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新式小学、性格的内部、预备兵

五、新式小学、性格的内部、预备兵

一九一五年,沈从文入新式学校,先在城内的第二初级小学,半年后转入城外的第一初级小学(今文昌阁小学);一九一六年暑假后升入高小。

新式学校比私塾宽松、活泼得多,沈从文不必再逃学,但心思仍然在课本之外的空气、声音、颜色、味道,他充分动用“各样官能”来接收、消化各种东西。爬树,泅水,甚至赌骰子,给老师起绰号,还学会了粗话野话。

《从文自传》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孩子顽野的兴趣、热情和各种行为,与此对比,他对上学、对文字写成的“小书”,倍感无趣,无比厌烦。这是叙述造成的印象。也许,这种叙述有意压低了读书的“教育”,有意忽略了学校的影响。譬如,这部自传没有提及他的老师田名瑜。

田名瑜,字个石,南社诗人,擅书法,一九五四年入中央文史馆,寓居北京,沈从文常相过从。上高小时,沈从文早听说过国文老师田名瑜一些传闻,对他“有些害怕,有些好奇。到后又觉得为人异常和蔼可亲,别具一种吸引力量,因之印象甚深,上课时堂上格外安静,从不捣乱,在当时实稀有少见”。为什么呢?原来这位先生年少时候,比他们这些顽童更野得厉害,“经常在腰间别片尺来长南竹块,裹腿间插把黄鳝尾小尖刀,终日在附近城乡里市集和庙会戏场热闹处游荡,寻衅打架,聚赌哄人。……正当十六七岁紧要关头,忽然改邪归正,把所有旧家当一齐摔去,投拜本地诗人田星六门下,读古文学诗了。”这是比《从文自传》晚三十年写下的回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老师,当时对顽童们的扭转之功,多年之后可以叙述得平实而恳切:“事情留在我们一群未成年小顽童心中,既浪漫也相当现实,因之对于先生产生一种不易形容的好感。好些人后来由‘拼命逃学’转而为‘一心向学’,形成种种不同发展,……虽有种种内外因子相互凑和,但是在成年前先生做人印象影响,仍占有一定分量。”(15;424)

这种影响潜移默化,在顽野之外,添加进别样性质的东西。

本来,这个性格也不只是顽野而已。《从文自传》突出和夸张了这一面的特征,掩藏和略去了另外的方面。一九四九年,沈从文重新回顾生命历程,写《一个人的自白》,述及童年少年阶段,说:“由于家道中落,长时期贫困,体质孱弱无从补救。生长小乡城社会,若顽童群免不了日有殴斗事点缀于生活间时,败绩纪录用任何勇气总不易抵消。由于私塾制诵书习惯,读到七八岁时,四书五经及杂诗的温习,任何驯善孩子都必然感到担负沉重,而发生反抗。……从这时起的我,一个具内向型的主要条件已形成,随同这个类型的特征也即起始见出。脆弱,羞怯,孤独,顽野而富于幻想。与自然景物易亲近,却拙于人与人之间的适应。家道日益贫困,且增加了这个对同年分,同小集团的亲友疏隔。……尤其是由之而来的屈辱,抵抗报复既无从,即堆积于小小生命中深处,支配到生命,形成一种生命动力来源。”(27;8)

这个性格的内部,有这么多因素纠结,综合作用于生命的成长:顽野却内向,不缺少勇气却脆弱、羞怯,倾心人生光景却拙于人际关系、与人疏隔,为现实所拘而富于幻想、郁积屈辱。

沈从文读高小的时候,地方上受蔡锷讨伐袁世凯战事刺激,军队改革,小小的凤凰一下子出现了四个军事学校,用新式方式训练青年。有教官饭后课余教教小孩子,顷刻间就能召集一百人左右。一个受过训练的同学问沈从文愿不愿意进预备兵的技术班,有机会补上名额当兵。“本地的光荣原本是从过去无数男子的勇敢搏来的。谁都希望当兵,因为这是年轻人一条出路,也正是年轻人唯一的出路。”(13;284)沈从文的母亲正想不出如何管教这个日益放肆的孩子,此时有这么一个机会,既能考一分口粮,而且受严格的训练,总比在外面撒野好,就答应儿子去做兵役的候补者。

训练期间,营上的守兵出现缺额时,就会分配名额给技术班考选,沈从文考过三次,都没有考取。后来主持的教官调走,这些预备兵也就只好解散。这次训练大约持续八个月左右,“起始在吃月饼的八月,退伍是开桃花的三月。我记得那天散操回家,我还在一个菜园里摘了一大把桃花。”(13;290)

这是一九一七年,沈家的境况一天比一天坏。为偿还沈宗嗣几笔大的债务,家里卖掉了大部分不动产;比沈从文大两岁、美丽而骄傲的二姐,死了;夏天,沈从文高小毕业。往后怎么办?

“母亲看开了些,以为与其让我在家中堕入下流,不如打发我到世界上去学习生存。”凤凰军官杨再春带兵路过山城,母亲向这个有点亲戚关系、过去的老邻居说及情况,他应允沈从文用补充兵的名义,随同部队到辰州驻防。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照习俗祭奠河鬼,谁也不敢下河。沈从文烧过纸钱,把酒倒入水中,一个人在清静的河水中拍浮了两个钟头。晚饭后母亲领他去杨家,他才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去当兵了。“七月十六日那天早上,我就背了小小包袱,离开了本县学校,开始混进一个更广泛的学校了。”(13;294—295)

这个少年离家时,没有不舍的感伤,没有愁苦一类的阴郁情绪,相反,他内心几乎是雀跃地呼应即将展开的宽广世界和幻想中的自由生活:“离开了家中的亲人,向什么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么,将来便有些什么希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还只是十四岁稍多点一个孩子,这分年龄似乎还不许可我注意到与家中人分离的痛苦。我又那么欢喜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声响,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初离开本乡时,深觉得无量快乐。”(13;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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