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癸巳年初夏,我随梨园戏《董生与李氏》剧组,浪迹于无锡、南京、杭州、上海、北京、天津、廊坊、西安等城市,历时一个多月。在戏曲已然十分衰微,绝大多数观众更不知梨园戏为何物的大江南北,《董》剧却有些意外地受到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热烈欢迎。那些“受宠若惊”的日子,至今未敢淡忘。返家之后,案头上摆着叶晓梅《梨园史话》的书稿,墨迹犹新,书香袭人。拜读之间,又仿佛重温了梨园戏的前世今生,在勾栏瓦舍中浑然忘形。作为年轻的作家,她愿意写梨园戏(这是她写梨园戏的第三本书),用她诗人的语言,为这个古稀剧种立传,令我感到欣慰。
是的,泉州梨园戏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剧种。她发源于泉州,历史上也曾经流行于闽南与台湾、琉球地区。明清鼎盛期戏班不少,但后来衰落了,至今只有硕果仅存的一个表演团体,可谓孤身只影,孑然独立。她说的是泉音,唱的是泉腔,除了闽南、台湾地区,“呕哑嘲哳难为听”。她的传统剧目,大多内容“陈旧”,故事单纯,人物稀少,情节缺少大起大落。而表演则高度程式化,节奏很慢,愁煞急性人……七百余年,历史文化与艺术变局惨烈,她却冥顽不化,面貌依旧。这样的剧种,在现代人尤其是文化管理部门看来,当在淘汰之列(不久前的一次“改革”风云证明了这点)。但晓梅写道:“追寻她的历史,就是追寻古典戏曲史一道被遮蔽千年的风景,一条被历史遗忘的叙述脉络,一个丢失的戏曲世界,一卷作为南戏遗响的现世珍本。”她在书中的叙述,不尽然是最严谨的学术考究,传说与推测亦夹杂于其中。然而,这个剧种的文本(包括折子戏),最迟在明万历年间就曾刊刻出版,有国外图书馆藏本为证。泉州梨园戏遗存的八十余种剧目、文本形态,也依宋元明南戏旧制,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她的表演,“一句曲,一步科”,以圆融、中和的“十八步科”为母,种种规范,却变化无穷,无水袖,手足尽显功夫,与其他剧种相比,特立独行。至于她音乐的来龙去脉,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已故戏曲史家刘念兹先生(《南戏新证》作者)认为其很多来自已经消失之唐大曲、宋法曲与宋词。她古朴优雅,悦耳赏心,以至于今日演唱梨园戏剧目唱段的泉州“南音”(原名“南曲”),被某些不懂戏曲的“专家”误认为“中原古乐”,而津津乐道。曲也,古代为戏曲、曲艺总称。泉州南曲,亦曲也。其有故事、人物,有曲牌连缀,种种音乐形态,与梨园戏无二,分明梨园戏衰落之后,曲家拾遗而创,自成另一品种,如浙江之昆曲“十音”,福州之闽剧伬唱,又何来“中原古乐”?前人早有定论,推翻于史无据,反倒贻笑大方。著名汉学家、南曲史专家、荷兰学者范卜尔就曾针对这个荒谬的“好古”学术风气,笑曰:快追到原始社会了……我这几句话,必定招骂,不说如骨鲠在喉罢了。
可见梨园戏虽小,却以小为大,保存了宋元戏曲的一脉余香,使今日研究南戏者,有史可寻。但艺术史的变局,深不可测。梨园戏到了1949年前,已然奄奄一息,如花部乱弹京梆兴而昆曲濒危般。所幸之后文化部、福建省文化厅及泉州有关部门有识,邀集流散艺人及新文艺工作者,组省级国营剧团对其抢救继承,从此老树新花,一枝独秀。“文革”一过,曾经星散如烟的梨园子弟,又“船破拾船钉”地进行了“第二次抢救”。直至现在,年轻一代,如曾静萍们主其事,其抢救、继承,返本开新的艺术路向,非但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在近三十年的艺术大变局中,愈加坚持。对“宋元明残篇”,他们力求修旧如旧;对新编戏,要求写新如旧,新亦在其中。几代梨园子弟,孤军作战似地、自觉地成为文化守成者,这在传统文化艺术花果飘零的时代,是何等的不易;对于一个“差额补贴”经费拮据的剧团,对于处身沿海一隅、面对外面世界诱惑的年轻演职员,这又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但这守成没有使他们疏远年轻观众,反而正在吸引越来越多的高素质的年轻观众,从当地到京沪津,到港台,到欧洲……法国一位导演及某剧院艺术总监看了他们的一出新编戏后,逢人便说:这是我五十多年来看到的最伟大的演出!在他的牵针引线下,这出戏在欧洲演出了数十场。遗憾的是,这本书写到“薪传”一章,也许是限于篇幅,未能大书特书诸如蔡尤本、何淑敏、林任生、王爱群、吴捷秋、苏彦硕等前辈艺术家,但是没有他们的筚路蓝缕,决无今日的梨园戏。后来者是在他们所取得成就的基础上,做些后续工作。口授身传的戏曲艺术,从来是薪尽火传,不绝如缕。
著名作家章诒和先生不久前在北京看了梨园戏后在她的微博上写道:“想知道什么叫戏曲?请看梨园戏,七子班!在这戏曲特征、剧种差异日渐消失的今日,他们在坚守。佩服!致敬!”但愿晓梅的这本书,能有助于年轻人进剧场“看一眼”,因为“有时相识即是永别”(章诒和语)。
王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