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诗颇具少陵风——李汝伦的“政治诗”

赋诗颇具少陵风——李汝伦的“政治诗”

李汝伦曾说“我热爱、研究了一辈子杜甫”。在诗歌创作上,他也是自觉地走杜甫道路的。毛泽东在参观杜甫草堂时曾说杜甫的诗是“政治诗”,李汝伦的许多作品也可以这样说。不同的是,杜甫诗歌的内容写的往往是政治斗争、战乱(战争是政治斗争的最高形式)给民众(包括诗人自己)带来的灾难,而李汝伦的政治诗则是写在无穷无尽的政治运动中自己的遭遇和感受。

李汝伦也像杜甫以诗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甚至视为性命。自十几岁便开始写作诗词,当年抗日战争的胜利和东北战乱、人们生活的苦况都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痕迹。1953年他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被分配到广州。北人而南,生活或不习惯,1957年又因为进诤言被划为“右派”,本来就不甚开心的李汝伦此时跌入谷底。不久妻子与他离异,而且丢下了尚在怀抱中的孩子。他动辄得咎,贫病交加,老诗人黄雨见此情景说他“有才有病,无钱无妻,如何是好,只好写诗”。并赠之诗:“药灶寒灯一卷诗,自将豪气写奇思。怜君漫有生花笔,不得闺中巧画眉。”这又使我们想起“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的杜甫。

一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冤枉处理的人所写的旧体诗词往往用屈原、贾生、刘等古代才士遭谗遇毁的典故来描写自己被冤枉,抒写自己的痛苦和悲愤。我觉得古今社会背景不同,很难用这类的古典来比附今事。何况屈、贾等人都是皇帝的近臣,而新时代的受难者绝大多数都是小人物,哪里有屈、贾的社会地位?因此,囫囵一读尚可,细细品味则令人啼笑皆非。李汝伦的作品不用这类典故来张大自己,他的诗老老实实,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小人物的我(有时甚至自比“微尘”),因而,这些作品不仅真实,而且有长久的感动力量。其《批斗会后》云:

强弓天网正高张,满目牵黄复擎苍。

猎物不肥还太少,空劳鞍马下围场。

已料头颅上祭坛,归来长路渡波澜。

稚儿略识亲心苦,扑到怀中送块甜。

珠江桥下自由城,几度徜徉洗辱行。

纵是澄波招手唤,摧心难断女儿声。

(余曾多次欲抱幼女到海珠桥上一纵)

当时政治运动就是震慑老百姓的工具,整人者与被整肃者都是从老百姓中挑选出来的,但两者有一定的比例,整谁不整谁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这样,每个人只有两个选择,或为猎人,或为猎物。人都害怕祸及自己,唯一的避祸之法就是积极充当猎人,避免成为猎物。李汝伦一是外来者,没有后台背景;二是性情中人,感情冲动容易说真话;三又有些才气,这更是招祸的根苗。有了这三样,按照流行病学的说法,就成了易感人群,被命中的概率极大。在那个时代他不被整才是异数、奇迹(这就像聂绀弩奇怪萧军“大跃进来何处存”一样)。这一整,他受的痛苦肯定也比同类者大。因为是外来人,又是新建立的家庭,家的牢固程度肯定不如当地人,妻子离弃也很自然,这样受苦之后就没有了抚慰者。其二,因为是性情中人,不麻木,其痛点必高(对痛苦的感觉敏锐)。不像一些“老运动员”经历了种种运动,头脑成了绝缘体,多高的电压也打不透。因此,批斗会后连回家的力量也没有了,平坦的大路仿佛波澜起伏的江流。本来不懂事的稚女这会儿突然“略识亲心苦,扑到怀里送块甜”。这种意外抚慰更是催人泪下。历次政治运动“自绝于人民”者比比皆是,李汝伦也曾想到抱着孩子在珠江大桥上纵身一跃,了结人间的一切,还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冲破了死神的召唤。这一组作品既是作者现实生活的写照,也抒发其痛苦与愤懑不平。

自“破家之后,艰辛抚幼。从苦役于山乡海岛乃至麻风病高发区,身若断萍,飘无定水,足疾几乎截肢,行平地如履蜀道。然五易城隍土地,历时二十二年有半。颇令左贤王失望,因置吾死地,吾偏不死也。二十二年中,北望乡关,山川阻绝。每闻‘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及京剧‘我本当不打鱼关门闲坐’,则泪随声而雨下”。李汝伦遭受到种种苦难,他把这些都化为诗歌创作,如《夜行》《遭围攻》《卖破烂》《乞妇行》《放麻风病区》《哀三峡》《蚊帐歌》《红颜泪》《走鬼歌》等感动了许许多多有过类似经历的读者。《卖破烂》一首。尤为沉痛:

朝朝收破烂,破烂何其夥。

寸缕留遮羞,崚嶒畏赤裸。

欲卖儒冠贱,交易谈难妥。

买一再送八,外加头一颗。

四折五折焉,再搭一个我。

腹笥书史藏,颅内文章锁。

力尚任捉虫,骨枯宜引火。

三寸摇终宵,不获一字可。

如君之右名,谁不躲躲躲。

废品大站东郊东,逢街便拐左左左。

当时的知识人,特别是带有“右”字标志的已经沦为贱民,为众所弃:“骨肉不亲也,秀士不友也,此三代之弃民也,人君之所不赦也。故诗云:‘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亲戚朋友都与他划清界限,自然也为“人君之所不赦”,最后落得连被当作破烂处理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悲哀非亲身经历者,很难理解。

较早以旧体诗词方式反映极“左”路线灾难的社科院的李荒芜先生有诗云:“海内争传小李诗,豆棚瓜架雨丝丝。篇篇都是人间话,血泪斑斑胜楚辞。”荒芜所说的就是这类诗篇。李汝伦的旧体诗在公开问世之前已经在北方诗词爱好者中间传抄,并受到关注。

行年四十九之时,李汝伦魂返人间,结束了“读书似为盗”“作诗如作贼”的非正常生活,其诗歌创作进入了新的境界,描写自然风光、人文景致和歌咏师友之间感情的作品成为主调。作者长期被打入“贱民”“不可接触者”行列,对于人情之常(例如亲情、友情等)也有极度的渴望,对他人的“滴水之情”自然非常敏感,当他恢复正常身份后与人交往所写的诗篇远远超出一般的应酬,而以情真意切感人。我读他这类诗常常有意外的感动。例如《赠诗人丁力》很有杜甫的《赠卫八处士》的韵味:

潇洒京华丁,飘然长者风。

未冠走后方,颠仆荆棘丛。

韵投戎马际,波澜楚江空。

格追白太傅,炼语鄙“朦胧”。

前年冻吹雨,酒热羊城冬。

昨年因同疾,怜我等弟兄。

屡寄岐黄著,我心暖如烘。

燕都杯重把,言志识气雄。

岂悲秋满鬓,神契香山枫。

丁力是国风派诗人的代表人物,也是每天必作诗的人。二人有同好,又患“同疾”,在抗病上他们互相勉励,结下深厚的友谊。诗的前四韵写丁力的为人风度、经历、诗歌创作成就和论诗主张,“前年”以下写交往。此诗温情絮絮如日常谈心,造语平淡,没有什么格言警句,但两位老人神态与精神面貌都有很生动的表现。

李汝伦还写了许多揭露社会丑恶现象的诗篇,如《寺庙偶见》:“新潮少女跪莲台:‘赐个郎君会发财。’超短罗裙婀娜去,回眸一笑道‘拜拜’。”有些较尖锐的作品还遇到过一些麻烦。作为数十年极“左”路线的受害者,李汝伦特别警惕极“左”的回潮。他主编《当代诗词》按“风雅颂”次序排列,风居首位。他说这不是复古,而是“根据文学首先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的观点,那就是诗应反映人民的喜怒哀乐,人民的七情六欲,社会的生活实际”(《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他也作诗自警:

追呼

追呼诗道伪归真,荜路荒榛羁此身。

笔入名场锋易挫,魂留大野性难驯。

词章风月低千尺,豚犬衣冠贵半文。

造化有情堪俯仰,一抒怀抱发霜新。

“反映社会生活”就要真实,不能歪曲。诗人处于困苦时还容易坚持“诗道贵真”,一旦境遇好转、进入了名利场,真假之间的依违就会成为问题。因此他强调真正的诗人要“魂留大野”(与庙堂相对),保持一点“野性”。这与杜甫告别长安官场时所写“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的精神是一致的。

在艺术上,李汝伦注重炼字炼句,有点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他学杜甫滞留夔府时的诗风,用多种修辞方法增大诗句的陌生化,吸引读者咀嚼。其作品大多收在《紫箫集》和《紫箫集二集》中,皆系公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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