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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裁缝
亲爱的桑德拉:
这个奖项让我很激动。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内心混乱不是因为我的书获奖了,而是这个奖叫“莫兰黛奖”。我想写几句感谢的话,向这位我一直都很热爱的女作家致敬。我开始在她的书里寻找适合这个场合的段落。我发现,我越心急就越难找到。我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任何一句合适的话,但实际上,我觉得我记得很多句子。那些话从书里逃走了,让书看起来像空空的墓穴,我需要反思一下这是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挡住了我的视野?我要找的是莫兰黛通过女性视角描写母亲的一段,但是,她虚构的男性声音迷惑了我。我很清楚,那些文字都在小说里,要找到那些句子,我需要回想我第一次读那些文字时的感觉。当时我觉得,作者男性语气里隐含着女性的情感和声音。为了找到那段话,我只能重新匆匆读一遍她的作品,找到想引用的段落。小说都是非常复杂的有机体,开始几页,就会在读者内心勾起某种情绪、波澜,那些深深打动我们的段落,是我们内心最汹涌的时刻:我们重新寻找这些段落时,那些好像专门为我们写就的句子,要么消失了,要么再次看到时,它们会变得很普通,甚至有些老生常谈。
最后,我找了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段落,我本来想把这段话用作《烦人的爱》的引言,但又不是很合适。现在读这段话时,我们会觉得它的意思昭然若揭,莫兰黛用嘲讽的语气,揭示了南方男人将母亲的身体精神化的态度。因此,假如你们觉得有必要引用这段话,让我感谢的致辞变得更容易理解,那我把这一页抄在这里。在这段里,莫兰黛笔下的人物朱迪塔遭到羞辱,结束了表演生涯,回到了日常生活,不再那么引人注目。在这段文字中,莫兰黛概括了朱迪塔对儿子说的话,指出他身上的西西里男人的特点。
朱迪塔抓住了他的手,吻了无数下。这时候,他摆出了一副西西里男人的样子:就是那种一本正经、爱面子的男人,总是很担心自己的姐妹被别人占便宜,不希望她们晚上出去,不要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不要涂脂抹粉!对于这种男人,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母亲:年老而神圣。母亲衣服的颜色永远都是黑色的,或者顶多是灰色或者褐色。她们的衣服总是不显身材,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的裁缝会想到,母亲会有一具女性的身体。她们的年龄是一个谜,没有任何重要性,因为她们唯一的年龄就是老年。这些年老而无形的女人的眼睛是神圣的,她们不会为自己哭泣,只会为孩子哭泣;她们的嘴唇也是神圣的,她们不会为自己祈祷,而是为孩子祈祷。在儿子面前,如果有人叫他们母亲的名字,那就麻烦了!麻烦大了!这是致命的羞辱!
拜托你们,在朗读这段时不用太激动,声音要平稳,不要像那些糟糕的戏剧演员一样,用声情并茂的语气。朗诵这段时,只需要稍微强调一下这几个词:不显身材,母亲的裁缝,女性的身体,没有任何重要性。
下面是我写给这个奖项评委的信,我希望大家明白,莫兰黛的话到现在一点儿也没过时。
再次对给你们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
埃莱娜
尊敬的委员会主席,敬爱的评委:
我热爱艾尔莎·莫兰黛的作品,我脑子里有很多她的话。在给你们写这封信之前,我在她的小说里寻找这些话,就是想引用一些句子,挖掘它们的深度。我明明记得这些话都在她的书里,但我却没找到几句,好像很多话都隐藏起来了。还有一些句子,尽管我找的不是它们,但我在翻阅时发现,这些句子比我找的更迷人。有些句子在读者脑子里会产生什么效果,这很难预料。除此之外,我要寻找的是关于母亲形象的段落,那是莫兰黛创作的核心,我在《谎言与占卜》里找了,在《阿杜卢的岛屿》里找了,也在《历史》和《阿拉科埃里》里找了,最后,我在《安达卢西亚披肩》里找到了我大概要找的东西。
你们当然比我更了解莫兰黛,所以我不用把这些句子写出来。那个段落说的是儿子心目中母亲的形象:她们一直处于老年,目光神圣,嘴里说着圣洁的话,总是穿着黑色或灰色的衣服,衣服最鲜艳的颜色也只是褐色。刚开始,莫兰黛谈论的是那些刚强的儿子:“那种一本正经、爱面子的西西里男人,总是会很担心自己的姐妹被别人占便宜。”但写了几句之后,她就不再谈论西西里——在我看来——她开始展示一个不怎么乡土的母亲形象。在“不显身材”的表述出来之后,她的语气就发生了变化。母亲的衣服一般都“不显身材”,她们唯一的年纪就是“老年”,也没有身材。莫兰黛写道,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的裁缝会想到母亲会有一具女性的身体。”
我觉得那个“没有任何人”,非常意味深长。“不显身材”这个界定非常有力、强大,限制了“母亲”这个词。在女儿或儿子的心目中,当他们想到母亲的身体时,她的身体没有应有的形状,或者他们想到母亲的身体时,会带着一种排斥。即使是母亲的裁缝,即使她们同样是女性,也是女儿、母亲,她们也无法接受母亲的身体。她们会按照习惯,不由自主地裁剪出掩盖母亲的女性特征的服装,就好像身为女人是母亲的错误,像是麻风病。母亲的裁缝就是这种态度,这样一来,母亲的年龄就成了一个谜,也并不重要,“老年”成了母亲唯一的年龄。
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母亲的裁缝”意味深长。她们深深地吸引着我,尤其是如果我把她们和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直都让我很好奇的话联系在一起:“量体裁衣。”在我童年的想象里,这句话里隐含着恶意:一种恶意的侵犯,粗暴地毁掉身上的衣服,让人赤身裸体;或者更糟糕,就是通过一种神奇的艺术勾勒出你的身体,让你丢人现眼。现在,我觉得这个表达既不邪恶,也不粗暴。相反,我对裁剪、穿衣、言说之间的关系充满兴趣。我觉得“量体裁衣”是魔咒一样的说法。假如裁缝用剪刀剪去母亲身上的衣服,让她们的身体裸露出来;假如母亲的裁缝能做出一些贴身的衣服,能凸显母亲的身材,那么她们的身体、年龄就不再是秘密,也不再无关紧要。
也许,莫兰黛谈到母亲,还有她们的裁缝时,是在谈论要给母亲找到真正的衣服,要揭示让“母亲”这个词汇变得沉重的习俗,或者事情不是这样。无论如何,我想起了她笔下的其他母亲形象(可以让人想到“母亲症候”,比如说,“对麻风病体编织一种清凉的爱意”),如果能深入研究和追溯这些形象,会展示新一代裁缝如何和“不显身材”做斗争。
注:
费兰特没有去领第六届“普罗奇达,《阿杜卢的岛屿》—莫兰黛奖(1992年)”一等奖。以上是她给出版社写的一封信,编辑在颁奖仪式上念了这封信。1993年,这篇文章经过整理和修订,被收进让—诺艾·斯奇法诺和迪乌娜·诺塔尔巴托洛编著的《艾尔莎·莫兰黛笔记》。文中引用的莫兰黛的小说片段选自《安达卢西亚披肩》,艾诺蒂出版社1985年版,第207—2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