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回首,却把青梅嗅

第二卷|回首,却把青梅嗅


◎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



青春,是一种繁华,也是一种落寞;是一场欢悦,也是一场惆怅。那种起起伏伏的悲喜,没有最恰当的表达。人前的歌,唱一曲,而人后的苦,独饮那一杯。喝的奶茶,却说咖啡。少年,多乖张。

听一楼的风雨,看一窗的云月,多好,却不想一刹那就低沉了。念谁呢?懵懂得就似那落花,有意还无意。本是繁花满枝头,却叹息落叶飘飘。

十五六岁少女的心思是最细的弦,风一吹就呜咽了,雪一落就迷茫了。一切,都是伤春的借口。夜半无眠,窗影婆娑,只闻得那月色一样的叹息。春在当时,春在心。街角里傻傻地站着,似有期待,似是别离。

京城几年,李清照初在青春,再无孩提时的纯净、俏皮、自在,心思渐起,好似风至池塘,涟漪层层。悲花怜草,叹雨愁风,那到底是怎样的情思呢?又有谁能说清呢?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如此年华,正若白居易的这诗,那些小忧伤、小叹息,也就悠悠地来了,悠悠地去了。忽地暗了门,忽地亮了窗。难以思量,无法思量。

那些原本在花丛里嬉戏追逐的蝴蝶,那些原来在池塘边卧听的蛙鸣,当然,还有那滩头倏忽而起的鸥鹭,泉水里闪荡的月影,这许多纯正的快乐,竟然是那么远了。

李清照毕竟不是李白,没那“斗酒诗百篇”的豪迈,再说一个女儿家,若真是这般的狂放,那也太失态了。即便如此,她不过比别家的女孩子多了些抛头露面的机会,时人也多有微词呢。

酒是吃得多了,睡得好沉,竟然连梦也没一个。这一觉,只睡到天光大亮。这时候,早就过了吃早饭的时辰。父母也曾让人叫过她,只是丫鬟回话说,小姐还在睡觉呢。李格非也便摇了摇头,嗔怒地叹一声,任由她去了。


李清照被父母宠成了公主。这宠,成就了她的酒,也成就了她的词。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雨夜过后,迟起的人的确不在少数,湿润的空气最容易让人心生懒散,更何况还喝了酒呢?

睡得这么深那么久,酒意竟然还在。伸个懒腰,翻个身,感觉头依然有些疼。

雨停了,风住了,外面一片晴好。侍女见小姐醒来,便卷起门帘,让屋里透透新鲜空气,也散散酒气。李清照虽然深得家人千般娇宠,但毕竟是诗礼之家,终不能失了大体,要是父母知道她喝得这么多,怕也是要受责怪的。

李清照是多有醉于酒,可又哪有醉于众人?她醉于幽,醉于隐,醉于爱。独醉成词,对饮成诗。这般的李清照才惹了人爱,才惹了人嫉。爱她醉于酒,嫉她不困于酒。一杯清浅酒,却有浓淡意,一手好诗好词好文章。

醉时,是雨夜;醒来,已是清晨。

李清照懒卧在床榻上,睡眼蒙眬中看见侍女的身影晃动,便问

道:“外面的海棠怎么样了?”

端端是小女孩的心思,左不问,右不问,只问那花。

侍女看也没看,想也没想,便随口答道:“挺好的,和昨天一样。”

小女主叹了口气,道:“你真是没心没肺的,想那么一场风雨,海棠叶子绿油油的是显得更丰盈了,花却一定被打蔫了不少,显得稀瘦了吧。”

侍女朝门外看了看,说:“小姐,你净是那书本上的心思,这花也和人似的,肥呀瘦呀的,我哪懂得了呢。”

李清照好酒,似乎是史中的公论,似也与长辈们的宠爱有关,再加上她是家中的长女,李格非家中品酒时,难免会逗弄女儿,让她喝上一口。大家都想象得到,最初的时候,小清照也定是辣得唇红目张的,但时间久了,终能与父亲对吟成诗。一场夜雨,让她独饮成醉,并非是杯中之物的诱惑,从她醒来问那海棠,便透露了她是醉于对花的怜爱,更忧心于风雨之后的香残色暗。不敢看,不敢想,一杯又一杯。醉了睡了,便了无心事,无惧那孤夜的清冷。可天总要亮的,醉了总要醒。醒了还是不忍看落花,也就赖在床上,终究是放不下,也回避不了,只好问问侍女。

料定了的结局,却只在问答里自己说破,正是小女孩自说自话似的叹息。

“知否?知否?”重叠的语句,不是焦虑,完全是嗔怪的语调,只为缓减心中牵挂的忧叹。

古来爱花的诗词千千万万,李清照这首《如梦令》,一醉一醒,一问一答,一肥一瘦,一多愁善感的小姐,一天真无心的丫头,诸多繁杂归于简约,把一个少女惜花伤春的心事展示得惟妙惟肖。一场细雨,冲了人心头的浮躁;一阵急风,散了人心中的积愁。只剩一个活泼的小女孩,倚了闲窗俏丽的身影。这时节,懵懂如春水,清浅却有波澜,呢喃却是无邪。无言最是凉凉的、薄薄的清愁。

李清照向来爱酒,与酿卖好酒的酒家打些交道也在意料之中。传此词一出,便被酒家索要了去,想来也一定付出了许多坛好酒。精裱后高挂在前堂,一时间轰动汴京,文人墨客争相前往。说是一些不识得文字的人也都多有围观,不仅是为凑些热闹,更想听听人们对李家这位大小姐的夸赞。

那是怎样的好酒呢,逗引了李清照的好词。又是这样的好词,成就了酒家的好酒。那酒家,也就座无虚席。

多么素淡的“绿肥红瘦”,却掩不住无限才情,将雨后海棠的情景描写得逼真形象,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不二妙语。文载,“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而后人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赞此句道:“人工天巧,可称绝唱。”据说赵明诚和朋友到那酒家小坐,也正是看了这首词,于是倾情仰慕,也便有了寄心于一辈子的誓言。他遇了,便心心念念了。

姻缘虽然也有偶遇,但懂了才是真爱。想那汉时董永,也不是因为七仙女知了他卖身葬父的孝德,才有了指槐为媒的仙缘吗?没有无缘无故的一见钟情。

李清照的这首《如梦令》,正是好姻缘的含苞待放。

窗外已是“绿肥红瘦”,那该如何呢?不理那乱,不葬那花。文到这里戛然而止,不说透,最通透。其实这素净的语调里,也点明了她的年纪。此时京城的她,只有闲愁,还没有爱情的羞涩。不是不相遇,是还不曾懂。

最美当是这句“绿肥红瘦”,而文中的一个“试”字,也妙到巅峰。这一字说不尽的忐忑不安,是这般的小心翼翼,多想真是那“海棠依旧”,却知道那是不可能。悄悄地,怯生生,似乎就听到心的怦怦跳。纯情的孩子,这时,还带着家乡泉水清凌凌的味道。

说花季,叹花季,花为谁开落?知否?知否?

那场宋时的雨,那阵宋时的风,还有那宋时生在李家庭院的海棠,还有那卷帘的丫头,都是多么幸运的景与人,一首词便让她们这样流传千古。吟了,唱了,醉了,美了,一念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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