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烦人的爱》的改编 费兰特和马里奥·马尔托内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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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的改编
费兰特和马里奥·马尔托内的通信

1994年4月18日,坎帕尼亚诺

尊敬的费兰特女士:

我发给您的是剧本的第三稿。您可以想象,后面在拍摄的过程中,还会有其他调整,人物情节发展,或者背景选择,让剧本很像一张地图:写得越详细,拍起来就会越自由,一直到现在,我还在不断修订。

我尽量理解和尊重原文,同时我通过自己的经验、记忆,以及我对那不勒斯的印象,对文本进行过滤。我塑造出来的黛莉亚,可能不是您所熟悉的,但这是必要的。因为您在小说中给这个人物形象上蒙了一层纱,您揭示了她的想法,向读者刻画了她的突出特点,但从来都没有通过其他人的目光,把她直接展示在我们面前。您的文字,入木三分地刻画了黛莉亚和阿玛利娅母女之间的细微之处,这种神秘感会通过电影语言得到展示,这是我希望的。实际上,从开始,我们在电影里就会看到黛莉亚。我尽量让黛莉亚具有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特点,也有这个人物扮演者——安娜·博纳伊伍图的一些特点,我很喜欢这种方式。您想想,假如您看到这部电影,那就像《那不勒斯数学家之死》里,雷纳托·卡乔波里笔下的人物和演员卡罗·卡奇融为一体的感觉。通过这种方式,电影通过具体图像展示小说塑造的形象。不要忘记,摄像头会拍摄到那张脸、她的身体和目光。

剧本里的“闪回”“画外音”也许有点儿太多了,考虑到这些可以在后期进行加工,现在还是保留目前的样子吧。我改变了一些背景设定,您会看到,尤其是我把一个宾馆房间改成了一个温泉度假村。这些调整,还有将来的其他调整,都是因为我试图找到一些接近小说里描述的真实地方,避免搭建人工布景;第二个原因,比如说那个宾馆的房间,在屏幕上的效果,明显会和人们想象的不一样。因为这个缘故,我更希望菲利普舅舅的两条胳膊完好无损:我担心观众如果看到一条残缺的胳膊,会想着扮演的技巧在哪里。

至于这个电影的时间背景,还有当时选举宣传的氛围,我希望您能提出一点建议:我不想让观众觉得莫名其妙。我还附了一篇出现在《宣言报》上的文章复印件,我觉得,它精确地捕捉到了亚历桑德拉·墨索里尼的女人味和法西斯之间的关联。这就像那不勒斯的人文特征:在我看来,这种关系在《烦人的爱》中并不陌生。

我请求您不要有任何顾虑,假如您愿意,您可以提出您的想法和建议,包括一些细节问题:这对于我非常珍贵。我真希望这个剧本不会让您失望:我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拍好这部电影。

致以诚挚的问候,

马里奥·马尔托内

亲爱的马尔托内:

您的剧本让我很振奋,之前我也尝试过写剧本,但每次都写几行就停笔了,我非常欣赏您在这个领域的成就。我只是担心,我不知道如何帮助您完成您的计划。因此我决定这么做:我会在这封信后面列出我的修订建议,您要知道,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我写出来也觉得有些尴尬,您可以根据需求取舍,这是我在读剧本时标记出来的,并没有太深思熟虑。可能很多地方在您看来是没有根据的,这其实都是我最初构思人物和事件时,脑子里形成的既定形象,也是我想写出来的形象。也许我在做这些标注时,并没太多考虑需要通过镜头,对黛莉亚这个人物进行重新塑造。我提前对您表示歉意。

第10页,提到奥古斯托时:黛莉亚每根筋都绷得紧紧的,她说的每句话,热情或冷冰冰,亲密或疏远,都体现出这种张力。她和男人的关系不是一种经验,而是一种尝试,她想突破那种被压抑的高潮,但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我觉得,她也没法享受到任何孤独。孤独对于她不是一个停顿,不是对激烈生活的调整,而是封闭,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是一个结,发生的事情会解开这些结。我觉得没必要展示她的日常生活,还有那些庸常的谈话和情感。假如有奥古斯托这个人,黛莉亚也不会提到。总之,可以去掉提到孤独的地方,也没有必要用“我们谈谈吧”这句话。

第14页,我觉得,玛丽亚罗莎莉亚的那句话说得太过火了,可以换一句话,需要马上揭示出:她父亲是一个占有欲非常强的人。我想说明一下,她父亲一直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父亲的这种心理对黛莉亚产生了影响,让她觉得母亲很不忠贞。黛莉亚从小就确信,阿玛利娅把她生下来,就是为了把她排挤出去,和她分开,和别人厮混。阿玛利娅的这个形象——并不是真正的阿玛利娅——是黛莉亚父亲的执念,还有黛莉亚从小体验的被遗弃的感觉交织产生的结果(我指的是在文章开头提到的藏身之所)。

第16—17页,玛丽亚罗莎莉亚说的第二句话,还有随后婉妲说的话,在我看来有些多余,她们说出了三姐妹都知道的事实。这些话像反问,可能对于观众有用,但对于人物塑造没有太大用处。除此之外,玛丽亚罗莎莉亚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和她要说的话——她还有她丈夫的情况有些矛盾?假如她们谈论的主题是逃离那不勒斯还有家庭纠葛,可能三个姐妹彼此“揭发”一下,让别人看到她们不为人所知的一面,会更好一些。

第18页,那台老缝纫机的出现,还有女孩在缝纫机上的探索,可能会让人看到母亲在家的工作,引入衣服的主题(她想象母亲穿上那些衣服,后来会揭示出,那是母亲为她挑选的),还有受伤的手指。这些物件(缝纫机、针、粉笔、顶针、别针垫子、手套、布料和衣服)都是一些暗示,都能展示阿玛利娅隐藏她不安的或者说有待规训的身体。但我还是想强调一点,阿玛利娅的工作,在有些场景下会让人联想到斗争,也就是在四五十年代人们为了生存的挣扎,后来他们逐渐有了一些奢侈品(卡塞尔塔的蓝色西装和驼色大衣,在黛莉亚看来,就是母亲的“另一种生活”——一种秘密的生活)。《烦人的爱》的故事深层有这样一个背景:一个无产者从赤贫状况过渡到一种类似于资产阶级的富裕生活,这中间会有巨大的能量浪费。我们想想尼古拉·伯雷德罗的黑市买卖,他用搞到的商品供给他父亲在郊外的点心房;尼古拉·伯雷德罗通过黛莉亚父亲的“艺术”发了小财,有一个阶段他很有钱,但他后来还是滑向了贫穷。他通过一些非法买卖,最后年老时,靠着儿子给黑社会办事的非法所得苟活着。需要想象一下,黛莉亚的父亲开始是有一些天分——可能沃氏姐妹挂在店里的画儿真是他画的——但他迫于生计,他急需要超过卡塞尔塔(卡塞尔塔炫富,让他很嫉妒、恼火)这使他改变了初衷。想一下,那种迫于改变经济状况的心理,会在他身上产生一连串反应,压力混合着暴力、嫉妒、性方面的畏惧、怀才不遇、挫败感,还会让他遭受盘剥和利用。黛莉亚也觉得,工作都是男人的事儿,但后来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她意识到,母亲的工作会给家里带来金钱。母亲的身体是“吉卜赛女人”裸体的原型;父亲和卡塞尔塔之间的决裂(中间还卷入了阿玛利娅),起因是对那具身体以获利为目的的使用产生的矛盾。

第19页,为什么这里加入了一个“无声”,再开始电梯的镜头?难道连接起来不更好吗?先看到阿玛利娅在楼梯间呼唤黛莉亚,然后又回到正在讲述的事件。

第33页,黛莉亚说的第一句话,我觉得有些多余。除此之外,按照我的构思,她父亲一直都有强烈的嫉妒心。在这时候,他嫉妒、吃醋的原因更复杂,让他怒火中烧。

第34页,尼古拉·伯雷德罗的父亲——安东尼奥的爷爷,我觉得这个形象太不清晰(可能是我个人的感觉)。从另一个方面,他的角色又很重要。卡塞尔塔没卖那间酒吧,而是促使自己的父亲——点心房师傅去卖。按照尼古拉的说法,这个老头是他安置的,但还要“摆阔”。

第38页,关于那幅画的主题,除了我书上写的,我觉得还要再丰富一点儿:黛莉亚的父亲在炫耀和怀才不遇两种心理之间摇摆。这是能展示这种心理的唯一时刻。

第53页,背景的改变(用温泉来代替宾馆),我觉得不错。我只是担心,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一样,这可能会让黛莉亚失去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她的身体无法突破一种状态,她和她母亲性感的女性形象截然相反。如果那个场景能展现出黛莉亚的身体欲望和厌恶,能展示出她作为女人的痛苦,那就再好不过;否则,这个场景很容易成为一个媚俗的情欲表演。

第68页,我觉得最好删除“看看,看看,看看……”,这句台词和黛莉亚的人物性格不符。

第69页,那幅画——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可能要强调一下。通过“神化”艺术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经济、社会和文化的解放,这可能是父亲的一个“正面”特征,他的天分在社会上很难得到承认,但他依然野心勃勃。但我觉得不需要再补充什么:只是在表演时需要突出这一点,您找到演员时,可以跟他强调这一点。

第74页,黛莉亚的那句台词很难,但那不是一个新发现(对于观众是一个新发现,但对于她不是),那是鼓起勇气,说出一个酝酿已久的事实。

最后:我觉得那个选举的场景安排得也不错,虽然是作为“背景”出现的,是遥远的声音,但也是不容忽视的细节。

我希望您对我宽容一些。我对于怎么念台词基本一无所知,可能我提出的这些问题都是已经显而易见的事情,根本就用不着指出来,或者在拍电影时基本用不上。如果我说的全是外行话,那就不用考虑我写的这些,我只保留对您的敬意,还有对您的工作和创作的欣赏。对于我的书,我更在意的是(让我觉得享受的是),它激起了别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都是完全属于您的东西。致以,

诚挚问候!

埃莱娜·费兰特

亲爱的马尔托内:

您最近发过来的剧本,比上个版本更让我满意,但我又很难说明具体原因。我读这个剧本时非常投入,也很振奋,读我的小说没有这种感觉。除此之外,您重新创造了《烦人的爱》,我感觉我又重新发现、看到和感受到它所传递的情感。现在看来,这个结果让我很满意,我为您感到高兴。

关于把黛莉亚放置于博洛尼亚,我没什么意见。我在小说里写的是她生活在罗马,但罗马在这个故事中无关紧要:不需要特别指明黛莉亚生活的地方。她是一个单身女人,有一点儿才气,这让她可以养活自己。她对自己和别人都很苛刻,她努力保持自己的平衡;但她很脆弱,也很焦虑,有时候有些幼稚,尤其是当她母亲来访,让她回想起那不勒斯的生活时。就我所知,博洛尼亚代表了一个更“艺术”、更“前卫”的城市,这是我在小说中塑造这个人物时没提到的。假如您觉得这个城市对于展示人物的工作有用,能让她更逼真,那将罗马换成博洛尼亚,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让我感兴趣的是,您把阿玛利娅的房子安置在卡莱丽娅区的一栋楼里。我对这些房子很熟悉,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您对这个故事表现出极大的敏感,我很欣赏您对于城市空间的“改造”。我写小说时,想象他们居住在一条无名的胡同,现在我想象着黛莉亚面对着卡莱丽娅广场,四处全是方言的声音,我很喜欢这个场景。

对于那栋建筑夜晚场景的修改令人信服,我猜测,您是在确定这个地方之后,才产生的灵感。尽管我很迷恋黛莉亚从高处往低处移动的情景,我也很满意这个修改。她青春期的藏身之所在“高处”,这在我的脑子里——可能有些机械——和她童年在“地下室”正好相反。黛莉亚把她母亲引向高处,卡塞尔塔也应该上到那里,但这两次相遇都失败了,黛莉亚不得不“向下走”,整个故事的结构都会重新调整,她从中心到边缘的过渡。但这都是细节问题:现在的情景设置,在我看来很紧凑,节奏鲜明,很有表现力。

但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再探讨一下,就是黛莉亚和她母亲在电梯里遇见时的情景。这个镜头非常重要,因为这是第一次展现她们的嫉妒关系,一种身体上的尴尬(在小说中,这种尴尬通过一个动作来表现,就是黛莉亚从母亲身上抽出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她打开门,让母亲从房间里出去)。我觉得,讲述者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展示黛莉亚内心的嫉妒,让这个情景变得模糊,打乱她的想法,而不是澄清它们。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找到一种方式,让观众看到的是一段记忆,而不是个人的感觉。您已经解决了很多的问题,当然这个技术问题也会解决。

关于去掉话外音的决定,我觉得非常好,我现在看您最近修订的剧本,效果很好。对于您来说,第一人称的讲述可能太束手束脚了(一旦开始用第一人称讲述,很难变成第三人称)。无论如何,现在的剧本很有创意,通过一些场景强化了黛莉亚童年的视角,有时候用滤镜产生另一种效果。我想说的是,关于电梯里的情景,我知道很难处理,我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把第一人称讲述者的声音去掉,完全去掉,或者基本去掉。

在我的小说中,黛莉亚的声音已经脱离了整个事件,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生活在那不勒斯的女人,她离开了很久,但内心依然带着这个城市的印记。她远离那不勒斯,才能用自己的声音讲出在那里的遭遇;她内心的感受和人事的变迁。您塑造的黛莉亚,她在那不勒斯行动的同时,已经能看出她的“内心”和“外表”(这个效果很好,您的创意产生了非常好的结果),已经不需要后面的回顾。所以我觉得,现在剧本里残留的讲述者的声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多余,已经背离了当时的初衷。当时,讲述者的声音,是为了回顾她曾经做过的事情,但这不能成为她行动时的心理活动。因为从第三人称角度,她做这些事情时,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们在屏幕上看到的,已经流露出了她的内心世界。

假如可能的话,希望彻底去掉讲述者的话外音:对于您来说,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假如没有更好的方式,就保留刚开始的一段,不用这样来凸显故事的文学性。

现在,我想说一下在阅读时的一些感想。因为电影的需要,您用方言填补了我故事中留白的地方。您做得非常自然,这是让我带着激动的心情阅读您的剧本的原因之一。我还可以想象到那些背景声音,还有没写出来的对话,这有助于制造方言的浪潮。方言的声音让黛莉亚觉得是一种威胁,那是一种暴力、霸道的语言,会让她回想起童年的遭遇。我特别喜欢这一点,在第17场中,您避免了直接对卡塞尔塔大骂,而是让这些骂人的话混杂在城市的其他声音之中,我非常欣赏这个做法,我也非常欣赏午餐那个场景中,持续不断的噪声背景。

但有一个情景我觉得不是很自然,就是黛莉亚和乔瓦娜的对话(第6场),虽然这句话在小说中也是这样。我告诉您原因:女主人公在电影开头的场景就说方言,我觉得不是特别合适。因为黛莉亚所处的环境,从各个方面来说,都距离那不勒斯很遥远。当然,后面遇到合适的时机她还是会说方言,或者采用方言的语气:有时候是一种本能反应,比如面对那个骚扰她的男人,她喊出来的“混蛋!”,或者她和阿玛利娅在一起时。我觉得刚开始就听到她说方言,这不是很合适。我们不能一下子就了解她的过去,我们应该通过一种往前追溯的方法来发现她的经历:从阿玛利娅开始,我们从菲利普舅舅那里也能听到一些暗示,黛莉亚小时候也曾亲口说了这件事情,我们知道,她也是从老头伯雷德罗那儿听到的。我们会明白,她是怎么添油加醋说这件事的。最后,我们听到成年的黛莉亚在开诚布公地讲述事情的真相。

这些话在电影刚开始就由黛莉亚说出来,我觉得不太合适(另外,她一定不愿意说这些话,她会避而不谈,或者含糊其辞,她非常尴尬,因为她无法容忍母亲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我认为,这话应该是阿玛利娅清楚地说出来,让黛莉亚受不了。故事向后发展,我们逐渐会发现,这些话是阿玛利娅说的,可能是因为她当时感觉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所以很焦急,脑子很乱(“卡塞尔塔和我在一起”,“你父亲还是想伤害我”,等等),这些话像一个喝醉酒的老太太发泄的语言,或者是在内心非常混乱的状态下说的话。

总的来说,我觉得那些话应该出现在第5场的最后,观众应该清楚地听到。这句话应该和阿玛利娅在电话里说的其他放浪形骸的话一起出现,来回答黛莉亚的迷惑:“妈妈,你和谁在一起?”阿玛利娅说完之后,黛莉亚说出了这句话,就像是从记忆里冒出来的一句话,展示了她丰富的内心活动,她能感受到这句话里暗含的痛苦。

关于那句话本身,我想说的是(我也没有太想清楚),要么它真的很放浪,让人难以忍受;或者我们可以让它模棱两可。您采取的是第二种策略,因此我建议去掉那个“下面”,因为这个“下面”很具体,但观众会觉得不太具体。

最后,还是关于这个方面,就是在第44场最后,伯雷德罗站起来走了出去,我们已经能看到,黛莉亚的父亲在听她说话。卡塞尔塔对阿玛利娅说的话,其实是伯雷德罗对她说的话。这时候,可以过渡到黛莉亚说:“后来我生病了……”这就和第12幕联系在一起了。这段在小说中非常清楚,因为我感觉读者需要知道,儿童时代的黛莉亚是利用了卡塞尔塔说的那些话。也许我错了,我写得非常匆忙,没时间去仔细反思,去找到比较好的方案。

还有个主题让我有些忐忑:就是对黛莉亚父亲的作品的盘剥和利用。

为了突出三个男人之间的交易,就像小说里描写的,卡塞尔塔和美国人进行交涉,我觉得电影应该提供更多细节。从开头“画外音”还有那个耳光的镜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解决方案)来看,我们对这三个男人真正在做什么所知甚少,菲利普舅舅的叫喊和争吵并没说明什么问题。在小说中,有几行文字描写这些“美国人画像”,您可以加一些细节。在第4幕,比如菲利普舅舅出现时,手里上拿着一些照片,可以这样说:“现在,你画一下这四张美国人画像。卡塞尔塔说他马上要,我把照片带过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菲利普舅舅带过来的那些照片的细节。最后一张放在画架一角,那张照片快要画完了,其他的已经画好了,是一些在海边或在田野里的照片。然后在第31页,黛莉亚就可以说:“他在画廊里和那些美国士兵进行交涉,他让那些美国人拿出家人的照片,然后说服他们,让他们找画家给他们的母亲、女朋友,还有妻子画油画。他利用这些人的怀念心理,跟他们做交易。这样大家才能吃上饭,包括你。”卡塞尔塔的那些交易,至少和黛莉亚父亲相关的交易就是这样。他去和一些美国海兵进行交流,把他们变成客户,让他们购买仿照远方的女朋友、母亲的照片画出来的油画。后来这个生意没有了,又出现了一个人物米亚罗,他把黛莉亚的父亲引向了另一个市场,五十年代,意大利小资产阶级正在成长,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市场。

我提出这些问题,是因为在剧本里对这一方面交代得不是很清楚,就是卡塞尔塔和黛莉亚父亲之间的活动。如果您展示这些艺术作品交易,和美国人的关系,这展示了一个具体的事实(照片,还有散布在四处的画像),就为菲利普舅舅提到“吉卜赛女人”画像做好了铺垫(这里特别棒,不需要改)。

我没有其他建议了,只有一些小小的注释和补充,我按照页码把这些注写了出来。但是要注意,我觉得自己有些夸张了,我发现我有时候简直是吹毛求疵。比如说在第5页黛莉亚说的那句台词:“你父亲还在警察局,不是吗?”去掉那个“不是吗?”。请原谅我的挑剔,拜托了。

第13页,几个姐妹之间的对话现在好一些了,我觉得还是有一些东西,需要再进一步修订一下。首先,黛莉亚说“非常多”:我觉得这个“非常多”过于模糊,而且感叹性很强,我想用一个大概的数字把它替换一下。其中有一个镜头,黛莉亚跟母亲说她藏在电梯最高层的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两年之前,还是三年之前?黛莉亚顺口回答:“是啊,大概两三年前。”或者简单回答一下,只是说:“是呀。”或者说:“是呀,很久了。”

后面,玛利亚罗莎莉亚的回答,让我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我觉得所有方言都有一些言外之意:那不勒斯方言,总会让人感到语气里有一种抱怨,或甜腻腻、颤抖的,或者过于高昂的东西,一种过于流露的情感,其实不表达任何情感。当然,用那不勒斯方言也可以交流情感,但的确也有上面说的这些特点(无论是在菲利普舅舅,还是在德利索身上,都得到体现)。在戏剧或电影表演上,这一定会得到体现,已经有些夸张了,我不希望再通过文字进一步强化。我觉得,玛利亚罗莎莉亚可以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她可以干脆地说:“妈妈不是说坐火车去博洛尼亚找你吗?”语气里有谴责,然后她哭起来了,婉妲会有些心烦地说一句。

第25页,在德利索的话里,在这一页的最下面去掉“在画廊”,用“这套房子”是不是好一些?

第28页,在那张身份证上有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让我们能看清楚阿玛利娅的脸,还有她的发型。如果能把那张身份证和阿玛利娅的一张清晰的照片结合在一起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让黛莉亚更惊异。她和伯雷德罗吵架之后,会看那张身份证,会发现那张证件照被动过了手脚。如果能让观众看到阿玛利娅的照片,还有身份证带来的意外,任何创意都可以。

第32页,这句非常重要的台词,让我觉得不是很自然,但我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那个“半裸着”太多余了,尤其是女演员念出来的话,会不会很合适?我想起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黛莉亚这时候会说方言,她心平气和,没有夸张,就好像她忽然听到了之前的声音。她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放好吧,他不希望这个吉卜赛女人的画像在集市上出现几百个复制品……”我不想太夸张了,不想对您的工作指手画脚。

第54页,我想告诉您,用在玻璃上哈气的动作,抹去一个强势的母亲,我觉得这样很美;更美的是,年老的母亲和卡塞尔塔回来,玻璃上的雾气散开,他们来到了餐厅的人群中。

第56页,这一页最下面,我希望把伯雷德罗的台词里的“黛莉亚”去掉。他直接开始说话:他要应对自己的麻烦,他不想和那个叫黛莉亚的女人产生瓜葛,因此她在下面的一句话里会带着讽刺。

第57页,伯雷德罗的那句话,我觉得不够清晰,可能改成这样会好一些:“是你来店里的,又不是我去找你的。”

第65页,在第48幕最后,黛莉亚不是应该拨一个电话号码吗?掐断一个电话,又开始一段电话铃声,这难道不会引起混乱吗?

第69页,我更希望她父亲能更崩溃一些,他在那一页的最下面说:“……她一直在说谎,说她从来都不爱我,从来都没喜欢过我。”等等。

关于这个人物,为了平衡一下这个场景,我希望脱离我的小说。我觉得这个场景非常可怕,要在前面加一个“好的时刻”作为过渡。比如在第4幕最后,那个女孩儿可以来到她父亲面前,那时候他在画架前,上面是一幅“吉卜赛女人”,或者他正在画一幅别人定制的画。这时候,父亲可能会漫不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女儿可能很不乐意这种接触。父亲就会问,发生什么事情了?谁把你弄伤了。她可能会挣扎着摆脱父亲说:“没有人。”然后父亲就会接着去画画。我不知道这个场景可不可以再改改,其实之前的已经非常好了。

第71页,她父亲说的第二句话:“她在做什么?”这是不是太轻描淡写了?如果改成“她和卡塞尔塔一起做什么?”难道不是更好吗?还有黛莉亚的话,可能要更直接一些:“是的,那是一个谎言,你怎么会相信一个小姑娘说的话呢?我妈妈在路上跟别人打个招呼,你都觉得她是个婊子!你一下子就相信了我的话!就像我一下子相信你。我想,是的,假如她去了的话,那真是一个婊子。”用一个类似的表达。在这里,黛莉亚会再次说起方言。

第72页,父亲说的第三句话应该更具体一点,应该说:“这幅画是我二十五岁时画的,我把它卖给了……”

第75页,我不喜欢“你看”这句台词。黛莉亚说“你在哪儿?”,从这句话可以听出来,她感到自己被人窥视了。

第76页,黛莉亚说的第三句台词:可以去掉“恶心”这个词,这是一句多余的评论,因为我们看到的东西就已经很恶心了。另外我还想加一句:“我告诉我父亲……”或者说,“来家里坐坐……”我觉得可能更好一些。这句话是年老的卡塞尔塔说的,成年的黛莉亚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到最后她终于可以承认:“我告诉我父亲的那件事:卡塞尔塔对我母亲做的事、说的话,其实是那个老头对我说的,对我做的。”

我就写这么多,我希望完成了您交给我的任务。假如您已经开拍了,可能我写的这些,对您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那也没关系,我还是非常荣幸能仔细读了您写的剧本,想象自己能对您有用,有时候我感觉是在修订自己的文本。我很高兴能够加入电影剧本的修订,之前可能因为害怕和担忧,我假装并不期待这场合作。我希望您能容忍我的难以控制的自恋,还有偶然流露的高傲和冒失。谢谢您。

埃莱娜·费兰特

1995年1月29日,罗马

亲爱的埃莱娜:

电影已经拍完,现在需要后期制作(剪辑、配音,对海报照片进行修改,等等)。现在的拷贝已经有了基本的内容,可以播放了,《烦人的爱》会在今年四月上映。

上次我给您写信是在八月,距离电影开拍还有一个月。后面几个月我一直投身于拍摄。现在我带着激动的心情给您写这封信,我在这个阶段的思考和感受,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很感激您让我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不管后面的结果如何,我都会很喜欢这部电影。我希望我没有辜负您的希望和信任。

您上次给我写的那封信,对于我来说非常珍贵。在拍摄这部电影时,我一直把那封信带在身边。这封信帮助我修改这个剧本,也让我看清那些晦暗不清的地方。埃莱娜,您愿不愿意来罗马看一下这部电影呢?我知道您非常低调,不愿意出现,我不希望违背您的意愿。假如您愿意来的话,您可以自己选择来罗马的方式和时间;假如您不愿意的话,我也会理解您。您要知道,我、安娜,还有所有合作者都非常爱您,尊重您。我们都觉得是和您一起拍摄了这部电影。

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希望尽快收到您的回复,

马里奥

亲爱的马里奥:

您的邀请让我很为难。不用我解释,不用说,您应该知道,我特别希望看到您的工作成果,这是我非常关心的事情。但在这个阶段,每天对于我来说都很重要,都很关键,我正在写一个新文本——我很难把它定义为小说。我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每天早上,我开始写作,我都会担心写不下去。我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非常糟糕的体验),就是任何一个意外事件都可能会减弱我写作的动力,让我觉得没必要写下去。当我分心之后,好几个月的工作就可能毁于一旦,我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

很明显,去看您的电影,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意外事件。在这几个月里,我一直都在想,这部电影是基于《烦人的爱》创作出来的艺术品,我对这部作品怀有深切的感情,所以我担心我无法做一个潇洒的观众。您在这项工作上投入了很多智慧和激情,我对您的欣赏,让我无法自欺欺人。所以我完全可以预测,这部作品会对我带来很大的冲击,让我无法继续写作。总之,我很确信,您的电影会对我产生深刻的影响,会让我去反思我到目前为止所做的,还有我希望将来做的一切。再三犹豫之后,我决定完全投身于我目前正在写的作品。我希望完成这部作品,不中途而废,因为一旦停下来的话,我可能就写不下去了。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很痛苦的抉择。一方面我渴望能去看这部电影,感受电影的冲击,另一方面我希望找到一个坚实的庇护所。看了那个剧本之后,我就很确信这部电影会拍得非常好。当然了,我不会坚持太长时间,最后我还是会去看这部电影。但看电影之前,我希望您明白我现在的决定(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低调),还有我的担心。

对您致以诚挚问候!

埃莱娜·费兰特

注:

费兰特和马尔托内关于《烦人的爱》的书信来往,发表于双月刊《阴影线》1995年7—8月刊,第1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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