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的惘惑
废墟就废了吗?
我时常会思忖一个问题,即人类从对废墟建筑的沉思中所获取的快感,到底根源于何处呢?凡人可能会自然地认为,乐于见到某个建筑或是教堂——这些给我们带来欢乐或是虔诚的地方,一些见证着众多逝去人生,隐逝的荣耀或是幻如青烟的奢华——的残骸,这里面必然有某种病态的思绪在作怪。这些残垣断壁承载了许多过往的希冀、情感与欢乐,还有数不尽的恐惧与悲伤!我窃以为,这些地方的魅力之一,就是某种“过往美好却被糟蹋的事物”的那份魅力,感觉到生命的欢乐,勇敢无惧的念头,宏大的向往。而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简单,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哀伤,往昔这里所遭受的苦难,仿佛滑进了无尽黑暗的渊薮,牢牢紧闭着。也许,这就是那些历经人生风雨或是想象丰富之人,站在这些古代废墟之前的感慨吧。当夏日的阳光拂在爬满常青藤的山墙与崩塌的拱门之时,有一种万物皆静与从容之感。此刻,肉身的死亡或是泛滥的洪水,都不能将之湮没。原来,废墟本身也具有如此的美感。
我以为,这样的情感并非古而有之,最早也只可追溯到100年前而已。让人诧异的是,我们眼前所见到的这些残垣断壁,在中世纪的建筑者们眼中,是没有任何上述的哀婉或是沉吟之情的。他们发自内心地希望以新式建筑取代古老的。他们也不会想在一座古老或是简朴的教堂前加上一个宏大前廊之类的东西。他们似乎总是乐于推倒一切,用更有创意的事物加以代替。就废墟本身而言,他们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堆毫无用处与没有存在意义的石头而已,顶多也只是一个露天矿场,方便取石而已,虽然这是过往国王与特权阶层享受的地方。我们还须记得,自文艺复兴时期之后,直到霍勒斯·沃波尔(1)与格雷(2)出现之前,哥特式建筑被人们认为是丑陋与野蛮的,理应被更为经典与结构对称的建筑取代;反之,人们也只能沉默地忍受着。所以,这种关于古老废墟建筑的情感,完全是前所未有的。我以为,这是一种很柔和的观点,有益于心灵与智慧;虽然这可能暴露了我们对提升自身能力方面上缺乏自信的问题。这种情出现感的归因,就是我们找不到属于当代自身的建筑,不是勇闯新路,而是不断地整合与重建过往的路子。
诚然,对当代人而言,废墟往往与快乐的假日时光、野外探险或是野炊等活动联系在一起。在废墟身上,又能体现某种野趣、欢笑、幽默或是不同寻常的食物与自身正常身心的休闲状态。回想我童年时期的夏日,在这些地方游玩的情景,试着去解开其中所蕴涵的魅力所在。这些破烂的地方当然不会跟风景秀丽一词挂钩,也无法激起什么美好的想象。小时候,我从未在脑海中勾起过往的生活:那些披着盔甲的骑士,穿着严实的女人,在守卫室及厅室里苦中作乐的情景,从来没有闪过我幼稚的脑海。我所能想到的乐趣,就是沿着破碎的梯子上匍匐前进,远眺着让人昏眩的护墙,窥视着黑暗的拱顶,心中始终怀揣着一个愿望,希望能够碰巧发现埋藏的珍宝,在某一个土制的瓷器中找到一大堆古币,或是在一块风化的骨头上找到一枚戒指;这些事情是常有发生的,为什么就不会让我碰到呢?我也并不像马修·阿诺德(3)日记中记录他八岁大的儿子那样,在被带到弗内斯修道院时的那般反应。阿诺德的儿子的绰号叫巴奇。当看到古时马车孤零零的残骸,他的内心对这个浪漫气息地方的一切充满了惊叹。也许,这些惊叹只普遍存在于高度教养的圈子里。这位聪明的巴奇静待内心汹涌的审美情趣消散之后,突然孩童般特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多么肮脏与让人可怖的地方啊!”我想这个天真无邪的念头、冷静的判断,就是一颗自然的心灵在没有被错误的情感、后天的教养蒙尘之前,看到一座巨大建筑化成废墟之时,理应感受到的忧伤,为之痛惜,心灵杂乱。
但无论巴奇所说的那句话是源于哪种思绪,也是不可能出自一颗成熟心智思考后的结论。我曾在彭布鲁克郡待过一些时日。这个地方甚是荒凉,北风呼啸,千回百转的小溪奔向大海,悬崖嶙峋,石岛遍布。但这里却是神奇浪漫建筑的聚集地。越过一个个山谷,可见到封建时期的堡垒——伊洛·海登,卡鲁,马诺比尔——单是这些名字就给人一种震撼!村村落落,都有常青藤覆盖的石拱据点。现在的人们很难再去想象过去怎样的生存状态,才会造就出与此类似的森严、肃穆的居住环境。片片山岚,都有一些矮拱、墙厚的教堂,还有一个望风塔,枕着山脊,开着堞眼,高墙轻微地向最高处靠拢。“混合”,这是一个术语——这些建筑在天际划下了优美的轮廓。
冬日沉寂的午后,阳光惨白照射下来,我们不经意间来到了一个名叫兰斐的地方。我之前还没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我有某种极为期待的心情,想要去看个究竟。这里有圣·大卫主教的七座房子之一,但因为巴洛主教而使亨利八世不得见。巴洛主教似乎是教会中对于繁文缛节最为反感的牧师了。他曾与一个被解散了的女修道院院长结婚,她的名字叫阿加莎·维斯本。而他的5个女儿也都嫁给了主教!我不敢妄自对主教的品行加以评论,因为这只是他身旁的人所说的而已。他拆了圣·大卫的宫殿,还将屋顶上的铅金属卖掉了。他是在兰斐这个地方与国王道别的。他所喜爱的教子德弗斯是埃塞克斯学院的创办人。事实上,这位时乖命蹇的伯爵,伊丽莎白时代的受害者与宠儿,正是在这个塔楼上度过自己快乐的青春年华。
沿着峡谷往下走,心情甚为愉悦。峡谷下面,就是一座废墟的房子,周围的小溪水势迅疾,水流潺潺,绕着苍翠的山岚,缓缓荡过莎草丛生的牧场,满溢到灌木森森的峡谷之中。空气柔和,甜美。身形庞大的棕榈树傲然挺拔于一大片开阔的废墟墙堵边上,常青藤爬满了倒塌的护墙,生机盎然。过往的游乐园现在成了一堵高墙环绕下的花园。在花园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巧夺天工的小塔。塔的顶端有一个很漂亮的拱形凉亭。这是14世纪圣·大卫的主教戈武的得意之作。他留下了很多艺术风格独特的宫殿。眼前的这幢建筑保存的很完整,沿着小溪旁足有两个街角之宽,建筑的日期、设计,小塔、堡垒、山形墙、扶垛,上面都覆盖着常青藤,羊齿植物与藤蔓植物在上面肆无忌惮地生长。牲口被困在拱底之下,花园的工具都储藏在雄伟的房间里。驻足此处,满眼绿色的孤独,溪流在脚下宛转流淌,风儿刮过丛林,在时间的发酵下,这些建筑渐成废墟。
呜呼!这个地方曾经必然是兰斐著名的建筑。身处这里,人不禁感怀起来,想着在这个地方为耶稣基督服务的仆人,那些加利安渔民后代的坎坷人生与命运;与此对比的,是世俗的繁华,封建时代的奢华与排场!圣·大卫的主教身边一帮随从与骑士,甚至还有属于自己的七幢城堡,几乎没有心思去践行宗教上的责任。但即便如此,教会在让世界上这文化荒凉的一角充满了基督的仁慈与教化的功劳,也是不能抹杀的。正因为教会后来趋向于好大喜功、世俗的影响力、财富等诱惑,让堕落与掠夺成为一种旋律。遵循上帝或是财富的引诱,这是一个问题。选择是明晰的,劝诫是浅白的。当眼中只有金钱,无论其谦卑的多么高尚,也很难不去为过往纯真的生命与真实的流逝而感到惋惜。但是,这些残碎的高楼,褶断的护墙,都在散发出一种信息——上帝的胜利,非凭力量与气概所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