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注杜诗略例》

钱谦益《注杜诗略例》

吕汲公大防作《杜诗年谱》,以谓次第其出处之岁月,略见其为文之时,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者如此。汲公之意善矣,亦约略言之耳。后之为年谱者,纪年系事,互相排缵。梁权道、黄鹤、鲁訔之徒,用以编次后先,年经月纬,若亲与子美游从,而籍记其笔扎者。其无可援据,则穿凿其诗之片言只字,而曲为之说,其亦近于愚矣。今据吴若本,识其大略,某卷为天宝未乱作,某卷为居秦州、居成都、居夔州作。其紊乱失次者,略为诠订。而诸家曲说,一切削去。

子美皆天宝以后之作,而编诗者系某诗某诗于开元,仍《年谱》之讹也。子美与高、李游梁、宋、齐、鲁,在天宝初太白放还之后,而《谱》系于开元二十五年,故诸家因之耳。旧史载高适代崔光远为成都尹,《谱》以为摄也,遂大书于“上元二年”曰:“十月,以蜀州刺史高适摄成都。”唐制:节度使阙,以行军司马摄知军府事,未闻以刺史也。元微之《墓志》载嗣子宗武,《谱》以宗文为早世也,遂大书于“大历四年”曰:“夏,复回潭州,宗文夭。”按樊晃《小集》,叙子美殁后,宗文尚漂寓江陵也。若此之类,则愚而近于妄也。

杜诗昔号千家注,虽不可尽见,亦略具于诸本中。大抵芜秽舛陋,如出一辙。其彼善于此者三家,赵次公以笺释文句为事,边幅单窘,少所发明,其失也短;蔡梦弼以捃摭子传为博,泛滥踳驳,昧于持择,其失也杂;黄鹤以考订史鉴为功,支离割剥,罔识指要,其失也愚。余于三家,截长补短,略存什一而已。

注家错谬,不可悉数,略举数端,以资隅反。

一曰伪托古人。世所传伪苏注,即宋人《东坡事实》,朱文公云:闽中郑昂伪为之也。宋人注太白诗,即引伪杜注以注李,而类书多误引为故实,如《赠李白》诗“何当拾瑶草”,注载东方朔《与友人书》,元人编《真仙通鉴》、近时人编尺牍书记,并载入矣。洪容斋谓疑误后生者,此也。又注家所引《唐史拾遗》,唐无此书,亦出诸人伪撰。

一曰伪造故事。本无是事,反用杜诗见句,增减为文,而傅以前人之事。如伪苏注“碧山学士”之为张褒;“一钱看囊”之为阮孚;“昏黑上头”之为常琮是也。蜀人师古注尤可恨,“王翰卜邻”,则造杜华母命华与翰卜邻之事;“焦遂五斗”,则造焦遂口吃、醉后雄谭之事。流俗互相引据,疑误弘多。

一曰傅会前史。注家引用前史,真伪杂互,如王羲之未尝守永嘉,而曰“庭列五马”;向秀在朝,本不任职,而曰“继杜预镇荆”。此类如盲人瞽说,不知何所自来,而注家尤传之。

一曰伪撰人名。有本无其名,而伪撰以实之者,如“卫八处士”之为“卫宾”,“惠荀”之为“惠昭、荀珏”,“向卿”之为“向询”是也。有本非其人,妄引以当之者,如“韦使君”之为“韦宙”,“马将军”之为“马璘”,“顾文学”之为“顾况”,“萧丞相”之为“萧华”,“巳公”之为“齐己”是也。至“前年渝州杀刺史”一首,注家妄撰渝、遂刺史及叛贼之名,而单复《读杜愚得》遂系之于谱,尤为可笑。

一曰改窜古书。有引用古文而添改者,如慕容宝樗蒱得卢,添“袒跣大叫”四字;《赭白马赋》用“品艺骁腾”为句;而《蜀都赋》“觞以缥青,一醉累月”,断裂上下文,以就“蜀酒”之句也。有引用古诗而窜易者,如庾信“蒲城桑叶落”改为“蒲城桑落酒”,陆机“佳人眇天末”改为“凉风起天末”是也。此类文义违反,大误后学,然而为之者,亦愚且陋矣。

一曰颠倒事实。有以前事为后事者,如《白丝行》以为刺窦真,“萧京兆”以为哀萧至忠是也。有以后事为前事者,如《悲青坂》而以为邺城之役,雍王节制而以为朱滔、李怀仙之属是也。

一曰强释文义。如“掖垣竹埤梧十寻”,解之曰:“垣之竹,埤之梧,长皆十寻”,有是句法乎?如“九重春色醉仙桃”,解之曰:“入朝饮酒,其色如春”,有此文理乎?此类皆足以疑误末学,削之不可胜削也。

一曰错乱地理。如注“龙门”,则旁引《禹贡》之“龙门”,不辨其在洛阳也;注“土门”、“杏园”,则概举长安之“土门”、“杏园”,不辨其在河南也;注“马邑”,则概举雁门之马邑,不辨其在成州也。诸家惟黄鹤颇知援据,惜其不晓抉择耳。

宋人解杜诗,一字一句,皆有比托。若伪苏注之解“屋上三重茅”,师古之解“笋根稚子”,尤为可笑者也。黄鲁直解《春日忆李白》诗曰:“庾信止于清新,鲍照止于俊逸,二家不能互兼所长。渭北地寒,故树有花少实;江东水乡多蜃气,故云色驳杂。文体亦然,欲与白细论此耳。”《洪驹父诗话》:“一老书生注杜诗云:儒冠上服,本乎天者亲上,以譬君子;纨绔下服,本乎地者亲下,以譬小人。”鲁直之论,何以异于此乎?而老书生独以见笑,何哉?

宋人之宗黄鲁直,元人及近时之宗刘辰翁,皆奉为律令,莫敢异议。余尝为之说曰: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于刘辰翁。鲁直之学杜也,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馀波绮丽”者,而拟议其横空排奡、奇句硬语,以为得杜衣钵,此所谓旁门小径也;辰翁之评杜也,不识杜之大家数,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而点缀其尖新隽冷、单词只字,以为得杜骨髓,此所谓一知半解也。弘、正之学杜者,生吞活剥,以挦撦为家当,此鲁直之隔日瘧也。其黠者又反唇于江西矣。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抉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牙后慧也。其横者并集矢于杜陵矣。余之注杜,实深有慨焉,而未能尽发也,其大意则见于此。

杜集之传于世者,惟吴若本最为近古,他本不及也。题下及行间细字,诸本所谓“公自注”者多在焉,而别注亦错出其间。余稍以意为区别:其类于自者,用朱字,别注则用白字,从《本草》之例。若其字句异同,则一以吴本为主,间用他本参伍焉。

宋人词话以蜀人《将进酒》为少陵作者,蔡梦弼诗注载王维画《子美骑驴醉图》,并子美断句诗。至于郑虔愈瘧之说、文宗斧臂之戏、李观坟土之辨、韩愈摭遗之诗,皆委巷小人流传之语,君子所不道也。“饭颗山头”一诗,虽出于孟棨

《本事》,而以谓“讥其拘束”,非通人之谭也,吾亦无取焉。

【版本】

清康熙六年(1667)泰兴季振宜静思堂刻本《钱注杜诗》。

【作者简介】

季振宜(1630—1674),字诜兮,号沧苇,江苏泰兴人。顺治三年中举,四年中进士,历官浙江兰溪知县、户部主事,浙江、湖南道御史等。为清初著名藏书家,编有《季沧苇藏书目》,辑有《全唐诗》稿本。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年自称蒙叟、虞乡老民、东涧遗老、牧斋老人、绛云老人等,世称牧翁、虞山先生。常熟(今属江苏)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探花及第,历任翰林院编修、太子中允、詹事、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等职。因遭温体仁诬陷革职后归里,南明福王立,起为礼部尚书。顺治二年(1645)降清,任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六个月后即南归,不复出仕。晚年与郑成功暗通声气,秘密进行反清复明活动。钱谦益为明末清初的文坛领袖,与吴伟业、龚鼎孳合称“江左三大家”。著有《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等。生平事迹见《清史列传·贰臣传乙》、《清史稿·文苑传一》、金鹤翀《钱牧斋先生年谱》。

  1. 陈尚君《<本事诗>作者孟啓家世生平考》(《唐代文学研究》(第十二辑,广西师范大学2006年)指出,《本事诗》作者之名,有“啓”、“棨”、“綮”三种说法,现据新出土文献,可以确定“啓”字为正。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