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成于『三上』

文章成于『三上』


欧阳修说文章成于“三上”:枕上,夜晚入睡以前和早晨醒来以后;马上,出门办事或长途旅行的路上;还有厕上。这三段时间和一切俗务暂时隔离,个人独处,可以安静思考或可灵感突现。

如果欧公只有“三上”的时间属于个人,他就寝时大概很疲劳或者很烦恼,所谓枕上是起床以前,他可能有赖床的习惯。欧公的“马上”之说甚为可疑,他在京为官,出门坐轿,即使贬谪外放,沿途应该坐车,有些诗文是在车轿中形成的。大概欧公为了凑足“三上”,便以“马上”代称车上轿上了。

“厕上”云云,应该是“幽大家一默”,除非欧公患有某种慢性疾病。倘若那样,厕上的时间很痛苦,难道他真能“怒向刀丛觅小诗”?不过欧公此说倒是给做研究的人出了个题目,可有人写一篇“厕所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我想咱们以文字为业的人都有自己的“三上”。我常吃安眠药,没有枕上;我晕车晕船,没有马上;医生要我用念力防止某种慢性疾病,我也没有厕上。我的三上是:

教堂的椅子上。牧师在上面讲什么,我多半没听,我只觉得屋顶下是一个庇护区,庄严肃穆,众神默然。我从压力下、从捆绑中、从冲突的夹缝里释放出来,对人生突然得到某种新的解释,或者素不相干的事件突然有了新的联结,或者在修辞上对某一老生常谈找到新的说法。归来振笔疾书,感谢天恩,第二天有颜面对《世界周刊》主编,不至断稿。

第二是散步的小径上。大都市行路易,散步难。公园里可能有人抢劫,人行道上常常有人骑自行车、滑飞轮,自家后院空间小,你在里头团团转,邻居以为你精神不正常。幸而多走几条街有个高级住宅区,树多、草坪大、鲜花品种好,草坪尽头安安静静一座房子,门虽设而常关,窗台上摆几件工艺品给你看。这些房屋的主人,自己要上班、出差、度假、露营,即使在家,也重帏深下,眼睛盯着计算机电视,耳朵朝着唱机唱片。花大力气赚钱,花大钱经营金窝银窝,没工夫享受。等到退休了,有闲暇了,又卖掉房子去住公寓。

我常到这里来散步,真的,这里的路像洗过,草地像绣过,大树一人合抱二人合围,像前生就种在这里。有树的地方就有鸟,有花的地方就有蝶,有草坪的地方就有松鼠。四顾无人,可能栏栅里面有只狗卧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站起来朝你摇尾巴。在这里散步,可以走到忘其所以,走到心性澄明,走到恍然大悟。这时候,文章你挡也挡不住。

还有一个是闹钟的秒针上。我的书桌上永远摆着一只闹钟,传统式的钟面,秒针走出一连串滴答。如何把自己赶到书桌前面的椅子,“上”乃是写作的第一步功夫。沙发枕头电视机都是我的敌人。面对闹钟,我想起“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背诵《春夜宴桃李园序》到此为止。下面的句子体味则和李太白完全不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没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那是因为你忘了工作可以抵抗烦恼。至少去做对自己有益的事情,如果可能,去做对别人有益的事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去做对人类有益的事情。秒针像一波一波眼神催促我,一声一声呼唤提醒我,一寸一寸凌迟威吓我。去日苦多,来日也还不少,来者可追,等于往者可谏。

这时我开始写文章,希望秒针看见我写文章,写自己可以写的文章,写编者可以登的文章,写大家可以看的文章。“三上”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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