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古代的恋歌

一、《诗经》

最古老的诗集《诗经》

中国最古老的诗集《诗经》,据说是在春秋时期,公元前6世纪时,收集了之前几百年的歌谣的成果。三百零五篇诗分成国风、雅、颂,“雅”“颂”是宫廷的仪式,是有关祭祀的歌,相对的,“国风”一百六十篇是采集各地民歌的成果。尽管关于成文的时间点还有不同的说法,但它却是可以近距离接触二千五百多年前民间传唱的歌谣的罕见案例。因此,这《诗经·国风》正可以说是恋歌的宝库。由此可知恋歌自古以来,就占了民歌中的大部分。

《诗经》最初仅仅叫作“诗”。它被称为“诗经”是宋代以后延续下来的,而它被列入儒家的经典“五经”之一,则是从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前136年)时开始。由此,它作为诗的规范和文学的理想形态,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但讽刺的是,中国文学里唯一躲过了儒家规范的文学,其实正是“诗的经典”——《诗经》。这是因为它是早在儒家影响文学很久以前就传唱的歌谣。它原来是根据什么目的编纂的,已经不得而知,汉代以后,它因为附加了儒家式的意义,被尊奉为经书。每一篇都加上了儒家风格的解释,这解释在今天看来,确实有荒谬的地方。试着举一个例子。《国风》中的《郑风》,郑国的歌谣之一,《狡童》这首诗:

彼狡童兮,

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

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

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

使我不能息兮。

一句以四字(四言)为基础,一章由几个句子组成,《诗经》中的一篇诗,就是由包含着回旋往复的句子的几个章节组成的。这首诗,“二章章四句”,也就是说,总共由两章组成,一章包含四句。按照原来的样子读这首诗,会读出些什么来呢?

那个狡猾的少年 《狡童》

“狡童”的“狡”,是“狡猾”的“狡”。这首诗里的“狡”,和我们知道的“狡猾”一样,读起来有滑头、狡黠的意思。

“童”本来是童子、男孩子,可是诗里指的似乎并不是小孩。思维稍稍跳跃开去的话,英语里的“baby”一词,不仅指婴儿,也用作恋人,联想到这一点,这个“童”也要理解成男女关系中女性称呼男性的词。

假如“童”是男女关系中女性用来称呼男性的词,“狡”似乎也不必局限于字面意义。日语里说“可憎的人”,也未必只有应该憎恶的人。在情变当中,“可憎”这个词并不少见。“狡童”最好也看成包含着熟稔关系中的亲昵,以及在这亲昵基础上撒娇、赌气的态度。

随着重复“狡童”这个词,两章并列在一起。头一章是“不和我说话”,第二章是“不和我一起吃饭”。这些说法表现出,两个人平常是喁喁谈天、一起吃饭的关系,现在却不再是了。结果,“我”的情况,在第一章里“喉咙咽不下饭”,第二章里更是恶化到“无法呼吸”,带来的身体不适到了这种地步。“狡童”的态度,使“我”痛苦到连吃饭、呼吸这些维持生命的基本行动都每况愈下。因为他而产生的痛苦,没有通过心理描述,而仅仅通过身体的反应讲出来,这也表现了民歌的朴素和直截了当。关系融洽的男女之间,男方冷淡了女方,女方为此而苦恼,这样的情景浮现了出来。在这种整体把握的基础上,试着把这首诗翻译如下:

那狡黠的人呀,

话也不来说。

因为你的缘故,

我连饭都咽不下了。

那狡黠的人呀,

饭也不来同吃,

因为你的缘故,

我连呼吸也不能了。

因此,这首诗可以理解成恋爱中的一种变奏,是关系每况愈下时女性的抱怨之歌。

旧注的说明

那么,来看看中国过去的注释里,站在儒家的立场上,给了这首诗怎样的解释。《诗经》的注释,在汉代,有齐人辕固生、鲁人申培、燕人韩婴——被称为齐诗、鲁诗、韩诗三家,是公认的学派,可是(后来)全都消失了,现在保存着完整的形态的,只有汉代在民间流传的毛姓的人(据说名字叫亨或者苌,或者是毛亨、毛苌两个人,无法很清楚地知道了)的注释(“毛传”),也就是东汉的大学者郑玄加了补充注释(“郑笺”)的《毛诗》。毛传、郑笺的《毛诗》叫“古注”,相对的,在郑玄千年之后,南宋朱熹的注释《诗集传》叫“新注”,这两者代表了《诗经》的新旧注释。

毛传每篇都有记载诗歌整体内容和概要的“小序”,《狡童》的“小序”如下:

《狡童》,刺忽也。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

《狡童》是批判忽的。不能和贤明的人商讨政治,掌握权力的家臣擅自发出命令。

郑玄接受了它,补充说,“权臣擅命,祭仲专也”。“忽”和“祭仲”的人名没有来由地冒了出来,使人莫名其妙,去《春秋左氏传》的记载里核对他们登场的历史:桓公十一年(前701年),在郑国,大夫祭仲掌握了实权,国王庄公的妻子的人选也是他决定的。这样就诞生了忽,祭仲也打算亲自替忽挑选妻子,可是忽拒绝了。忽继承王位,成了郑昭公,却被异母弟弟突逼迫退位,最终忽逃到卫国,而突即位成了郑厉公。也就是说,这首诗批判的是,围绕着郑国王位继承的家族动乱里,忽无能的形象和祭仲的专权,这是毛传和郑笺的解释。相应的,正文里的“狡童”指忽,唱歌的人“我”是国家里的贤人。那么,诗的框架就成了我想要商讨国政,忽却闭耳不听。

朱熹的新注在整体上修正了不少古注的曲解,关于这首诗,也不再强行联系历史。他把这首诗理解成被男性抛弃的女性嘲笑男性的歌。古注把它解释成表达政治批判,相反,朱熹解释成男女之间某种斗气的情话。“戏其人之词”,说它是和男性开玩笑的轻松话,这是很重要的。不止是《诗经》,诗毕竟是诗,和直接从正面陈述自己主张的议论文之类,性质从根本上有所不同。只要是用诗歌的形式来表现,其中就应该有游戏的成分。尤其是当我们日本人严谨地读中国诗歌时,常常会忘记,诗首先是在这样的游戏里唱出来的。

《诗经》古注的每一篇,都要结合历史来说明,事实上,这种注释态度不止是在《诗经》的古注里,也是这以后诗歌注释方法的风向标。比起探求诗歌内部的意思,更倾向于细致地寻求诗指的是现实中的什么。注释是挑明诗在文字之外,说了现实中的什么事——这种想法直到今天还有不小的影响。

古注加上的解释多么荒唐和牵强,只要看看《狡童》的解释就知道了。《诗经》的歌每篇都被联系了它可能依据的史实,笼罩着评价(美)或者批判(刺),这就是古注的立场。于是,由于包含着对政治的“美刺”,《诗经》获得了意义。在我们看来,它是非常不合实际的解释,但《诗经》可以说是正是因为被这样施加了儒家式的意义,才得以保存到今天。假如把《诗经》天然地当成恋歌来读,这样的作品就不会是中国文化中一直存在的东西,而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由于加上了儒家式的解释,今天仍然能原样看到古代的民间歌谣。更早以前的中国人对《诗经》的理解也并不像古注那样。先秦时代以来,已经有人指出,《郑风》和《卫风》中淫乱的诗很多。孔子说“郑声淫”(《论语·卫灵公》),《礼记·乐记》里也记载说“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可以知道恋歌是存在的。在汉代,由于它被拔高,成了国家承认的经书,解释也愈发严格了吧。

到了20世纪,《诗经》的研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汇集了民俗学、文化人类学、宗教学这些学科的知识,把它作为原来的“古代歌谣”的重新解读兴起了。从法国的保罗·马塞尔·葛兰言(Paul Marcel Granet,1884—1940)开始的新《诗经》学,今天以日本为重镇,展现出各种各样的成果。只是,它们也太多样了,到底按照哪种说法,不能不使人感到困惑。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对于《诗经》这一长久浸润着中国的诗歌集,未必只有最早的解释才是唯一绝对正确的东西,也不能无视每个时代接受它的方式。同时,即使要说最早的解释,成文之前和编纂时的认识也不一样。这么解读《诗经》,只会一直原地打转,而在这里,将要从容地解读其中的意义。

那个娴雅的女子 《静女》

《国风》里,除了《郑风》《卫风》之外,类似恋歌的东西还有不少,以《邶风》的《静女》这首诗为例:

静女其姝,

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

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

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

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

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

美人之贻。

那娴雅的女子多么美丽,

我在城市的角落等待着。

爱慕却不能相会,

挠着头,徘徊又焦急。

那娴雅的女子牵动我的心,

赠送我红色的管子。

红色的管子多么鲜亮,

你的美令我内心欢畅。

从郊外送来美丽的茅花,

如此的艳丽和罕见。

并不是你美,

美的是那送出了你的人。

《诗经》的诗没有题目,就用诗正文里的字命名,这首诗开头的“静女”两个字,就这么成了诗题。“静女”是最开头的两个字,又是诗的主题。形容词“静”,在《诗经》里别的地方,有说琴瑟音色的“莫不静好”(《郑风·女曰鸡鸣》),和“好”用在一起,肯定是赞美,而毛传解释说“静,贞静也”,是赞美贞淑而又沉静深远吧。同一句里的“姝”,毛传说“美色也”,指的是外在的容姿的美。具有深远的内在魅力的女子,展露在外的身姿也很美丽。

第二句“俟我于城隅”,“城隅”是环城的外墙边角上的楼阁,或者是城中的角落。约在并不是城中心的地方见面,是秘而不宣的关系吧?和她约好了,在城的角落里会面。

“爱而不见”,虽然爱慕,却见不到那个身影,她也不在应该见面的地方。因此,“搔首踟蹰”。“搔首”是用手挠头,是焦急深思时的样子。日语里的“頭を搔く”,说的是失败的羞惭和沮丧,和这里稍稍有些不同,但它们都是感到困扰时的样子。“踟蹰”是在一个地方徘徊,是充满焦虑,在同一个地方走来走去。这也是双声词,可以说是“うろうろする”,是带有心事的动作。

第一章的情景是,男子和温柔并且容貌使人爱慕的女子约好了要见面,对方却不现身,于是男子陷入了困境。男子为女子动了心,想见却束手无策。诗的中心是这位男子的恋情,而恋爱的主导权却握在女方手里。

恋人的礼物

第二章重复了第一章,仅仅把“静女其姝”的押韵字“姝”换成了“娈”。“娈”也指异性的美貌,比起“姝”更强调艳丽的美。

这位女性“贻我彤管”,“彤管”,从字面上看肯定是红色(“彤”)的管状物(“管”),但要说它是什么,就有笔、笛形乐器、长着红色茎秆的草的不同说法。它是女性送给男性的礼物。在《诗经》的男女关系里,赠送和获赠礼物是常见的爱情表现。礼物“彤管”是什么意思,当时大约是知道的,现在却全然不得而知了。宋代的欧阳修不知道它是笔还是乐器,却认为红色是有意义的,他解释说,赠送色彩明丽的东西,表现了爱情(《诗本义》)。

“彤管有炜”,礼物是红色的,光辉闪耀。“炜”,毛传说“赤貌”。红色表现出事物的蓬勃,是使人喜爱的颜色。这么赞美礼物出众,“说怿女美”,“说(=悦)”和“怿”都是喜悦,是喜欢你的美。这里的“女(=汝)”,只读这一句,似乎指的是女方,但是第三章“女(=汝)”重复出现,称呼的显然是“荑”,因此在第二章里也可以理解成“彤管”的拟人。叫“女(=汝)”,显示出,男子面对着礼物。想叫它“汝”,是因为这礼物就像另一个她,是女子的替身吧。赞美它也和赞美她有关。和礼物关系这么亲近,同时也有女子本人不在场的意思。女子不在,无法直接见面,因此更加被思念笼罩了,于是向她送的东西倾诉。这一篇直到最后也看不到女子的身影。她始终是遥远的人,思念当中的人。因为不能直接和女子交流、亲密地说话,对物的亲昵增加了,同时对不能直接见面的女子的思念也愈发深沉。

第三章,“牧”是郊外,“归”是赠送,“荑”是茅(白茅)的嫩芽,或者普通植物的嫩芽。知道了总的意思,大概可以整体把握这一章的内容。这次,得到了从郊外采回的嫩芽,这礼物的含义,不知道是不是跟前一章的“彤管”相同,但通过礼物男子无疑确认了女方的爱情。同时,“荑”白净柔软的特性,我认为是女性的隐喻。《诗经》里有把美人的手比喻成柔荑的句子,“手如柔荑”(《卫风·硕人》),同时也成了通过女子的礼物而亲近女子的换喻,是一种用其他和女子关系密切的东西来表现她的修辞。

这“荑”,花序非常美丽,是珍贵的。可是尽管白茅的花序是对女子的隐喻和换喻,它却并不是她,只是未在场的女子的替代品。那么“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思念的是存在于替代物背后的女子。

男性的爱慕之情

总体看来,歌咏的是这样的恋爱过程:无法和女子见面而沉浸在不安的心情中,因为收到礼物,心里贴近了她,可是又无法去她所在的地方,就这样,无法实现而思念愈发强烈。前面的《狡童》一诗,歌唱因为男子态度改变而悲伤的女子,而在这首《静女》里,女方有约不来,寄来了礼物,可见是有心的,本人却不现身,诗的中心是被这么戏弄的焦躁的男方那无尽的思念。在外人看来,男子可以说被女子掌控得团团转,不过对于身在其中的他而言,恐怕跟不安比起来,拿到礼物已经非常满足了。这里要注意的是歌咏男性的爱慕之情这一点。这是因为普通士大夫的诗歌里,为女性代言吟咏恋情的很多,直接表明男性情感的,只有接下来会谈到的“悼亡诗”之类。

好大的车 《大车》

再从《诗经》里选一篇。《王风》的《大车》一诗:

大车槛槛,

毳衣如菼。

岂不尔思?

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

毳衣如

岂不尔思?

畏子不奔。

穀则异室,

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

有如皦日!

高大的车子槛槛向前行,

软毛织成的衣服是荻芽的青色。

并不是不想念你,

害怕你不能决断。

高大的车子啍啍向前行,

软毛织成的衣服是红玉的赤色,

并不是不想念你,

害怕你不能离家出走。

尽管活着时不能一同生活,

死了也要在同一个墓穴。

不相信我的心意?

它就像太阳一样明了。

“大车”,很大的车子,毛传加了注释,说是“大夫的车”,这是因为结合了把全诗理解成批评裁决不了男女纠纷的大夫的解释。加纳喜光先生认为,《小雅·无将大车》一诗的“大车”,朱熹的解释是牛拉的运货车,那么这里的“大车”也是一样。这里遵照这种说法,把诗理解成从事驱车运货工作的男性和钟情他的女性的情思。

“槛槛”是车昂扬前进的声音。驾着这车的男人,穿的衣服是“菼”,也就是像初生荻草那样素白的动物软毛做成的“毳衣”。具体的情况不清楚,可是无论如何是上等的、漂亮的衣服。此句通过描述服装,道出了这位男性的魅力。驱车威风地前进的男子的英姿,令女子一往情深。

孔子精彩的评论

第三句突然出现了“岂不尔思”。这四个字是《诗经》其他地方也常常可以看到的固定句式,此外,《论语·子罕》篇里引的逸诗,也就是现在通行的《诗经》里没有的诗,也用了它: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唐棣的花,花瓣悠悠摇动。

并不是不思念你,奈何家实在太远了。

举了这首诗之后,孔子说的话,就像巧妙地看透了男子的内心。“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子说:因为喜欢的程度还不够啊,要是喜欢,家很远又有什么关系呢?)孔子似乎也很通达男女关系的微妙。

“岂不尔思”,倘若只挑出这一句,是把“不想念你吗?不,深深地想念着”正话反说。不过,《论语》里的例子和《诗经》里相同的句子后面,无一例外都跟着“可是思念也敌不过外界条件的阻拦”意思的句子。那么,“岂不尔思”是用作“并不是不想念,可是……”的让步的表达。《大车》一诗也是这样,连着逆接的下一句。

“畏子不敢”有两种解读的可能。“害怕你,所以不敢”,或者是“害怕你不敢决定”。“畏”的都是女方,而“不敢”说的是男方还是女方,则有歧义。“怕你不敢”,那就是男子优柔寡断,使女子感到不安,这当然说得通。但是“不敢”,下不了决心行动的如果是女方,不也呼应了第三章里悲伤的彻悟吗?那么,“畏子”的女方“畏”的是男方的什么呢?可能是你是不是真的爱着我,你真正的想法很难猜透。或者相反,可能是你的爱情过于强烈,逼迫着我,这过分的强烈让我犹豫着下不了决心,这么解释也是可以的。

无法结合的男女

第二章,车的拟声词换成了“啍啍”,“毳衣”的比喻则是“如”。“啍啍”,毛传说是“重迟貌”,沉重而迟缓地前进的样子,加了这样的注解,也是毛传拘泥于大夫之车的缘故吧。光看读音,给人的感受,不如说是恰好相反的轻快疾驰之感。“”是红色的玉,这里红色也和东西的价值有关。而这一章的结尾是“不奔”,“奔”是出奔,男女不被父母认可却要在一起,也就是私奔。“不奔”,即我还没有下定决心私奔。

怀着恋爱很难成真的不安,踌躇不前的女子,到了第三章似乎已经放弃了生前结合的愿望。结尾带着对来世的期待:虽然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现在不能一起生活,但无论如何,死了之后要进入同一个墓穴。所以,尽管这辈子放弃了结合,可是我对你的思念,就像耀眼的日光那样明朗。

两个人因为某些事情,结成了这样的关系,这不那么重要,诗歌写的是他们下不了克服这障碍的决心。像这样不能结合的话,下辈子在一起吧,《王风·大车》歌唱的就是这样的女性的苦痛恋情。

《列女传》的故事

不过,围绕着《大车》这首诗,流传着一则爱情故事。汉代刘向撰写的《列女传》(卷四,息君夫人)里,可以看到这样的传说:楚国灭了息国,息国的国王成了楚国的门卫,夫人成了楚国的宫女。楚王要带夫人外出,在门边遇见了她的前夫。夫人说,“人生要一死而已,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作了这首诗的第三章之后,自杀身亡。前夫也追随着她,在同一天自杀了。楚王赞叹夫人的贞洁,庄重地合葬了两个人。

这自然不符合史实。不过,也有从息国和楚国的历史中衍生出的传说。《春秋左氏传》庄公十四年(前680年)的记载就是如此。事情稍稍有些复杂,下面是它的梗概:蔡哀侯因为被楚国打败,感到怨恨,描述息国夫人息妫的美貌,让楚文王动心。果然,楚文王灭掉了息国,把息妫据为己有。息妫生下了两个儿子,却从不对楚王说一句话。楚文王问起,息夫人答复说:“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说的是,犯下了再婚的罪过却不能死去,没有颜面开口。楚文王被息妫的话打动,由于灭息国是蔡国引起的,就讨伐了蔡国。

这样看来,可以知道《列女传》的故事,是息国被楚国消灭后,息夫人的心却不属于楚王的历史故事,结合了《大车》第三章“希望来生结合”诗歌的产物。《列女传》是罗列节操值得赞美的女性群像的书,因此写下了这样的美谈,而现世无法结合的男女通过相继自杀、期待死后与共的结构,在别的地方还有。最有代表性的是被叫作韩凭故事的流行传说(参看茶歇1)。在传说里逐渐典型化的通过相继自杀来强调贞淑美德的做法,在《列女传》的故事里完成了。传说由《大车》产生,而在这第三章里,死后仍然希望结合的说法的激烈程度,是从《列女传》故事里来的吧。

衍生出了《列女传》这样的故事,正是因为《诗经》里咏唱的恋爱的种种形相,各自蕴含着戏剧化的东西。它们不可能像故事那样情节完整,很难从整体上把握,可是在歌的背后,有着关于男女之爱的丰富的戏剧性。所谓恋歌,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二、汉代的乐府

文字记录的民歌“乐府”

《诗经》之后,我们来读汉代乐府里的恋歌。“乐府”本来是汉武帝时,主管经过整改的音乐的官府名。有主管举行宫中仪式时演奏的雅乐“太乐”,同时也有致力于采集民间歌谣的“乐府”。从平民间传唱的歌谣里听取对政治的意见,是来自儒家的大义名分。多亏了它,民歌能被记录下来,被选中并且记录下来的民歌叫作“乐府”,作为中国韵文中的文体之一,被传承下来。《诗经》的国风原来也是民间传唱的歌谣,因此,中国的古典文学学者余冠英下了论断说,“《诗经》本是汉以前的乐府,乐府就是周以后的《诗经》”

要说继承《诗经》形式的作品,之后的文人写过被称为“补亡诗”(补充佚失诗篇的诗)的《诗经》的仿作(替え歌),梁代昭明太子收集典范文学作品的《文选》中,也收录了晋代束皙写的《补亡诗六首》,可是后来就不再流行了。这是因为《诗经》的四言诗形式,这种古老的歌谣风格和内容,加进当代的抒情,会让人有旧瓶装新酒之感吧。另一方面,字数、句数丰富的乐府这种韵文文体在文人间很是流行。它作为诗歌中重要的文体,一直持续发展着,甚至很难找到没有留下乐府作品的诗人。

文人把早先创作的乐府叫作“古辞”,与其说它的作者不详,不如说,它并不是单个作者的作品,而是在群体中产生的集成性作品,不过,汉代人写的乐府古辞,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的不多。这里打算选两首,都是《宋书·乐志》中记载在《汉鼓吹铙歌十八首》中的。

恋爱的喜悦,恋爱的不安 《有所思曲》

首先是《有所思曲》: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心上的人,在大海的南边。

应当送你什么?嵌有一双珍珠的玳瑁发簪,再系上玉。

听说你的心意已经改变,击碎了它,燃烧了它。

击碎它、燃烧它!让风卷走它的灰烬。

从此以后,绝不再想念你。

即便想念也要和你一刀两断。

鸡也啼鸣,狗也吠叫,要被兄嫂知道了。

妃呼狶!

秋风疾疾地吹,游隼在飞。

东方的天空很快就要变得高朗,我们的事也就要被知道。

不成逻辑的恋歌

前面说过,恋歌的背后有着戏剧性的东西,但要抓出贯穿这首乐府的故事却很难。要是看看在中国怎么解读,余冠英解释说,是女子下了决心,要和恋人分开。可是回想起刚刚相恋的时候,分别的决心就动摇了,感到迷惑。可是,结尾说,等天亮了,天日自会照亮我的心。在此之外,甚至还有这样的解释:男子的背叛让女子很苦恼。哥哥们却幸灾乐祸,她被家族抛弃,进退维谷,选择了死亡。

所有的解释都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是太想贯通整体的含义,却脱离了每句原文的过度解读。产生这样不自然的解释,是因为想以贯穿全诗的逻辑来把握它吧。放弃在这篇乐府里寻找首尾一贯的主旨,重新读来,会注意到,恋歌里非常普遍的主题和印象在这首诗中星罗棋布。

丰富的恋情主题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首先把恋人在的地方设定在大海的南边。在中国,大海不是日常生活的地方,因此既是让人畏惧的未知世界,又是洋溢着浪漫之感、让人心怀憧憬的异世界。是摆脱了日常生活的种种拘束,自由自在,同时这种自由自在又伴随着不安和恐惧的,遥远而又魅惑的世界。作为心上人所在的地方是非常合适的。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接下来表现了礼物的主题。像《诗经》里那样,赠送恋人礼物是爱情的表示。这件东西紧接在“大海”的后面,是海里出产的。通过南国那贵重的、非日常的物品,产生了超越现实的浪漫气氛。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担心对方负心,也是恋爱诗普遍的题材。实际上,跟恋人的背叛相比,恋爱的心情中更常蕴含着是否被抛弃了的恐惧。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在对男方的不安、恐惧、焦虑之中,爱情变成了憎恶。憎恶之情在粉碎充当男方替身的礼物这个举动中,表露无遗。重复着毁坏礼物的话,还要让它随风飘散,不留踪迹,是憎恶逐渐加深的模样。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虽然禁止自己今后再想念,可是仍在“相思”。无法把你从心中驱除,可还是——“绝”,一刀两断吧。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狶,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里面夹杂着的“妃呼狶”,像过门那样,是歌谣当中发出的声音的拟字(声辞),没有意义。《宋书》的《乐志》已经记载说,因为这种无意义的词语混在歌词中,鼓吹铙歌读起来非常困难。有歌词,也有纷杂的声辞,那么这里显然是插入的声辞吧。“妃呼狶”前后的两句,重复着“知之”,因此知道的事应该也一样。最开始是“鸡鸣”,最后是“东方须臾高”,看到这样的发展,可以察觉慢慢到了破晓这种渐进的变化。“鸡鸣”是让人知道将要破晓的声音;和它并列的“狗吠”,即狗叫,是因为察觉到人的气息,再叫下去,哥哥、嫂嫂就要发现了。这样说来,这似乎是某种暗中密会。“晨风”是游隼一类的鸟,在之后的乐府诗里也能看到。鸟类飞走,表示清晨即将来临,那么,没过多久,东方天空就要“高朗”,变得明亮,那也就会“知之”,即知道我们的事情。破晓的到来,对恋人来说,意味着相会的终结。不止相会终结,秘密的恋爱将在兄嫂、也在世人眼里显露无遗。共度的时间已经结束的悲伤,和恋爱将要暴露的忧惧,就是最后四句所要歌唱的。

这样继续推论下去,这首乐府里,伴随着恋爱的欢愉、憎恶、愤怒、悲感、忧惧,这种种的感情读起来,就像镶嵌画那样充满了这首歌。比起硬要一以贯之地解释诗的大意,把它理解成歌唱了恋爱中多样的想法,换言之,理解成主题就是恋爱本身的歌,也许更适合吧。

苍天! 《上邪》

从《宋书·乐志》的“汉鼓吹铙歌十八首”中再选一首,《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苍天!

我想和你结合,永远也不分开。

等到山成为平地,

河水干涸,

冬天雷鸣,

夏天下雪,

天空和地面合为一体,

才敢和你分别。

“上”是上天、天神。这是把天像神灵那样人格化了吧。“邪”,是带着强烈情绪而呼告的语气助词。开头呼唤天神,与其说是起誓,不如说是“请”。要说请求的是什么,就是下一句,“我欲与君相知”。“我”和“君”的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没法分辨是男是女,但我认为这首诗里的说话人可能是女性。“相知”,是了解你,关系变得亲密。或者是更紧密的关系,理解成像“The man knew Eve his wife.She conceived, and gave birth to Cain”(“人は妻エバを知った。彼女は身ごもり、力ィンを生んだ”,“他知道夏娃是他的妻子。她怀了孕,生下该隐”,《创世纪》第四章)里的know可能比较好。

罗列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

一旦相恋,就希望爱情永远持续下去,于是诗中罗列了不可能的自然现象。对山和川这两种地形而言,高耸的山变成了平地,丰沛的河流干涸枯竭。进而冬夏的气候颠倒,发生了像《淮南子·说林训》里“冬有雷电,夏有霜雪”那样的怪事。最终连天地也不再上下有序。最后说,成了这样的话,再分别吧。总之,因为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列举了不可能出现的自然现象,这首诗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山脉高耸矗立,河中有流水,冬天下雪,夏天雷鸣,颠覆这种有序世界的奔放想象力,表达了这位女性(或者男性)希望直到日常的秩序颠倒之前,都一直结合的强烈思恋。另外,这样夸张的表现和过于频繁的重复,显示出它的歌谣特征,是某种在游戏里产生的夸张表现。以不可能的自然现象为条件的假想,是民间传说之类中常见的东西。在著名的燕太子丹的传说里,有秦国人质燕太子丹满足了秦王(之后的秦始皇)“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这不可能实现的条件,于是秦王不得不让太子丹回国的故事(《艺文类聚》卷九二所引《燕丹传》等)。不但司马迁已经在《史记·刺客列传》里否定了这件事,东汉王充的《论衡·感虚》也费尽口舌论说它的荒谬,可是,尽管知识分子这样的反对,在平民当中,这种想法却并不少见。

《菩萨蛮》

《上邪》是西汉的歌谣,而和它非常相似的歌,仍然保留在后来敦煌发掘出的唐末、五代的歌辞里。

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

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见日头。

在枕上说尽了千个心愿,

要分别的话,再稍微等一等——直到山崩塌了,秤砣浮上水面。

一直待下去——直到黄河枯干,参(猎户座)和辰(心宿二)白天出现,北斗星在南方旋转。

要分别,也分不开,

再等一等吧——直到半夜里能看见太阳。

相通的想象

为了表达永远牢牢结合的希望,列举了不可能的自然现象,以及直到发生这种情况再分开的决心,这正是《上邪》。虽然如此,它们之间恐怕没有影响关系。这应该是人类心底相通的想象。《菩萨蛮》靠着敦煌这个偶然的时间胶囊保存下来,直到20世纪仍然能看到,是文献传承中恐怕本已不幸湮灭的歌辞,偶然地残留了下来。不过,像这样深切却又夸张、显得有些奇特的恋歌,所有时代肯定都有。《上邪》被作为乐府记载下来,因此得以保留。在这之外应当还有很多的这类恋歌,在中国已经很难看到了。不过,《万叶集》里,通过讲述不可能的自然现象,来表达希望恋情持续的修辞方法,是很常见的。

高空明月,一朝失踪/吾之恋心/始可停。(作者不详,12/3004)

这是说,我的恋情会一直持续到空中的月亮消失不见。直到河水干涸的尤其多,举个例子:

饰摩川,不绝入海流/果有断流日/我恋始可休。(作者不详,15/3605)

可以知道恋歌中有这相通的想象。同时,在《万叶集》里有不少,而在中国留下的例子寥寥无几,也显示出中国的恋爱文学的特征。

茶歇1 中国的恋爱故事

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恋爱故事。人们怀着的心事和梦寐,逐渐汇聚,凝聚固定在一处,故事就诞生了。不过,以文献形式记录下来,保留到了今天的,恐怕只有一小部分,更多的恋爱故事,肯定是在人群当中口口相传。这里就来看看通过书本可以知道的几则重要的故事。

一、西王母和周穆王/西王母和汉武帝

首先是君王的恋爱。君王是大地上权力最高的人,讲述他和天界最高存在的交往,就有了话题性。而要说天界的最高存在,就是西王母。这位住在最西端的昆仑山的女王和地上君主周穆王的交往,被记载了下来。据说,西王母原本是一个部族的名字,在文化中逐渐有了形象,也有过不少变迁。暂且把追溯西王母形象的演变放到一边,先来看看作为天界女王的她。周穆王是周武王开创的周王朝(前11世纪中期—前256年)的第五位君王,与其说是一位真实存在的周王,不如说作为传说中的君主而著名。有集成了周穆王传说的《穆天子传》,另外,《列子》的《周穆王篇》里也记载了一部分他的事迹。著名的传说有八骏——周穆王以八匹名马巡行天下的故事。这和中华文明通常朝向中心的集约倾向相反,驱使着向周边拓展的放恣想象力。对这片异世界的探险之一,是去世界尽头“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列子》)会见西王母的故事。两个人在“瑶池之上”交杯换盏,用“谣”互相唱和(《穆天子传》《列子》)。根据《穆天子传》中记载的歌,西王母请他再来,穆天子作了应和。

西王母和人间君主欢聚的故事,对方换成了汉武帝,再次出现。以汉武帝为主人公的传说,在六朝志怪中,在《汉武故事》《十洲记》《汉武内传》等文献里有丰富的呈现,而假如从《汉武故事》中截取和西王母欢聚的部分,讲的是:西王母预先派了使者,告知七月七日将会降临。武帝清理宫殿,并且洁净身体等待着,当天中午,“青鸟”从西边飞来,停在宫殿里。“青鸟”在后来的中国诗里,可以说扮演了恋爱使者的角色。没过多久,夜晚到了,天空全部变成紫色,西王母乘着紫色的车,引领着神女们降临。汉武帝行过礼之后,就请求“不死之药”,西王母没有给他,而是取出七枚桃子,自己吃下二枚,剩下五枚给了汉武帝。汉武帝想留下它的核,西王母则笑着说,这桃子三千年结一次果,和下界的时间尺度不同,因而种下它也无济于事。两人交谈直到天亮,而后就西王母离开了。

记载仅此而已,并没有记载“恋”的事,不过,两个人一起吃饭,也暗示着这之前的欢聚吧。不难想象,在文字记录背后,汉武帝和西王母还说了更多的话。

男性角色从周穆王变成了汉武帝,但天界女王和地上君主相会的结构仍然延续着。两个世界的最高权力者的交往,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意义重大。不过,讲述和西王母交往的两则故事之间不同的地方是,周穆王去了西王母住的异世界,相反,汉武帝这边则是西王母来拜访。这或许反映了中央集权确立、一切都被引向中国的时代的变化。

二、神女之恋

除了西王母这样的最高存在,讲述天界、仙界的女性和地上男性恋爱的故事,渐渐也发展起来了。

首先是楚怀王和巫山神女的相会。这是宋玉《高唐赋》(《文选》卷一九)的“序”里说的。楚襄王和宋玉在云梦之台游玩时,望见了高唐观(高殿)上方回旋变形的奇异“云气”。襄王问这是什么,宋玉回答说,这是所谓的“朝云”。于是讲述了“朝云”的由来: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这是“云雨相会”这个说法的源头。根据它的说法,和巫山神女相会的是“先王”,而《文选》附的李善的注释引用《襄阳耆旧传》说,是襄王的父亲怀王。被认为是两宋之交的人撰写的《漫叟诗话》(《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则认为是怀王,而不是襄王。与其分析说的是哪位君主,不如来看在这个传说嵌套式的结构之中,叙述的方法有什么意义。不知道为什么安排了这样令人迷惑的结构,不过,由讲话人(这里是宋玉)叙述往事,至少是种缓冲吧。下面要读到的曹植的《洛神赋》,也采用了曹植问车夫的形式。

郑交甫的传说也很出名。对方是仙女。据《艺文类聚》卷七八“仙道条”引用的《列仙传》,故事讲的是,男子郑交甫在河边遇见了两位女子,女子把身上戴的佩玉解下给了他,郑交甫非常欣喜,然而走了几十步之后,怀里的佩玉消失了,女子们也无影无踪。仅此而已,故事并没有交代无关的枝节,反而变得神秘,记载说两名女子是“江妃二女”,那么是水中的女神吧。这里,为什么有两名女子,是值得注意的。古代的君王尧的女儿、成为舜妃的娥皇女英,也是姐妹两个人。还产生了这样的传说:舜在苍梧一带去世后,两个人悲伤的眼泪把竹子染上了斑点,于是当地的竹被叫作“斑竹”,花纹斑驳。之后,《游仙窟》的主人公张文成的对象是主人十娘,而她也和五嫂两个人一起登场。

说到水边的女神,就不能不提到洛神。这是三国时期魏国的曹植《洛神赋》(《文选》卷一九)记载的故事。曹植去都城洛阳觐见,回去的路上,在洛水边上休息时眼前一亮,看到岩石的影子里有一位美人。之后他问车夫自己看见的是谁,“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于是,曹植向车夫展开了关于这位极美的女性的赋。

《洛神赋》和宋玉的《高唐赋》等类似,是以描写美人为主题的作品,就像前面记载的梗概那样,它留下的是目睹女神和对令人动心的美人的描绘,而李善注在这里记下了一个苦恋的故事。根据“记曰”的记载,曹植恋慕甄逸的女儿,父亲曹操却把她嫁给了哥哥曹丕,曹植寝食难安,无法停止悲叹。没过多久,曹丕继承了王位之后,曹植被朝廷召来时,看到了甄后的枕头。曹植见到它,不禁落下泪来。因为被立为皇后的甄氏已经由于谗言被赐死。在这回去的路途中,曹植在洛水边休息,想着甄后,忽然一位女子现身,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两人交递了枕头。那个身影消失之后,曹植作了《感甄赋》(有感于甄氏的赋)。可是曹丕的继承者魏明帝是曹丕和甄后的儿子,担忧母亲的情事暴露,把题目改成了《洛神赋》。

这条以甄氏为中心的三角关系的记载,并没有被当成史实记载下来,故事也只能在李善引用的“记”里看到。曹丕、曹植兄弟的角逐故事,像兄长命令在七步之内作诗的“七步诗”等等,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故事不断膨胀,这个苦恋的故事也是围绕着一位女性而衍生出的吧。日后成为中国恋爱故事模式的才子佳人组合,在这里已经成形。命运可悲的才子和不幸的美人的组合,是创作故事的绝佳材料。两个人在甄氏死后结合,是现实无法满足的恋爱在空想、幻想中成就的故事。

不过,神女也好,仙女也罢,看了几则世外美人和现世男性的恋爱故事,可是倒过来说非现实的女性和现实的男性这种关系,也就是现实世界的女性和异世界的男性的恋爱故事,似乎非常少见。非要举例的话,有男子萧史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凤凰一起飞天的故事(《列仙传》),萧史升天,因此可能位列仙班。神女、仙女之类的故事很多,也还是因为恋爱故事是站在男性的立场上写出来的吧。从男性一方看到的恋爱,本质上说,成立的基础总是女性具有某种灵性,是男性对美人和美丽世界怀着的憧憬的结晶。

三、平民的恋情——韩凭故事

曹植和甄后的恋情,在甄后去世之后,思念成真,却如梦幻般虚无短暂,也只是以此告终。现世没能结合的两个人死后合一的故事,也被形象化地叫作“连理枝”和“比翼鸟”。这故事是,怜悯无法结合就去世的男女的人们,合葬两个人,两座坟墓上长出的树连成了一枝,最后两人化身为翅膀相连着飞翔的鸟儿。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是韩凭故事。

韩凭的故事,《艺文类聚》(卷九二)引用的《列异传》的记载最早,不过,在这里依据的是记载更详细的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出仕宋康王的韩凭,有美丽的妻子何氏。康王知道她的美,就把她据为己有。绝望的韩凭自杀死去。何氏和康王登上高台时,纵身跳下,追随丈夫而死。周围的人想抓住她,可是因为何氏事先让衣服腐朽,最终坠落死去。她的衣带里夹着遗书,写着请求和丈夫合葬。可是康王大光其火,不予准许。村民们为他们感到哀伤,虽然不能合葬,却兴建了两座面对面的墓。康王许诺说,如果丈夫和妻子的爱情仍然能持续,就允许合葬。果然,两座墓所生的树渐渐长大,根在地下相连,枝条在地上交错,成对的鸳鸯也在那里悲哀地交相啼鸣。人们都为这感动,把这树叫作“相思树”。

这故事是由什么产生的?据说东汉的时候已经流传很广了。后来,它的种种变体在世上流传,敦煌出土的故事“变文”里也有《韩朋赋》。“韩朋”是“韩凭”读音的变体。平民们同情被掌权者拆散的男女的想法,结出了果实,一直流传下来。

四、梁山伯与祝英台

也有在某个文化圈里不知不觉深入人心、无人不知,却没有渗透其他文化圈中的人的故事。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中国人非常熟悉这个故事,而通过书本学习的我们却不然,这是因为它是通过民间传说流传的。同时,由类似性质的故事产生的变体很多,没有一个统一的文本,不过这里根据民国时期最畅销的作家张恨水(1895—1967)改编的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等,讲述它的梗概。

东晋的时候,祝英台难以抑制好学之心,不顾希望她早点出嫁的双亲,换上了男装,离开了家。她和偶然认识的梁山伯意气相投,两人在三年里一直刻苦学习。后来,离别的时候,约好了再会的日期。梁山伯到了赴任县令时,终于上门拜访,才知道她是女子。但这时祝英台已经和家里人挑选的对象定了婚约,出来相见的她用扇子遮挡颜面,仅能致以无声的问候。沉痛的梁山伯在赴任前去世了。之后,祝英台在出嫁前中途折返,参拜梁山伯的墓,突然大地裂开,祝英台掉进墓穴里,两人双双变成了蝴蝶。直到现在,杜鹃花盛开的时候,两只大蝴蝶还会在那里飞舞。据说这是两个人灵魂的化身。

这个故事里用了很多其他故事的主题。祝英台虽然并非自己选择死亡,却也和梁山伯死后同穴。在韩凭故事里,两人死后化作鸳鸯,在这个故事里则是化为蝴蝶。

另外,祝英台拜访梁山伯墓时的怪事,使人想起范式和张劭的友情故事。这个故事在后来江户时代上田秋成的《菊花之约》里结出了果实,但从它最初出现的文献,也就是《后汉书·独行列传》来看,范式和张劭是亲密的学友。故事说的是,后来张劭生了病,出现在范式的梦里,请他来参加葬礼。范式远道奔驰赶到时,已经到了下葬的关头,张劭的灵柩却挪不动,让人束手无策。而范式一对灵柩说话,灵柩就忽然应声落进了墓穴。这种墓前的异变进一步朝着异常事件发酵,就成了祝英台访墓的怪事。它们都是生者和死者之间相通的心意引发的异变。《后汉书》的记载在这一段之前,还有张劭约定要来范式家拜访,范式等待着,而张劭如约到来的插话。它在后来明代的小说以及继承了它的《菊花之约》里,发酵成了因为无法准时前往,就以自杀的方式,化为鬼魂守诺赴约的故事。梁山伯约定要拜访祝英台家,似乎也混合着这样的友情故事。

像这样,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不仅包含类似范式、张劭故事的要素,而且对于不知道祝英台女性身份的梁山伯而言,友情之外,别无他物。在中国,友情和恋爱有混淆的倾向,这可以说是一个例子。或许,进一步传唱下去,这种友情中可能也会包含同性之爱的因素。恋爱和友情、同性之爱和异性之爱相互混淆,丰富而复杂的要素蕴含在这个故事当中。

  1. 葛兰言(Marcel Granet,1884—1940),法国汉学家,社会学家,运用社会学理论研究中国古代的宗教与社会,代表作有《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中译本《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赵丙祥、张宏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译注
  2. “彤,色之美者,盖男女相悦,用此美色之管相遗以通情结好耳。”(《诗本义》)——译注
  3. 加纳喜光(1940— ),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化和诗经学研究,主要著作有《恋爱诗与动植物意象》等。——译注
  4. 加纳喜光《诗经上》,“中国的古典”18,学习研究社,1982,第249页。
  5. 余冠英《乐府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前言。
  6. 替え歌:保留了原歌的旋律和分节,而改换了歌词的作品。——译注
  7. 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引自1978年版第26页。
  8. 王汝弼《乐府散论》,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第7页。
  9. 原文为“合いの手”,指歌与歌的间隙中用伴奏乐器演奏的部分,或歌舞中合着调子念白或用手打拍子。——译注
  10. 月本昭男译《创世纪》,岩波书店,1997,第13页。
  11. S4332,任二北《敦煌曲校录》,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5,第34页。
  12. 参在东方,辰在西方,各不相见,因此参辰也用来比喻两方隔绝。——译注
  13. 关于《万叶集》中类似的表现,蒙今天的到场者之一、西正先生赐教。
  14. 这里引用的《万叶集》是金伟、吴彦的译文(见《万叶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下同。出处标记“12/3004”指第十二卷,第三千零四首。——译注
  15. 《列异传》在《隋书·经籍志》等中记载为魏曹丕所撰,《旧唐书·经籍志》以后记载为晋张华所撰,近年李剑国的《唐前志怪小说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认为可能是曹丕为主,之后张华增补,见第145页。
  16. 伏俊琏《俗赋研究》,中华书局,2008,第166页。
  17. 《梁山伯与祝英台 孟姜女》,《张恨水全集》卷五三,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
  18. 收入其短篇小说集《雨月物语》。上田秋成以把中国的白话小说改写成文体独特的日语闻名。——译注
  19. 明代小说如冯梦龙《喻世明言》中的《范汉卿鸡黍生死交》。——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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