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03

十二月初,气温又降了好多,没有必要出门的时候,人们统统都缩在家里。我本来盼望着可以再次看见雪,可听老蒋说这里从未下过雪,未来下雪的概率也几乎为零,让我不免失望了起来。

在小区旁边那家超市购物时,我看见了他们的招聘信息,于是就前去应聘。工作相当简单,只是需要把每天送来超市的货物卸车,再和仓库管理员一起清点货单,最后根据要求将每层所需货物送去摆在货架上即可。和我经常在一起工作的仓库管理员被大家唤作“余叔”,今年四十一岁,妻子在商业街上开了一家餐馆,女儿在小区隔壁的学校正在读初三,此时我才知道那所学校是初中。

余叔整天端着一个大水杯子,里面泡着浓茶,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眼镜,碰见谁都笑嘻嘻的。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天,我经常把货物清点错,而且因为方向感先天缺失屡次在送货物去货架时迷路。余叔不急不气,教给我好多清点货单的方法和窍门,令我大开眼界,自己从不知在小小的列单上面竟会有如此多的学识。他还特地为我画了一张简单易懂的超市货架平面图,并且说自己对超市的货物排放位置讨厌至极,要是他来设计排放,不仅让送货去的人畅通无阻,还可以让顾客轻易地就会找到自己想购买的东西。每次闲下来的时候,我和他坐在仓库中,俩人抽着烟,抿着茶水,听他讲着这些,觉得非常有意思。

每天早晨八点半上班,那时基本都会有货车拉货来,所以刚上班一直到十点多是最忙的时候。中午吃完饭后,就要早早地按照各个货架的需要从仓库取货出来送去。下午三四点左右后,我和余叔就基本没事了。

中午我一般都在附近买来快餐,在仓库吃完后休息一会儿,就开始工作。余叔得知后,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成天吃这个可不行啊。”

我无奈地说道:“回家也是一个人,做起来反倒麻烦。”

余叔换了工作服,说:“走,去我家,正正经经地吃顿饭。”

“还是算了吧,怪不好意思的。”我婉言谢绝。

余叔整整衣服,说:“这有个啥嘛。”

“这都买了,还是算了吧。”

余叔叹口气,闷闷地走了。

第二天,余叔提前回家了,快下班吃饭时他提着一些菜和米饭回来,说:“来,臭小子,尝尝我老婆的手艺。”

我搬来桌子和凳子,余叔把饭盒全部放在桌子上,一一打开。

“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增啊。”我赞叹道。

余叔得意地笑了起来。

因为一直都靠快餐应付了事,一碰见可口的饭菜,我便狼吞虎咽起来。余叔慢慢腾腾地边吃边看着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也一个人在外面打工。”

我继续吃着,点点头。

“那时候,可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

我抬起头,问道:“是在这吗?”

余叔放下了筷子,点了根烟,说:“不是。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父母早早就让我到工地去做事了。那时候正长身体,每天还拼死拼活地干活,经常吃不饱啦。有一天我就去找灶工,没想到是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娃娃。我和她三言两语就吵了起来,她被气急了,把手里的一瓢开水直接向我泼了过来,差点烫死我!”

说着余叔将袖子卷了上去,从手腕以上到胳膊肘处都是被烫伤的痕迹。我起身看了看,他又将袖子拉了下来,说:“可是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那女娃娃最后成了我的老婆。”

这时余叔思索着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的空闲时间实在太多,于是我又再次翻起了和阿千不久前刚谈起的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我又一次成了达尔大尼央,来到巴黎结交了既勇敢又幽默的三个火枪手——阿多斯、波尔多斯、阿拉密斯。在意外中救出波那雪太太,并被她的美貌深深迷住,发誓自此对她忠诚不已。自告奋勇与三位伙伴去英国帮助王后安娜取回钻石坠子。之后又深陷在红衣教主设下的米莱迪的美人计中……我太激动了,我需要他们,需要三位勇敢而忠诚的朋友,来帮助我冲出重围。

余叔翻翻我的书本,说:“小伙子,不错嘛。”

“下午的时间太无聊了。”我如实回答。

“唉,我这辈子啊,是看不了这种东西了,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字,而且一翻开书本,就跟看见天书一样。”

我掏出烟递给余叔一根,说:“其实,这样反倒还好,读得越多就知道得越多,知道得越多欲望就越多,欲望往往是烦恼的根源。”

余叔点着烟,思索着我刚才的话,说:“我嘛,也不懂这些,不过倒挺喜欢书里面的故事。我女儿喜欢看书,有时间了就让她给我讲讲,听着也有意思。她呢,老是闷在家里看书,有时间也会出去玩,但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一玩就忘了时间,不知道回家。前不久让我给她买鲁迅的且……且什么书来着?”

“《且介亭杂文》。”

“对,就这个,读完后对我和她妈说,‘鲁迅写的书还挺有意思的呢。’”

我自己也点了根烟,说:“比我强多了,以后肯定有出息的。”

余叔这时语重心长地说:“我只希望让她做个普通人,从学校毕业以后,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在这个社会上很好地生存。挣的钱不要太多也不能太少,工作虽不是很得心应手但也不是无法适应,通过努力总会完成。到了恋爱的年纪,就大胆地去谈恋爱。遇见自己想牵手一生的人了,就结婚生子。每天和丈夫孩子享受着生活中的小快乐,当然了,能多回家来看看我和她妈就更好了。哈哈哈。”

“你倒是和别的父亲都不一样,人家都想的是怎样让自己的孩子不普通。”

余叔气愤地说道:“一群虚伪的家伙!我的女儿为何要苦苦追逐名利,做这些事的人多的是,头都挤破了。她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无所谓卑贱。当然,她以后的人生还是要她自己来决定。”

“如今的父母都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怎样成为一个不普通的人,可他们长大之后却只能做个普通人,而且大多数连普通人都做不好。”

余叔深深吸了口烟,说:“你小子,很有见解嘛。”

“我实话实说而已。”

“但却说得很准确啊。你看看现在的孩子,都被父母逼得快垮掉了。考试成绩不好要训斥,多玩一会儿就挨板子,就连看一看课外书都会遭殃。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后就处处碰壁。虽然社会并没有一些人所说的那么坏,但他们却一直被隔离在这个社会之外,一旦进入,怎会不难受呢?”

我逐渐佩服起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道:“你比那些高等知识分子还要懂得教育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嘴里说的全是狗屁。”

余叔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我嘛,胡说八道了,打小没正经读过几天书呢。”

“我以后也可以给你讲书里的故事啊。”

“那多麻烦你呀。”

“反正下午的时间多得不知如何打发。”

“也可以。”

之后,下午的休息时间,我要是和余叔都没事的话,我就会给他讲一些以前在书里看过的故事。每次余叔听得都很认真,遇到重要情节或者高潮部分时,他都会深吸一口烟,然后紧紧咬着烟嘴。这种时候我都会背过脸不看他,免得控制不住笑出声来。好笑的还不只这个,我一旦细细描述有些男女爱情之事时,余叔好似一个大姑娘一样竟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笑一笑。也有些他觉得很值得细细研究的时候,就会打断我,自己一个人琢磨半天,然后说道:“这书,你把名字给我,我买给我女儿看看。”

如此一来,促使我不得不加大阅读量。以前读过的书,以前想读又没读过的书,全部都整理出来,统统先囫囵吞枣地读过,等到给余叔讲的时候才和他一起品味起来。

我在超市工作了以后,与老蒋照面的时间明显减少了。我每天早晨起来去上班的时候,他还在沉睡当中;晚上他回来基本都已经十点左右了,身上带着浓浓的酒味,俩人说两句话就各自睡觉了,而且隔个两三天他晚上就彻夜不归。老蒋依然坚持让我去他所在的公司上班,可每次我都拒绝了他的好意。

有两次晚上做梦都梦见了阿千,醒来后全然不知是怎样的梦,只记得有她。她的侧脸一直在我心中徘徊,我自然很急切地想再次见到她,可总觉得未通过老蒋而独自见面有些不妥,便只好作罢。

有一次阿千兴冲冲地打来电话:“这几天有空的话,和老蒋一起来我们学校玩哦,顺便还可以给你介绍女孩认识哟。”

“去倒是可以,认识女孩还是算了吧。”

虽然答应了她,但因为我和老蒋工作的原因,最终还是没能去成。

隔了两三天,下午下班了以后,我都会出门独自散步。从小区门口出发,走到公园里,在湖边转一圈,再从另一个出口出来,在路边等待信号灯,然后走到对面。再顺着这条马路直走一个路口后,左拐到一个工厂区。始终是一条路线,一来,我害怕自己走丢;二来,自己发现在这条路上行走的时候思考问题通顺了许多。此生,我想我不会走丢且走得最长的路应该就是这段了吧。

有时走得累了,就把大脑放空,去湖边捡一些鹅卵石,学着阿千那天丢石子的样子打起水漂来。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不尽如人意。但扔了几天后,似乎掌握了一些要领,于是愈扔愈好,技术已经完全可以和阿千媲美了。有一次,一个小男孩也在湖边学着我的样子打水漂,但总不得要领,我看着着急,就大方地教起他来。

每次重新走过这条路,都会发生非比寻常又有意思的事。有一对花甲夫妻经常躲在公园湖边的树林中跳交际舞,被我撞见后,俩人尴尬地转过了身去。那天和阿千踱步时我并未发现此处有一座工厂,有一天我正站在工厂高墙外端详时,突然一个粉红女郎雷厉风行地爬上墙头。我俩都被吓了一跳。她下来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口香糖递到我手上,并摆出恶狠狠的表情用大拇指蹭蹭鼻子,然后转身消失在街头。最搞笑的当属那次刚好碰到学生放学了,我在路口正等着红灯,一个小女孩的自行车车链子掉了,我自告奋勇给她现场修好,没想到我在路边折腾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安好。最后我还是让她把车子推着回去了,小女孩走着走着回头还做了个鬼脸并说:“讨厌鬼!”

现在,去这条路上散步也成为我的习惯。

圣诞节前一周,下午下班以后我跟往常一样,换了衣服和余叔道别后在超市里买了些蔬菜准备回家做饭。刚一出超市门口,就看见老蒋低头抽着烟在广场上来回踱步。

老蒋一看见我就迎了上来,说:“等你半天了。”

“怎么?有事吗?”

“先跟我走再说。”老蒋说着就拉着我往路口走准备去拦车。

我喊道:“菜,我买了菜,今天准备做饭呢。”

“走,放在家里,今天在外面吃。”

我和老蒋回到家里后,将菜放在了冰箱,然后和他一同出来。路上他一直沉默地抽着烟,我以为是阿千出了事,好几次想开口问他,却都强忍了下来。

在小区门口坐上车,老蒋告诉了司机去处,这时才开口:“赚到钱了。”

我松了紧绷的神经,长舒了一口气。老蒋把玻璃打开,任风吹着自己的脸颊。

我心情平静了之后,掏出烟点着,说:“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老蒋见我抽烟,把玻璃关上了些,说:“我努力工作得到酬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何值得开心的。”

“怪人一个!”

我继续抽烟,老蒋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车子在快进入市区的时候慢了下来,拐过几个弯,停在一家餐厅门前。

老蒋给司机付了车费后,就带着我进去了。一家装潢高档优雅的西餐厅,窗子上都拉着一层纱布窗帘,昏暗的灯光让里面的客人走起路来总显得小心翼翼。门口两排是用两米多高的木材隔离起来的许多独立餐桌,中间则是一些普通的桌椅。我和老蒋被服务员带到二楼,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因为刚刚过了六点,食客还不是很多,二楼只有一对情侣坐在墙角的位置边等着上餐边谈论着什么。我和老蒋将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服务员拿来了菜单。老蒋要了蜜汁三文鱼、意式乳酪沙拉、香炸猪排,我则点了土豆焗通心粉、罗宋汤,本来我想点红酒椒香烤羊排,可老蒋说一会儿要喝点烈酒,让我换一个。于是我又加了一份木瓜什锦沙拉,把羊排换成了茄汁肉丸焗面。老蒋跟服务员要轩尼诗V.S.O.P,却没想到店内今天刚好没有。老蒋起身准备去附近购买,服务员刚准备开口对老蒋说话。

“给你开瓶费!”说着老蒋就走了出去。看来老蒋经常光顾这家店。

老蒋出去后,我跟服务员要了杯柠檬水,很快就端了上来。窗外暮色瞬然降临,餐厅的灯光逐渐亮了一些。街道上下班赶回家的人群络绎不绝,一辆BMW525Li型轿车驶到餐厅门口,一位服务员出去引导车辆停在停车位上。车上下来一男一女,服务员领他们进入餐厅。我一直看着楼梯口,那俩人没有上来,应该坐在了一楼。

服务员端来意式乳酪沙拉时,老蒋提着酒瓶赶了回来。

我看着已然被打开的酒盖说:“这点路你都得先喝点?”

老蒋笑了起来,道:“这世道,假的太多,买的时候当场打开尝了一口。”

“真的假的?”

“真的。”

服务员拿来了加了冰块的酒杯,拿起酒瓶准备倒酒,我打断他,从他手中接过酒瓶,道了谢并告知他我们自己倒。

服务员离开后,我在两个杯子中各倒了一指节高的酒,然后端起杯子和老蒋碰了一下,抿进一口。一股暖流从喉间急速地穿过胸膛直抵胃部。

老蒋举着酒杯,看着冰块融化的水流融入酒液之中,道:“这酒喝起来真不赖。”

“价钱也不便宜吧。”

“你猜猜,多少钱?”

这时两位服务员将其余的餐品用托盘端到了桌前,并一一放在了桌子上。

而我正在估摸着这瓶酒的价钱。

“哎,管他多少钱,好喝就是了。”老蒋说着举起了杯子,我再次和他碰杯,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老蒋在杯子添了酒后,俩人开始沉默地吃饭。我将土豆焗通心粉尽数吃完,老蒋先吃起了猪排。

餐馆的食客逐渐增多,有两对年龄与我们一般大的情侣坐在我和老蒋的隔壁。餐馆里响起了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王菲的《暗涌》、薛凯琪的《男孩像你》、彭家丽的《何故何苦何必》、陈慧娴的《飘雪》。基本上都是一些经典的粤语歌,我疑惑从何时起大家跟我一样也迷上了粤语歌呢?

老蒋吃完了猪排,我开始吃焗面。

我终于按捺不住,询问老蒋:“今天怎么没叫阿千?”

老蒋吃了口三文鱼,表情难受地喝了口酒,放下餐具,可能对这家餐馆做的蜜汁三文鱼不是很满意。他掏出烟,把烟放在手中,用手指捏捏烟身,说:“她最近都挺忙的,下个月就要放假了嘛,所以这段时间就要面临着考试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老蒋夹了几口沙拉,点着了烟。我将焗面吃完,也点了一根烟。

“我本来以为,我过来后,通过努力可以重新与她在一起。”老蒋在空中吐了一个烟圈。

“完全可以。”

“现在看起来,不能如愿了。就像我之前跟你说得一样,我并不是她所追求的那种人。她平时看起来嘻嘻哈哈的,但其实心里非常脆弱且强硬得很,有些东西嘴上不说,心里却如何都接受不了。而且之前我认识的阿千已经和现在的不能够同日而语了。”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