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再现那段岁月峥嵘

田闻一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离成都不过30多公里的新津,是个幅员不过330平方公里的小县,然而不可小觑。从经济上看,这个小县现今的经济实力,在全省居于第一梯队,殊为不易。从历史上看,像新津这样的小县、袖珍县,大都在历史长河的淘汰、冲积中被淘汰或并入附近大县。新津不仅没有,而是愈益显示出强大、青葱的生命力。

这自有它的道理。

天府之国四川,作为精髓,水旱从人、岁无饥馑的县,不过是温(江)郫(县)崇(州)新(新津、新都、新繁)灌(县,如今的都江堰市)等几个“上县”,新津不仅位列其中,更重要的是它的战略位置极为重要,是成都的南部锁匙、咽喉之地。

有言,“走遍天下路,难过新津渡。”20世纪50年代中期之前,一桥飞架南北,将三水相隔同属一县的这边的五津镇与那边的县城连接起来的新津大桥还在纸上时,我在五津小学发蒙读书,印象之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极其重要的川藏公路穿过傍江而立,只有一条窄窄长长的独街,长达两三华里相当繁荣的古镇五津。五津镇旁边有座新津机场——这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中美两国费时经年,抢修出来的当时远东最大的一座军用机场,占地1万余亩。当年,美军的超级空中堡垒——巨无霸B-29大型战略轰炸机,就是从这里起飞,夜以继日跨海轰炸日本。那时,新津机场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威势,转为民用机场,分为成都、双流、新津三段。尽管如此,新津这一段因为有为国家培养民航飞行员机场,使得五津镇不同凡响。

那时,一桥飞架南北,将三水相隔的五津镇和县城连接在一起的大桥最多还在纸上,南来北往的车辆行人,都得连过三水;要在三水之间的码头停顿换船,费时费力。倘若到了七八月间洪汛期间,横亘在三水之间的几个青葱小岛,连带岛上码头,顿时被洪水淹没,三水汇积的下游,更是呈洪荒吞吐之势,两岸顿时断航断行。

五津这边,每天源源开往西藏的军车,不得不在窄窄长长、万瓦粼粼、浸透历史风云的古镇独街的一边停靠下来,沿街一直排出镇外,溯来时方向,烟云般飘去、飘没。

而从新津机场起飞的教练机却不受阻隔,一架架银白色教练机,在新津、五津形成的“金三角”上空骄傲地翱翔。

隔阻在两岸,焦急等待或问询何时开船的人们,每天都不得不朝宝资山(史称修觉山)翘首以望。

隔着一条生性很静的南河,与县城相望的是一抹平地凸起的青葱山峦——长秋山脉。它溯南河而上,纵横百里,一直走进邛崃名胜天台山,而排在头里的宝资山,像是在一片汪洋中兀地矗立的一只金瓶,又像一个从汪洋中飘然而起、古装清丽脱俗的美女。人们翘首以望的山顶上那座红柱青瓦的六角亭,就是美女头上的桂冠。从六角亭上垂下的一串大红灯笼,很有讲究:大红灯笼的垂上垂下,代表着洪水的大小以及是否开船,烟云苍茫中,少小的我,觉出有种从连环画上看来的梁红玉击鼓抗金的苍劲。

有些乍到新津的旅行家,看到这番景致,啧啧赞叹,将新津喻作“小金陵”。

新津山川形胜钟灵毓秀,五河汇聚。初唐四杰之首王勃,在这里留下名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李白、杜甫、温庭筠、苏辙、陆游、范成大等,也都在这里留有名诗名句。

宝资山,像是一把神奇的钥匙,又是一个至今未解的历史之谜:往前,沿滔滔岷江而下,不出百里,进入眉山,这里出了在唐宋八大家中占了三席的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尤其苏轼了得;而折过身来,溯南河而上,不过百里,就是严君平故里。严君平是著名的学者、道学家、教育家,特别精通易经八卦。他著的《老子指归》,是老子学中不可或缺的经典著作。当年,严君平在成都一条靠近锦江的小街上,定时定点,不论来人贫富,一视同仁,为人摸骨看相算命。后人为纪念他,成都至今有条以他名字命名的“君平街”。在他生命的最后20年,闭馆到成都与都江堰都是相隔30多公里,就像太极图中,那条白鱼与黑鱼的交叉点上,一处平地兀起,叫新胜的地方建读书台收生讲课。在那里,他教出了扬雄这样的一代千秋大家。

快要走出新津地界时,傍南河,长秋山脉突然出现一个跌宕,出现了一个势若绽开的莲花的地方。这里,李花、梨花盛开时漫山遍野,洁白如雪,蔚为壮观。此处有初建于宋代的观音寺,寺中有极美极珍贵的明代成化年间的大型壁画《飘海观音》,被著名美学家王朝闻誉为“东方维纳斯”,是国家定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也就是在这里,走出了北宋名臣张商英、兄长张唐英、侄子张庭坚“一门三进士”。

新津这个地方名人辈出:有辛亥革命的草根英雄,关键时期牵一发动全身,九地袍哥领袖,最后悲壮牺牲的侯宝斋;有20世纪30年代脱颖而出的著名民族资本家、爱国人士蓝耀衢;有改革初期脱颖而出的民营企业家刘永好等四兄弟……当时,国务委员宋健来此视察后,把新津赞誉为民营企业的发祥地、基地。

我父亲是新津人,老家是在当时离县城8里的顺江乡吴店子(镇)下二里的田巷子。

父亲12岁时,跟随年龄上足可做他母亲的大姐离开老家,上了省城成都,分别在成都、南京、上海接受了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教育,然后又以优异成绩考上成都的教会大学——华西协和大学中文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父亲大学毕业,有了一个很好的工作。可结了婚、成家立业的父亲,却舍近求远,去了北方一所大学当老师,而不是新津人的母亲,在冥冥中顶替了父亲来到新津,先在五津小学当老师,过后调到一所极富川西农村韵味的农村完小——龙马中心小学当校长。反复折腾中,不是新津人的母亲,把她的一生都献给了新津。

至今记得,6岁的我,离开成都,跟着母亲去她执教的五津小学时见到新津机场的震撼。

那时的成都,古色古香,远没有今天这样庞大、繁华。我们乘坐的公共汽车,刚刚离开天下闻名、红墙围绕,杜甫诗中“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诸葛武侯祠,就把成都甩在身后了,展现在眼前的是如诗如画的成都大平原。我第一次出远门,很是兴奋。汽车行驶在川藏公路上,放眼望去,一望无边、二望无际的肥沃富庶的成都大平原上,公路两边不时闪出小桥、流水、人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我眼中不断往后退去的大平原,绿色为底,五彩斑斓,就像一个不断在眼前旋转、后退,瑰丽无比的大花转盘。

公路左边,忽然闪出一抹清秀山峦,与同行的川藏公路并行,相互映衬,如影随形。牧马山——很会讲故事的母亲指着这山告诉我这山的原委:刘备在诸葛亮辅佐下建立蜀国,与魏、吴形成三国鼎立之势初期,藏军势大,一部越过了传统意义上藏汉分界的打箭炉(今康定),抵达成都平原的西端桥头堡——那座因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爱情浪漫剧而天下闻名、传诸久远的临邛(现邛崃市)桥西;更有一部甚至抵达了与蜀国首都成都近在咫尺的牧马山(那时不叫牧马山),对成都鹰视狼顾。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羽扇纶巾、足智多谋近乎仙的蜀相诸葛亮要山上藏军退一箭之地。藏军首领一是畏惧诸葛亮,二是想一箭之地再远又能远到哪里去,就答应了。双方约期射箭。届时,五虎上将赵云拉满神弓,箭呼的一声射出,穿云而去。双方一起寻箭,一直寻过大渡河、寻到打箭炉才寻到,只见那座与终年白雪皑皑的折多山相对,把打箭炉前拥后抱在怀中的大山顶上,赵云射出的箭插在顶端岩石上,威风凛凛。其实,就在赵云约期射箭之时,镇守打箭炉的蜀将郭达,得到诸葛亮密令,要他如此如此,藏军只好大步后退,一直退过了折多山。以后打箭炉那山,被诸葛亮命名为郭达山。

藏军退出的,与成都近在咫尺的山,在平原上看是山,上得山来却又很平;向西而去,纵横百里,势若一匹揭蹄而去的青骢骏马,又像一条兀地腾起的青龙,直到新津五津镇,面临滔滔岷江,神骏这才嘶鸣立起而止,青龙入江而去。

解放了的那座水草丰茂、风光绝美的山,成了蜀国最好的军马养殖场和皇室踏青游玩好去处。刘备请丞相为此山取个名,“牧马山”——诸葛亮随口就来,这个地名一直沿袭至今。

公路一转,一个巨大的机场霍然显现眼前。母亲告诉我,这就是新津机场,也是由此而起,到五津古镇止,纵横百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远东最大的一座军用机场,在“二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为打击日军、埋葬日本法西斯,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

在五津小学读书期间,我近距离地、多方面地感受了这个机场,留下了童年时期的许多欢乐和文学想象。

当时,五津机场,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放露天电影。20世纪50年代末期,能看一场露天电影,可谓奢侈。可是,机场重地,不是每个人想去看就能去的,母亲他们老师要去,也要经过有关方面批准。我在五津机场看的第一场电影叫《牧鹅少年马季》,是部外国片。那晚,我们一群小伙伴,把一处机场与五津镇象征性隔开的竹篱笆拆开一个洞,狗似的钻进去。电影一完,机场保卫人员很容易地将我们几个小淘气悉数拿获,吓得我打抖。不过,他们并没有把我们送到一听就吓得不行的镇派出所去,而是和颜悦色教育了我们几句,还一人发了两颗“玻璃纸”(当时,塑料还不普及,人们把透光的塑料薄膜形象地称为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我剥开五颜六色的玻璃纸,对着太阳看大体透明的糖和完全透明的纸。这时,我的小学班主任,最会教书的刘明君老师一段话不禁闪现在脑海中:“台湾糖,亮晶晶,包在嘴里甜在心,甲午一战清军败,从此台湾归日本。”亮晶晶!多么美好多么形象生动、简洁透明的文学语言,从此永驻我心。

在新津机场末尾临江,完全荒废了的机场上,长满了齐腰深的青草,江风拂来,婆娑起舞,隐约可见放牧其间的牛、羊还有马,这就是我想象中的蒙古大草原了。从草原上望出去,蓝色的天幕下,牧马山宝峰寺兀立,满山青翠中,隐隐露出两个丰满乳峰似的山头。整体看去,平原尽头的牧马山宝峰寺,就像一个健壮的农妇,在远方,向我高扬着手臂。

那里是我的乐园。我曾经多次漫游在这片神秘园中时,不经意间吓一大跳:一个个暗堡突然出现在眼前,暗堡上巧妙分布着青苔密布的长方形的机枪眼,就像阴鸷的眼睛,躲在地堡后恶狠狠地打量我。让我在悚然一惊中想起,这里曾是军事重地、禁地。1949年底,退守成都,原想与解放军打一场成都决战,主要是打给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看的蒋介石,他准备打之后,将部队收缩集中,沿川藏公路有序退往康藏地区,沿途对跟进的人民解放军做迭次有效打击,以空间换时间。因方方面面的原因,蒋介石的如意算盘被顷刻间砸碎。蒋介石毕竟老奸巨猾,最后时刻,为了躲避、转移中共地下武装对他的追踪、突袭,他用他人做替身,假意在新津机场起飞;而第二天——1949年12月10日,逃脱了打击的蒋介石,在成都凤凰山机场,对匆匆赶来的左膀右臂胡宗南、王陵基做了嘱托后,和儿子蒋经国一起匆匆上了中美号专机。两个小时后,中美号专机飞出了茫茫的中国大陆,从此,蒋氏父子再没有踏上大陆一步。历史,在这里打了一个庄严的句号,而蒋介石的所有大员及战略物资、金银财宝,都是经新津机场源源不断运往台湾的。

这些,我都写进了我的《蒋介石在大陆的最后日子》一书中。

这座当时远东最大的军用机场创造了不少人间奇迹,20万川西农民,人拉肩扛,夜以继日劳作,艰苦之至,可歌可泣。比如,没有碾压飞机跑道的现代化压路机,成百上千的民工,纤夫拉纤似的弓腰挽绳用劲,成百上千汉子一声吼,大地也要抖三抖。他们拉着小山似的、重达数吨的石磙朝前碾压,硬是碾压出了完全合格、可以经受重达数十吨的载满了炸弹前去轰炸日本的美国B-29重型轰炸机起飞、降落的飞机跑道。

新津机场的建成,大大降低了满载军用物资,从印度加尔各答起飞,经驼峰航线,到昆明降落的美国大型运输机的航程和危险度。当时,日本近乎困死了中国,切断了中国与外界交往的唯一一条国际公路——中缅公路。囤积在印度加尔各答的大批国际援华军用物资,只能靠美国大型运输机装载,在极其恶劣的气象条件和万般险峻中,飞越世界最高峰喜马拉雅山,在呈驼峰状的航线中,飞越世界屋脊西藏无数凶险万端的高山险谷。当时通信落后、完全谈不上导航,飞机驾驶员只能靠飞行员目测飞行,死亡坠机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整个抗战期间,美国飞机在飞越驼峰航线时究竟摔了多少架飞机,死了多少飞行员,没有人说得清楚。据载,大约摔了700余架飞机,这有多么可怕!假如我们今天用现代化的导航、现代化的飞机沿驼峰航线飞行,没有一点问题。就曾有飞行员沿线飞去,天气晴好之时,可以看到下面,雪山顶上或是高山险谷间,沿途都是摔碎的美国大型运输机残骸,在阳光照耀下,一路上撒去的银白色飞机残骸,闪闪发光,就是一条标示的原先的死亡路标,相当令人惊骇。而新津机场的建立,尽可能地缩短了航程和飞行风险。

新津机场最大的功勋、贡献是轰炸日本!

当时,这些新津机场的美国大兵,往往第二天就要驾机去轰炸日本了,头天晚上也不好好休息,唱歌、跳舞、喝酒。有的人不理解,认为美国大兵总是吊儿郎当,无组织无纪律。其实并非如此。战争残酷!这些美国大兵知道,明天他们一早驾机出去,跨海轰炸日本,能不能回来都难说。这是他们用欢乐代替心中的担忧,甚至恐惧。事实确实如此。他们中,好些人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有的虽然回来了,但飞机巨大的双翼,被日本兵的高射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窟窿之大之多!有的窟窿大得能放下一只农家簸箕,甚至可以放下一张中等方桌……他们是竭力支撑驾驶着这些遍体鳞伤的巨大轰炸机,顶着一轮如血的残阳,摇摇摆摆、晃晃悠悠,挣扎着从死亡线上飞回新津机场的。

然而,尽管这么多年,我一直关注、关心新津机场的前世今生,但并没有下过功夫,因而,我心中的五津机场是支离破碎的。好在新津作家周明生下了大功夫,写出这本书,填补了一个历史空白。

书中,他集中艺术生动地展示了从1944年6月至1945年元月,美军陆军第20航空队如何轰炸日本。作家在重现那段峥嵘岁月的同时,订正了一个流传已久的错误,即当年驻扎在新津机场的并非美军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第14航空队),而是被美国人称为“马塔角行动”勇士的美军第20航空队及其下属的58联队。

我相信,广大读者都可以从这本书中得到需要的东西,受到震撼。

是为序。

2019年3月16日于成都狮子山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