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的红

热热闹闹的红

清明节前后,山里的映山红就开了,它们一朵接着一朵竞相绽放,红艳艳的,开得舒展张扬。这个时候,我就想起姑奶奶,穿着灰黑色对襟大褂,在很久以前的岁月里清晰地走来走去。

我小时候是姑奶奶带大的。姑奶奶一度带着我回到她的老家,住在山洼洼里。山洼洼里人烟稀少,一老一小就坐在门前,一个讲故事,一个听。

姑奶奶总讲她小时候,虽然托生在地主家,可是过年只有鱼汤泡饭。长工坐在桌上喝酒吃肉,家里半大孩子只能端着饭碗扒在灶屋门口看,长工们下桌了,大人才唤他们过去夹一筷头菜。

“这是老规矩,”姑奶奶微扬着下巴,语气坚决又断然地说道,“过去人讲规矩,土匪都有规矩。”

土匪晚上进村子,直奔大户,一身黑衣裤,沿着屋顶院墙走,脚上绑着响铃,丁零零丁零零,家里人就知道了。姑爹爹他们把银钱用布包好,站在天井里,往上一丟,那些人接了钱作个揖就走了。

姑奶奶讲“破四旧”时,家里人慌慌张张地把绫罗绸缎什么的裹在孩子们衣服里,或者藏进锅洞,抄家的人就把外公的几箱书烧了,用锄头把瓷器敲碎。山里人心细,敲得很仔细,碎片只有手指头大小。

抄家的人走后,一家人蹲在地上,用手把形状好好的黑色的书一捏,它们就化成灰飞了起来。后来烟囱里的东西忘了拿出来,也烧成了灰。

“伢唉,都是乡里乡亲的,几个人抱块大石头往生产队茅缸里一丟,转过脸就把你两个表舅从家里拉出来,拉到茅缸边批斗,说他们两个‘地富反分子’又搞破坏了,作孽哦!批斗时要你小家公签字,你小家公不认识字,不签,说地主怎么会不认识字?一顿打。熟鬼害熟人哪,怎么打得下手!”

姑奶奶从袖口里拿出手帕沾沾干涩的眼角,又慢条斯理地叠好,放回去,白发一丝不乱地掠在耳后。

小家公是姑奶奶的弟弟,据说牌技甚高,老来有个当年批斗过他的公社干部喜欢找他打牌,每月都把工资输一半给小家公才消停,所以小家公晚年月月有肉吃。

姑奶奶最喜欢讲她缠足的故事。说一开始怕疼,又哭又闹不愿意,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后,屈服了,缠出让她后来引以为豪的小脚。边说边把小脚跷起来,左看看右看看,脸上笑纹水波纹般漾开。

她穿自己做的尖尖的布鞋或棉鞋。晚上洗脚时脱掉鞋,一圈圈解开裹脚布,露出苍白畸形的脚,脚背高高弓起,五个脚指头全折断了,抠在脚心,像尖尖的肉粽,触目惊心。姑奶奶个子高,这样走路就很吃力,身体一摇一晃,如风摆杨柳。

姑奶奶说的许多话我都听得不明不白,只觉得那双小脚实在太丑了,说起她的脚时,姑奶奶不该那么高兴。但我喜欢姑奶奶那些小小的鞋,有一双绣花的,没怎么穿过,放在手上像玩具。

春天的时候,姑奶奶一边讲着故事,一边从山腰上采来映山红,养在腌咸菜的罐子里,红彤彤的颜色多少驱赶了一些眼前的寂寞。讲到冬天时,山里的花也谢了,草也枯了,我的耳朵就有茧子了。

那些年,我也是姑奶奶的小伴。她对我讲的那些话,就像一把种子被扔进了土壤里,这么多年后,生根了,长出芽叶了,叶子上全是她的影子,在风中哗啦啦响。

姑奶奶是我母亲的姑妈,做姑娘时是千娇万宠的小姐,十几岁上嫁到一个大户人家,两年就守了寡,生了一个男孩也没留住,剩了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婆家苦守,非礼不视,非礼不听,成了影子人。

后来就一直跟着我们生活,带大了我和哥哥。记忆中,姑奶奶每天穿着对襟褂子,灰色的,黑色的,或蓝色的,在家里转来转去地忙。

姑奶奶觉得是自己的命硬,克死了丈夫和儿子,守寡后就开始吃素,吃得很彻底。在煤炉上给我们做好饭菜,再拿出另一副锅碗做自己的,绝不混用,连洗碗都不用同一块抹布,怕沾了油腥,一吃就吃了六十多年。

村里人都喊她四奶奶,早逝的姑爹爹在家里排行老四。姑奶奶在村里人缘好,受人敬重,人家做喜事时,她也托人随份子,但从来不去现场,自觉地把自己与一切热闹绝缘,锁在她的灰黑色世界里。

去世前,姑奶奶执意回到老家,病中一直把自己收拾得清丝丝的。有一天,她突然对母亲说,“他们敲锣打鼓地来接我了,我走了”,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出殡那天,村里人家家出来送行,鞭炮声响彻山谷,硝烟从村里弥漫到村外,和山里的雾气连成一片,笼罩着姑奶奶长眠的大山。山上开满了映山红,那些艳艳的红是姑奶奶二十岁以后便没有穿过的颜色,现在,它们热热闹闹地接她来了。

这些年我一直想知道,那些敲锣打鼓来接走姑奶奶的是什么人,他们对她还好吗?

我很少去给姑奶奶做清明,因为她生前总是提醒我,女儿不能回娘家做清明。姑奶奶讲规矩,我怕她不高兴,就只好在心里想想她,跟她说说话。比如现在,映山红开的时候。

姑奶奶被安葬在母亲家乡的山上,每年清明前后山上的映山红就开了,姑奶奶躺在绿树红花中,山脚下是金灿灿的油菜花。这是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生的热闹与死的寂寞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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