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经常会有这样的感想,即收集或是再版之前已经发表过的文稿,是一件很让人遗憾的事情。作者的心中往往会怀着一股柔情,以慈父般的目光审视自己心智所结出的这些小小“果实”。诚然,为杂志所写的文稿一般都是有关时事或是一些重大的问题,而且通常是按照题目的要求,迅速完成杂志所要求的稿子。所以,这些文稿有点即席创作的意味,往往堆积一些临时的材料,作者根本没有时间就所写议题进行深入的了解。
但这也并不适用于所有类似的写作。我可以坦诚地说,本人每周为《教会家庭日报》所撰的稿子,专栏名为《人生如逆旅》,其中绝大多数的文稿都并非上述所说的那样。长久以来,我自己写下很多文章,甚至还校过稿。因此我并不需要以写作来养家糊口。这些稿子绝大多数都是一些简单的小论文,在下笔之前已经长时间占据了我的脑海,在写作的时候也经过深思熟虑。我收到众多读者的来信,内容几乎都是关于这些文稿的问题。所以,我觉得一些读者希望能出版一本选集,让这些文稿以更为固定的方式保存下来。我删除了所有自己不得不写的关于当代一些话题的文章,以及所有引起争议的文章,因为这些文章都不是我愿意去写的。所删除的这些文章不论多么缺乏主观意图,都会引起读者的猜疑。我开始这个专栏写作的时候,因为刚从长期的疾病中复原过来,内心极度忧郁。当时,我生怕自己无法按时完成交稿的任务,虽然我很努力地以乐观的心态去写作,但刚开始所写的一些文稿还是弥漫着一些不良的情绪——所有这些文稿在结稿成集时也一律被删略了。
我想简略地谈一下整个系列文稿的写作目的。在我看来,我们英国人通常所犯的毛病,就是对思想缺乏兴趣。我以为,作为一个民族,我们有很多优秀的品质——首先,就是坚定与友善的常识,让我们能以公正客观的角度去审视事物,免于过度的兴奋或是沉浸在难以自拔的忧郁之中。我相信,我们的人民是爱好和平的,遵守秩序与勤劳奋斗的。我们具有真正的谦逊,不会过分沉浸在所取得的成就与功绩之中,也不会过分关注谁获得更多别人关注的目光。我还觉得,我们接受着原则的束缚,而非随性而为。
而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保守与智趣不高的民族,过分看重财富与地位,厌恶分析、猜测与试验。我们将一些很值得怀疑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鄙视原创与热情。据我观察,我们似乎并不怎么关心日常的生活,也不问自己为什么会去相信一些事情,或是自己是否真的相信它们;而在道德层面上,我们则是彻头彻尾的宿命主义者,相信直觉胜于理智;而且没有充分认识到,在一定范畴内,我们有改变自己的能力。我们通常在人生早年就固定自己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然后还为自己能够坚持己见而愚蠢地感到骄傲——而这种所谓的“坚持”,亦不过是一种排斥所有反对我们固有看法的证据及话语的习惯罢了。事实上,我们的心智很僵化,缺乏灵活性。再者,我觉得,我们时常漠视这片长时间不受侵扰的土地所积累起来的古老而美好的“珍宝”,因此,我们能不受阻滞地发展属于自己的制度。当我漫游英国的时候,常为村村落落都有一座精美的小教堂、古老的庄园以及许多优雅的住宅而感到无比惊诧。显然,要是以前能够有所记载,每个地方必然都有一段属于自身美好与细腻的历史!但是,所有这些都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我们都只是漠然视之,似乎这些事物根本不值得注意似的。
所以,在写作的时候,我内心有两个比较明确的目的——首先,就是要激起读者对于生活及性格中一些小问题关注的兴趣,了解人性的冲突以及叠加,有一股清新之风拂面的感觉,仿佛这一切是如此难以理解,却又有趣得如此不可思议——这一切都根源于日常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我活得越久,就越觉得每一天都充满着人性交往的无限复杂与美感,感觉到一些很庞大却又高尚的问题正被逐渐地分解,在漫长的延宕中获得自然的解决。文明就具有这种巨大的能量,让人类远离孤立与敌对的状态,感觉到自己不能远离别人,只是自私地循着自己的路线来走;相反,我们是互相依赖的,彼此都应该给予鼓励与帮助。我们最不起眼的动作或是一闪而过的思想都肯定会影响别人;善与恶都会播下种子,生根发芽,直到我们在耐心与爱意中渐臻完美。当我更加深入了解人性之后,惊讶地发现,人其实通常都意识到一些高尚与美好的理想,虽然是以很微茫与不确定的方式表现出来,但他们却似乎因为在生活中无法实现这些理想而感到悲哀,忧郁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在生活中做到最好,发挥自身最大的力量。所有那些充满活力、不断奋斗、满怀希望及有感而悲的人们——而不只是地球上的一切生物,而是超脱于永恒的帷幕——增强了我对人类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的信心。我真心相信,这是一个充满欢乐的未来,因为欢乐是精神中最原始的天性,是不可能屈服于悲伤与痛苦的。若这些悲伤与痛苦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我们最终获得欢乐与平和的话,那也是可以暂时容忍的。当我们愈加深入地了解自己与他人,就会发现人类的可能性愈加丰富与复杂;若能让心灵去追求永恒与精神的话,将目前的一些事情或是物质放在正确的位置,这对我们来说会更好一些。人们常常觉得,这个世界充斥着许多被误导的情感、悲伤与失望,让我们为一些根本不值得为之烦心的事情感到郁闷,为一些小事而恶言相向,固执的成见难以撼动。而在所有严苛的理念中,最为恶劣的,当属某些人觉得,要是人们不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来获得快乐的话,那他们也最好一点儿都不要快乐。我觉得,这就是英国人性情中最大的一个缺陷——对自身幻想与观念固执的坚持,极度缺乏怜悯之心与相互理解。所以,我在这些文章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向我的读者解释自己的观点,希望他们能够了解——互相谅解、欣赏、宽容以及兄弟间友爱的极端重要性。若是可以的话,我想说,自己真的希望有生之日能见到这成为现实!我绝不是鼓吹任何人轻易放弃自己一直所珍视的信念。但是,在不去蔑视或是怀疑他人真诚信念的前提下,我们也依然可以坚强与勇敢地秉承自己的信条。
其二,我试着去唤醒读者对普通事物的兴趣——诸如我们所见的地方,所听到的言语抑或所读的书籍,日常简单的生活体验等——只要我们愿意去找寻与发掘的话。精神与心智最为可怕的敌人,就是潜入勤奋之人脑海中沉闷的思想——面对日常生活的肮脏污秽,他们内心难有波澜,泰然处之;看到人生漂亮的灯火渐次熄灭,表情冷漠,从未泛起再次点亮的念头;他们闷闷地看着,毫无表情地听着。但若是人们能扪心自问:“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背后隐藏着什么?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存在,成为现在这副模样?”我们就可发现很多让人震惊与美好的纽带,源头可追溯到过往,莫不与现在的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思想与纽带!这就是生活中仅次于人类关系本身最为美好与亲切的东西了,而这些并非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外。很多人所需的,只是如何去开始,学会去问自己怎样的问题,在思想或是情感中作怎样的小试验罢了——这是我从一开始写作这些文稿时所面临的一个简单任务。在完成这个任务的时候,没有人能比我感到更加高兴。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每天都为生活中那些美好且难以言喻的兴趣、美感以及其所蕴藏的秘密,乃至存在的问题而倍感惊讶与兴奋——其中有些让人伤心不已——但仍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希望,因为万能的上帝在我们背后。在朝圣之旅中,我们所居住的“生命之屋”只有涤尽所有烦忧,方能变成真正宏伟与大气的地方。正如古时睿智的作家所说的:“一房之立,始于智慧;坚如磐石,成于理解;富丽堂皇,需凭知识!”
亚瑟·克里斯托弗·本森写于古老的乡间小舍
剑桥大学莫德林学院
1912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