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空对烛花红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浣溪沙》
少年那时,是心灵的荡漾,一切都似无处安放。问,无人答;答,无人懂。总有别人难解的渴望和希冀,总有独自的伤情与迷醉。
青春,是不问远方的飞翔,是说不清楚的迷茫。
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时光潺湲,从明水百脉泉到汴京,她已渐至二八年华,有了女孩子的百般心思。这时节,也就寂寥了,也就伤怀了。她不再只有那份天真烂漫,而比那“绿肥红瘦”更孤单了几层。白日里还好,有人相陪嬉闹,还有那方家的诗词来往。最难过是那晚霞渐散,夜色漫漶。有没有月亮,都是心底的伤。
唉—长长一叹,在那高高的绣阁之上。
词牌名我都很是喜欢,三四字就是有意境、有情感甚至有故事的好诗词。而《浣溪沙》尤让我钟爱,总能想起唐人王轩那首诗:
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
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
那是浦阳江边的西施,“浣纱而鱼沉水”,是多么自在的美好年华,以后的岁月却再无自在,真是让人感叹。后人截取这段光阴来作了浣溪沙的词牌名,当是愿美好都常留世间吧。
李清照也用了这词牌名,但还是不自觉地一声长叹,还好,不是西施的疼痛,只是年华的低吟罢了。虽有柔肠百转,却无刻骨之殇。
酒,又是酒,果真就是痴客的杯中物。
那精致的酒樽的确是深了些,那泛着琥珀光的酒的确太香浓,可这些都不怪啊,只因那个他,让她还不曾喝几杯就已经神迷意痴了。远远的钟声传来,伴和在阵阵晚风里漫上了心头,缥缈柔软。
那可是大相国寺里的钟声吗?
相传,开封大相国寺规模宏伟,寺内亭台楼阁星罗棋布,既为佛家圣地,又是游人观光的好去处,平素本就人来人往,庙会时更是人山人海。李清照常在丫鬟的伴引下去那里游玩。那次偶遇一纨绔子弟强买一位老者的玉壶,纷争中冲出一青衣少年,力主公道,将那人斥退。少年知老者因家中突遭变故才无奈售卖祖上遗存的珍宝,遂舍金相助。这一小小是非之争,让李清照看到了正邪两颗人心,从此她那懵懂的情感里有了明确的牵挂。
花开也悄悄,花开只刹那。
两个男子,别样印象。岁月让人如此欣喜,一次偶然,成就了千古称羡的爱情。
如此想来,我倒希望那相遇能更美好一些,也许没有那小小的纷争,也就没了以后的恩怨纠葛。历史没有假设,一切都是那么无法改变地发生了,过往了。如此,让后来的我们才在掩卷之时有了更多的心头滋味。也罢,许多的残缺才是真实的生活,所谓的圆满,往往附着了许多的粉饰和敷衍。
夜,近了;夜,浓了。那隐隐传来的,就是大相国寺零落的晚钟。因为在她的心里,那是初心绽放的地方。她无视那个纨绔子弟,只记得那个英俊少年。
是谁呢?梦里醒来追问。
问了,知了,他叫赵明诚,一个前途似锦的太学生。
刹那,就是一生。当下浮躁的我们,还去哪里寻觅这样的爱情?浮华万丈,已是少有清纯了。哪里还有相思或是对饮成诗呢,总是烂醉如泥。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一生爱酒,举杯高歌,以酒酿诗文,不知醉了多少人。李清照也爱酒,斟酒为词。她存留的诗词中十约有半和酒有关,那婉约的轻恨浅伤,淡怨浓愁,都一一泛着琥珀光,也醉了千古。而今夜的这词,不说相思,不说爱恋,小小的恼,不酒也醉。罗衣未解,浓妆未卸,倚了案几就睡了。她手边半展的是什么书卷?没有人共读,独自才更寂寞。“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读什么也不重要了,李清照惆怅地醉了,醉里的梦一样花香月朦胧,还是醉。那是,心事绵绵泛起。
岁渐青春,岁渐相思。谁不是?
夜未深,瑞脑香却已经燃尽了,习惯了在这种芬芳之中睡觉的李清照悠悠醒来,断了好梦。这时她嗔怪起瑞脑香来,说香太短不经燃,但更让人觉得,她为听那钟声,当是打开了窗子的,也许是风吹灭了那香,也许是风吹醒了她的好梦。看,她接着又怪金钗太小,拢不住发髻,零零乱乱的,不成样子。怨这怨那,其实都是心底的念想难以平息,寂寞如流。
直怨的是,那个他几时再遇见?
断了那梦,醒来空荡荡的,也没旁人。小丫鬟呢,许是早早去侧房里睡了,毕竟那也不是她想诉说的人。还好,还有烛火相伴,摇摇曳曳的,说些愁绪。
杯酒、疏钟、晚来风,金钗、烛花、瑞脑香,五六短句,包罗庞杂,几乎不说情怀,但无一物不情意满满,由近及远,由远到近,条理有致,既映衬了作者平素生活,又展示了内心情感起伏。
从玩船、看水,到叹花、说梦,李清照一天天长大了。词中景与物的变换,也说明了她从小镇走向都市的生活变迁。以前她们身边都是什么?不过是藕花、鸥鹭、苹花汀草。如今呢?海棠、金樽、画阑、瑞脑香。从自然之趣,到繁华相邻。一个原本常常置身于田原之中的小姑娘,变成了才情高秀、深居闺阁的少女。
都说李清照是少拘于礼、多行于市的不羁女子。的确,她原本寄居于明水小镇,父亲不在身边,多有自由,骨子里有了这样的天性。而且她比当时的许多大家闺秀多了些诗词场所的行走,但从她的诗文之中,还是能感知到她更多的时候还是端坐绣阁的,不然怎会生发一而再、再而三的幽叹?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李格非位居高官,再宠爱自己的女儿,也不至于让她放浪形骸。
李清照闻名于当时,更多的是因为她清丽自然、婉约俊秀的诗词。其实,她移居汴京多年,还是无人识得她的,就连李格非的至亲好友,也少见过她的容颜。相传当年大晟乐府因诗词之会力邀,她也是一再推辞的。后来听人说那庙会上遇见的青衣少年也将参加,她这才破例前往。
心有所爱,又怎惧那风霜雨雪?也由此让她混沌的愁绪,有了一次晴朗朗的绽放,决定了暖意融融的爱情走向。其实这之前她几次悄悄地出行,也多是为了再有大相国寺庙会那样的相遇。
其实不管是她自己,还是今天仰慕她的我们,都应该感激她有那样的天性,若不然,也就没了《漱玉词》,没了那段爱情,没了这千古第一才女。有的,也许只是这晚来风里惆怅的酒和“空对烛花红”的幽怨。
爱情,有时候真是需要一分勇敢。也许你半步的犹豫,就失了一世良缘。没有谁爱那彼岸花,只惹得断肠千年。
那窗,亮着,晒一夜清辉。不为等星星,不为等月亮,她只为等那颗心。
那窗,亮着,在千年之前的楼阁上。寂寞,是少时最美的诗词,在远方,也在心上,是了无尘灰的清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