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杂义(节选)

正名杂义(节选)

章太炎

世言希腊文学,自然发达,观其秩序,如一岁气候,梅华先发,次及樱华;桃实先成,次及柿实;故韵文完具而后有笔语,史诗功善而后有舞诗。(涩江保《希腊罗马文学史》)韵文先史诗,次乐诗,后舞诗;笔语先历史、哲学,后演说。其所谓史诗者:一,大史诗,述复杂大事者也;二,裨诗,述小说者也;三,物语;四,歌曲,短篇简单者也;五,正史诗,即有韵历史也;六,半乐诗,乐诗、史诗掍合者也;七,牧歌;八,散行作话,毗于街谈巷语者也。征之吾党,秩序亦同。夫三科五家,文质各异,然商、周誓诰,语多磔格;帝典荡荡,乃反易知。繇彼直录其语,而此乃裁成有韵之史者也。(《顾命》:“陈教则肄肄不违。”江叔沄说,重言肄者,病甚,气喘而语吃。其说最是。夫以剧气蹇吃,犹无删削,是知商、周记言,一切迻书本语,无史官润色之辞也。帝典陈叙大事,不得多录口说,以芜史体,故刊落盈辞矣。)盖古者文字未兴,口耳之传,渐则忘失,缀以韵文,斯便吟咏,而易记臆。意者苍、沮以前,亦直有史诗而已。下及勋、华,简篇已具,故帝典虽言皆有韵,而文句参差,恣其修短,与诗殊流矣。其体废于史官,其业存于朦瞽。繇是二《雅》踵起,藉歌陈政,(《诗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同波异澜,斯各为派别焉。

春秋以降,史皆不韵,而哲学演说亦繇斯作。原夫九流肇起,分于王官,故诸子初兴,旧章未变,立均出度,管、老所同。逮及孔父,优为俪辞;墨子谆谆,言多不辩;奇耦虽异,笔语未殊。六国诸子皆承其风烈矣。斯哲学所繇昉乎?从横出自行人,短长诸策实多口语,寻理本旨,无过数言,而务为粉葩,期于造次可听。溯其流别,实不歌而诵之赋也。秦代仪、轸之辞,所以异于子虚、大人者,亦有韵无韵云尔。名家出自礼官,墨师史角,固清庙之守也。故《经说》上下,权舆于是;龙、施相绍,其流遂昌。辩士凌谇,固非韵文所能检柙矣。然则从横近于雄辩,虽言或偭规,而口给可用。名家契于论理,苟语差以米,则条贯已歧。一为无法,一为有法,而皆隶于演说者也。抑名家所箸,为演说之法程,彼固施诸笔籥,犹与演说有殊。至于战国游说,惟在立谈。言语、文学,厥科本异,凡集录文辞者,宜无取焉。(战国陈说,与宋人语录、近世演说为类,本言语,非文学也。效战国口说以为文辞者,语必伧俗,且私徇笔端,苟炫文采,浮言妨要,其伤实多。唐杜牧、宋苏轼,便其哗嚣,至今为梗。故宜沟分畛域,无使两伤。文辞则务合体要,口说则在动听闻,庶几各就部伍尔。)

(原载《章太炎全集》第三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评介

章太炎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不仅是一位研究学术的儒者,也是思想家与资产阶级革命的宣传者。身处中国近代社会转型时期,他的学术和思想体现了新旧文化交替的诸多特征。一方面,章太炎承继传统儒学,特别是清代的朴学。另一方面,他兼习子学、佛学和西学。许多当代学者对章太炎这两个方面的学术渊源做过精要的论述,如侯外庐、姜义华、朱维铮、唐文权、汪荣祖、张昭军,等等。对章太炎学术思想的复杂性做出过较为精当论述的学者当推侯外庐,他提纲挈领地描述了章氏思想庞杂这一事实:“在中国哲学史上,章氏则上自老庄孔墨荀韩诸子,中经汉魏六朝唐宋明清各家,下抵公羊学派的康有为与谭嗣同,以及严几道等,均有评判。关于西洋哲学,在古代则谈及希腊的埃里亚学派,斯噶多学派,以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等;在近代则举凡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叔本华,尼采,培根,休谟,巴克莱,莱布尼兹,穆勒,达尔文,黑胥黎,斯宾塞尔,笛加尔,以及斯宾诺沙等人的著作,几于无不称引。关于印度哲学,则吠檀多,波罗门,胜论,数论各宗,华法,华严,涅般,瑜珈诸经,均随文引入;对世亲,无着之书,尤为赞佩。这种运用古今中外的学术,揉合而成一家言的哲学体系,在近世他是第一个博学深思的人。所有这些资料,才是我们评价章氏哲学思想的依据。”[1]章太炎对史诗的论述主要集中在较能代表他“合中西之言”的《訄书》中。对于“訄”,《说文解字》释为“迫也”。段玉裁注:“今俗谓逼迫人有所为曰訄。”[2]章太炎在《訄书》初刻本的书首用简单的数句解释著此书的目的,说道:“幼慕独行,壮丁患难,吾行却曲,废不中权。逑鞠迫言,庶自完于皇汉。”[3]关于《訄书》,章太炎先后有过三次结集:《訄书》初刻本、《訄书》重订本和《检论》。细检三次结集的变化,可以了解章太炎对于史诗认识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初刻本没有谈到史诗,重订本和《检论》都论述了史诗,大致意思无二,只不过《检论》删去了“世言希腊文学”之后的“自然发达,观其秩序,如一岁气候,梅华先发,次及樱华;桃实先成,次及柿实”等数语和一些注释而已[4]。根据章太炎的注释,可以推知《訄书》重订本和《检论》讨论史诗的原因是他阅读了歰江保的《希腊罗马文学史》。但是,他对于史诗的诠释又并非完全接受希腊文学的观点,而是自觉地把史诗和中国学术融汇在一起创造新知,构建现代性的中国学术。对章太炎在学术上会通古今中西进行创新的举动,季羡林有过如下论述:“俞曲园能镕铸今古;但是章太炎在镕铸今古之外,又能会通中西。”[5]

首先,章太炎是中国较早使用“史诗”一词的学者。因为掌握了一定的西学知识,具备了深湛的国学功底,尤精通于语言文字之学,故而章太炎能够较为娴熟地使用古典传统文化知识解释西方文学,能够自如地将西方文学术语翻译成中国学术传统的语言,创用“史诗”一词就是其中一例。通过阅读当时的外国文学史著作,章太炎接触到“Epic”这个西方文学术语,且根据自己的领会并联系中国文学把它汉译成“史诗”。章太炎对中西语言的差异有着较为明晰的认识[6],他认为翻译西方文学的新语是形势的需要,是新陈代谢的结果[7],而且主张翻译应该力求化腐朽为神奇,避免使用那种险怪和眩惑的语言,而应该遵循“特当审举而戒滥”的原则[8]。章太炎直言道:“故有其名,今不能举者,循而摭之。故无其名,今匮于用者,则自我作之。”[9]“史诗”一词便应运而创,自此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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