者唱其中几折。《红楼梦》时代,正是演出剧目最多的时期,传奇、杂剧,名目繁多。据焦里堂《曲考》所载,有一千多种,还不全。当时好多剧本,有不少没有刻印,只是抄本流传,年代久远,便失传了。如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凤姐“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这《刘二当衣》在戏剧中便是比较僻的剧目了。嘉道时北京附近宝坻人李光庭在其《乡言解颐》“优伶”篇中道:

王成子之《刘二官扣当》,稍逊熊儿;尹多儿之《乡里婆探亲》,不输鱼子。

这《刘二官扣当》就是凤姐点的《刘二当衣》,这是“弋阳高腔”的剧目。“弋阳腔”派出江西,但到北京,进而演为“高腔”,演员大多是京南高阳、蠡县的人,亦称“高阳腔”,“北昆”亦由此而来。近人北昆名家韩世昌、白云生诸位,都是高阳人。其谑笑科诨的玩笑戏剧目很多,不少剧目又成为梆子的剧目。如《探亲家》、《请太医》、《顶灯》等,都是类似的玩笑戏。

现在演戏组织叫“剧团”,《红楼梦》时代叫“班子”。二十二回宝钗生日说是“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就是定了一个新演出的班子。当时这种戏班子加“小”字的,都是年幼的儿童演出,叫作“娃娃班”,即后来所谓的“科班”。当时没有学校之类的组织。所有演员,都是这种“小戏班子”一批一批地培养出来的。

聪明的小演员,年纪虽小,但演技却好,临时插科打诨,极能得彩。第五十三回描写道:

此时唱的《西楼会》,正是这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科诨(旧时戏剧术语,即兴说笑话,谓之“插科打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一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毕,向台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啊!

这段写的极为精彩。这回书前面也已写明:“至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定一班小戏……”注意这个“小”字十分重要,就是“娃娃班”。当时剧班,女班甚少,社会上男演员多。贵戚家内眷在府中看戏,如何能传男演员大戏班子呢?所以定“小戏”,就是“娃娃班”。第十一回天香楼看戏,也说明是“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几处都加“小”字,不了解历史背景的,往往会忽略这个“小”字,岂不知道这个“小”字并非闲文,而是十分重要的。

九岁的孩子,唱戏给这些太太、奶奶们听,还要插科打诨,博取欢心,讨几个赏钱,看上去好像聪明、有趣,实际是最残酷悲惨的,“可怜见的”一语,现在读者也许等闲视之,岂不知这正是充满同情的一句话。

第一,当时唱戏认为是最下贱的职业,国家把“娼(妓女家)”、“优(唱戏家)”、“吏(县衙书吏家)”、“卒(县衙差人家)”列为四种贱民:即使穷苦农民、工匠也是“清白人家”,社会地位也比这四种人高,这四种家庭不论多么有钱,一般“清白人家”也不愿和他们通婚。三代中(即父、祖、曾祖)有一个从事这四种职业的,这种年青人不能参加国家最起码的考试——童生考秀才。原因就是“家世不清白”。所以各种戏班子的小演员,除少数是出自唱戏人家的子女,即所谓“梨园世家”者外,其他即使贫苦农民家庭,也不愿送孩子去学戏。因此戏班的小演员,大多是拐骗、贩卖而来。这是出身的悲惨。第二,戏班过去教习教戏,口传心记,没有文字教材,也没有什么教法,全靠“打”,因而教戏,又叫“打戏”。这在半个多世纪前的科班,也还是用这种“打”的办法教。而且“打”的很残酷,甚至打出老伤,打成残疾。现在不少老年演员可能对此还记忆犹新吧。旧时私塾教师也用戒尺打学生,但比之戏班子打戏,那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试想演文豹的这个九岁的小孩子,平时该挨过戏“教习”的多少打呢?流过多少童年的眼泪呢?

近人王梦生《梨园佳话》云:

北方富人家好蓄戏,有主人慈善,不令善才施猛者,其戏每不能佳,故“打戏”二字,成为此中人定论。都中多伶界世家,或延师教演,或得自家传,日居庄岳之间,视村童骤学者,究事半功倍,然亦无能逃教刑者,学戏教戏,亦人间烦苦事也。

引此文献,作为前文的证明。而这些孩子是哪里来的呢?这是十分惨痛的历史事实。十七回中说的清楚:“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是“买”来的。《清稗类钞》载有“卖身契”情况道:

京师伶人,辄购七八龄贫童,纳为弟子,教以歌舞。身价之至巨者,仅钱十缗(即十吊钱,约十两纹银)。契成,以墨笔划一黑线于上,谓之“一道河”,十年以内,生死存亡,不许父母过问。

要注意,这还是“活契”,有期限,“十年”。要是“死契”,那就终身为奴,没有自由了。所以第三十六回中作者借龄官的口骂道:“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这是多么沉痛的抗议呼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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