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众声喧哗的明代文坛上,陆时雍是生活在这个王朝末世的一位颇具特色的学者和诗论家。
陆时雍(1612—?),字仲昭,号澹我,后又自署字昭仲。桐乡(今属浙江)人。崇祯癸酉(1633)贡生。祖父陆明,一生无功名。父陆吉,万历壬午(1582)举人。曾历兴化、高密知县,昌平州太守等职。陆时雍少年聪颖好学,性情兀傲而与世寡合。“意苟相许,风雨话言无倦意;所不可,终日接不交一言”(周拱辰《圣雨斋集·陆征君仲昭先生传》)。尝醉心科举,却每每失意。“每下第,辄噭然而哭曰:‘孺子雍,而忘而父之食无糜乎!’知己为之流涕。”(同上)其伤痛之深,可以想见。其好友周拱辰《陆征君仲昭先生传》记两人交游读书情形后说:“吾两人穷愁著书,冀藏名山。”又可见其志业所在。陆时雍生当末世,才情卓越却沦落不偶,百感交集而歌哭无端,“常对影恸哭,望空漫骂,室人知友进软语侑之不可得”。崇祯年间被荐举入京,却“意殊不属,卒以沦落”。后因事牵连,死于狱中。其著作除所编《诗镜》外,见于著录的尚有《韩子注》、《扬子注》、《淮南子注》、《法言新注》、《楚辞新疏》(一名《楚辞疏》)、《陆昭仲诗集》等。
陆时雍《诗镜》包括《古诗镜》三十六卷,《唐诗镜》五十四卷,凡九十卷。选录汉魏以迄晚唐诗歌,略施评点。卷首列《诗镜总论》一篇,共一百一十九则,阐明其总体诗学主张。近人丁福保继清人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后,辑有《历代诗话续编》一书,收录《诗镜总论》一卷,并言:“其论汉魏迄唐各家诗,确有见地,非拾人牙慧者所可比拟。”
《诗镜》作为明代最后一个大型诗歌选本,“其采摭精审,评释详核,凡运会升降,一一皆考见其源流,在明末诸选之中,故不可不谓之善本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这与其“大旨以神韵为宗,情境为主”(同上)的论诗主张或选诗标准关系密切。
陆氏《诗镜总论》由于是其大型诗歌选本前的标明宗旨之作,故与一般传统诗话大多内容驳杂不同,而多议论感悟,孤发独明之见。或评骘诗人,或衡定作品、诗句,或作诗史把握;指点利病,赏心析疑。凡此都一以神韵为宗,情境为主。诗道一贯而具统系,断语片言时见珍异。
第一,以神韵为核心,独标天然真素,主情而斥意,主韵而不主法。
陆时雍明确提出:“绝去形容,独标真素,此诗家最上一乘。”还举出杜甫“桃花一簇开无主,不爱深红爱浅红”的诗句,表明“余爱其深浅俱佳,惟是天然者可爱”。崇尚真诚无饰的天然之致,不假外在人力的刻意经营,所谓“人力不与,天致自成”。素朴也好,艳丽也罢,只要“真”就好。因此他反对“过求”:“每事过求,则当前妙境,忽而不领。”“诗之所以病者,在过求之也,过求则真隐而伪行矣”。李白“不真”在于逞才,杜甫“不真”在于用意,高适、岑参、元稹、白居易等都有“过求”之弊,都未臻天然真素之境。
与独标真素的主张一致,陆氏极力崇“情”而斥“意”。他说:“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也。”在陆氏看来,诗歌应该表现创作主体的性情之真,是本之自然而生,而与刻意经营或表现某种主观意图判然有别。因此他极力反对有意为诗,这在其具体评论中鲜明地体现出来。
陆氏强调情真的同时,又拈出了“韵”字。所谓“诗之可以兴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韵也”。认为“情欲其真,而韵欲其长”,二者是诗道的根本。而“韵”尤为重要:“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局。”韵之特点在于其如丝竹钲磬的悠然不尽的韵味。创造诗韵则“物色在于点染,意态在于转折,情事在于犹夷,风致在于绰约,语气在于吞吐,体势在于游行,此则韵之所由生矣”。诗歌之佳,全在这种神韵流动。所谓“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诗之佳,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一往神韵,行乎其间”。这隐约流动的神韵自然不是执着于某种具体诗法可以获致的,它贯注于作品之中,超然于诗法之外。陆氏不无辩证地说:“余谓万法总归一法,一法不如无法。水流自行,云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设?”
第二,从其核心的论诗主张出发,陆氏品评自汉魏迄晚唐的诗歌创作,构建了一道灵光络绎的诗学风景。
陆氏标举神韵,并以此建立相关的审美标准来评判诗人诗作。大略而言,它主要包括了对诗人、诗派、诗史的批评和诗篇品评及摘句褒贬两大方面。
陆氏说诗,能从大处把握诗人性情才力,进而论其诗情诗艺。柳宗元、韩愈诗歌创作不同,他却由诗观人:“读柳子厚诗,知其人无与偶。读韩昌黎诗,知其世莫能容。”孔融性情抗直,以“鲁国之男子”自诩,而其《临终诗》却无生气。李白、杜甫性情才力不同,“放浪诗酒,乃太白本行。忠君忧国之心,子美乃感辄发”。对一人一派的诗艺概括,多能得其神髓而洞悉要害。“初唐四杰”之不同为:“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其同则在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
陆氏对诗之作诗史性批评,主要表现在对一人或一派的纵向评论和对诗(体)之艺术风格的宏观的阶段性把握上。傅玄诗歌大多是拟汉魏乐府之作,而“傅玄得古之神。汉人朴而古。朴之至,妙若天成;精之至,粲若鬼画”。这是就一人诗歌的拟古与变古的描述。“四杰”诗歌中的律诗,“多以古脉行之”,不如汉魏六朝的风华烂漫,则是就一派一体的评说。而对唐诗之初、盛、中之艺术嬗变,则有“初唐承隋之余”、“盛唐铺张已极,无可复加,中唐一反而之敛也”的精要概括。在作诗史性评论时,陆氏或溯源或对比,体现出无比精微而又宏阔的审美感受力。
对诗篇的品评或摘句褒贬,尤能见出陆氏的精鉴妙赏、审美趣味和批评眼光。如对《白头吟》“寄兴高奇,选言简隽”的评价,对班固《明堂》诸篇“质而鬼”的批评,对杜甫《饮中八仙歌》“格力超拔”的赞语,等等,不一而足,均大多切中要害而洞彻艺理。至于摘句褒贬,更是所在多有。如对“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评之曰“其韵古”;对“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评之曰“其韵悠”;对“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评之曰“其韵亮”;等等,可说一语破的而识见不凡。
总括言之,陆氏以“真”、“情”、“韵”的论诗观构筑其诗学统系,品评诗人、诗作或诗歌发展等诸多方面,纵横交织为陆氏独具个性的批评风景和美的网络。
许多论者已经指出,一方面,在明人诗歌批评好立门户、喜欢标榜,拟古之风盛行的情形下,陆时雍生当此风犹烈的明末,而能不坠宗风,摆落讲究诗法格套的窠臼,重在探究诗歌的审美特征和审美趣味,直指诗歌的艺术本质,确实是一位富有独见和个性的诗论家;另一方面,明代后期由格调说向神韵说的转化已是大势所趋,陆氏远承司空图韵味说、严羽妙悟说,近取胡应麟、公安派、竟陵派一些观点,折衷融会而建立其以神韵为宗的诗学观,很好地完成了这一转化,而与清人王士禛的“神韵说”接轨。
但尽管如此,我们也应看到,陆氏在某些方面仍存在着偏弊而未尽公允。四库馆臣曾对其评价《孔雀东南飞》一诗,“讥其情词之纰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致以不满。此外如对杜甫的多有贬斥、对唐诗的整体指摘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诗镜总论》原文以中华书局版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本为底本,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本对比参校,遇有异文,在相关注释中予以说明。分段一仍其旧。为便于读者检索,取每一节开首几字为题编成目录。注释部分包括字词句的注解和古代文化常识的诠释及诗人简介。同时为便于读者理解陆氏对一些诗篇的评点,对所涉诗篇或诗句进行全篇注录,个别长篇或组诗作了简化处理。具体而言,注释力求准确、简明,不作繁琐引证。诗人简介主要参考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卷》(曹道衡、沈玉成编撰)、《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周祖主编)二书。对所涉及的诗篇,以中华书局版《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逯钦立辑校)和《全唐诗》为主要文本依据,复参考相关的别集、名家选本,参订字句,而大体以通行为原则。
陆氏行文,本自简洁而又妙悟精微;加之以神韵说诗,益增幽眇。故对其意会差可,而言传匪易。本书评析部分,就每一则的主旨先提其要,然后进行具体解析。在解析时,除就其文本内涵逐层分解外,时作必要引证:或明其“来龙”,以溯其立说之源;或略补“去脉”,以证其立说之异代回应。对于所涉及的诗篇、诗句,略作赏析。再者,有时联系《诗镜》中的评语,力图相互贯通。至于对陆氏立说的具体评判,尽量持“理解之同情”的态度,说明其所以如此立说之故,然后略作评价。总的原则是,陆氏立说之偏失固有其必然原因,而其独至之处更足以使我们对诗歌之美有深切的解悟。
对于这样一部诗学经典,向无完整的注解和评析,研究论著也十分有限。笔者不揣谫陋,敢献真愚,对之注释评析,自觉以蚊力负山,聊黾勉为之。在写作过程中,尽量吸纳已有研究成果,融入相应的注解与评析当中。在此,一并对这些研究者致以诚挚的谢意。至于本书的错谬之处一定不少,期盼方家与读者批评指教,因为这是出于我们对这部经典的共同敬畏。
李子广
2013年8月于呼和浩特市竹园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