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晏殊生于淳化二年十二月二十一(公历已进入992年),十五岁时举神童踏入仕途,五十三岁时登顶拜相,病逝于至和二年(1055)。他五十年的宦海沉浮,几乎贯穿时间跨度六十七年的宋真宗、宋仁宗两朝。他是执掌中枢的政治家,是独当一面的地方主官,也是导宋词先路的一代词宗。他平和低调,有时候却耿介直率,一马当先;严谨周慎,也偶见鲁莽行事;坚持操守,但更多时候明哲保身;知人善任,也因此自食苦果。有人说他日日宴饮,也有人说他自奉若寒士。他是矛盾和复杂的存在。从他的圆融境界中,你能看到儒释道的博弈、灵与肉的冲突、坚持与妥协的摇摆,甚至能看到他面对君恩不测、宠辱不定的惶惑。

他的一生不是平淡无奇,而是跌宕起伏。

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国朝除用执政,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进拜,俗呼为四入头”。晏殊少年得志,这四个职务,他担任过其中三个,只是不曾主政开封府。在宰执的岗位中,历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枢密使,庆历三年(1043)才位极人臣,担任宰相。但他的宦海生涯并非一帆风顺,曾三次被贬谪,尤其在人生的暮年,过府冲州,不得其所。

第一次被贬,是为自己的青春冲动买单。天圣五年(1027)正月,晏殊被罢枢密副使,以刑部侍郎外放应天府。当时,晏殊随宋仁宗视察玉清昭应宫,可他的随从慢吞吞地送手板过来。晏殊怒不可遏,接过手板一挥手,当即敲掉了随从几颗牙齿。为此,监察御史曹修古劾奏,说他身为执政,竟然动手打人,有失体统。其实,此事只是被贬的诱因,真正的原因一年多前已然种下。皇太后刘娥拔擢故旧张耆为枢密使,结果,晏殊一马当先跳出来反对,惹得刘娥窝了一肚子火。

晏殊的第二次被贬,纯属无妄之灾。明道二年(1033)三月,太后刘娥驾崩,宋仁宗很快获知自己的身世之谜,龙颜震怒。晏殊与吕夷简、张耆等其他六名宰执同时去职,以礼部尚书身份,出知亳州。一年前,仁宗的生母李宸妃去世,晏殊受命撰写墓铭,不敢挑明真相。结果,此事招致仁宗恼恨。当然,即使没有墓铭事件,晏殊也难逃一劫,因为与墓铭事件无关的宰执同样遭遇解职。这是皇帝对太后刘娥残余势力的清洗。

最让晏殊痛彻肺腑的,是他的第三次被贬。庆历四年(1044)九月,晏殊被谏官孙甫、蔡襄弹劾,从宰相高位上坠落,以工部尚书官衔出知颍州。

此事因欧阳修而起。起初,晏殊拔擢欧阳修为谏官,可欧阳修个性刚直,论事切直,四处树敌,让晏殊倍感压力。于是,让欧阳修转任河北都转运使。孙甫、蔡襄当即将矛头直指晏殊。尽管劾奏的理由很牵强,但值此“谏官日横”之际,宋仁宗只好忍痛割爱,将晏殊外放。

欧阳修、孙甫、蔡襄均是晏殊天圣八年(1030)知贡举时的门生。现在,他被自己的门生拉下相位,外放州府。这该让他多么地肝肠寸断!此番一去,便是十年,赔上了他晚年的所有时光。

公允地说,在宋仁宗朝的二十三个宰相中,晏殊的功业不如吕夷简、王曾、韩琦、富弼、文彦博;但论吟诗填词,却独占鳌头。换言之,在宰相中,他的诗词最好;在词人中,他的名位最高。

此外,以知人善任而言,晏殊堪称北宋第一人。北宋著名史学家、官至翰林学士的范镇曾评价晏殊“平生欲报国,所得是知人”。范仲淹、欧阳修、宋庠、宋祁、韩琦、韩维、韩绎、梅尧臣、文彦博、孔道辅、蔡襄、王琪、王洙、蒋堂、邵亢、邵必、黄庶、张先、张洞、傅尧俞等人均曾受益于晏殊的拔擢、举荐。

晏殊的知人之明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传奇。且不说他怎样将富弼、杨察选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也不谈他如何举荐范仲淹、王洙于微时,单单以他对王安石的判断,即让人叹服。

庆历二年(1042),王安石以第四名进士及第,按照惯例,前往拜谢时任枢密使的晏殊。几天后,晏殊宴请王安石,告诉他:以后,你的名望、职位会超过我。不过,我有两句话送给你: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当时,王安石很不理解,认为晏殊官居宰执,竟然教他容于流俗,感叹说:“何其卑也!”

元丰年间,退居南京的王安石反思得失,想起了晏殊当年的劝诫,很佩服晏殊的见识,不无遗憾地对弟弟王安礼说:“今日思之,不知晏公何以知之。”

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神童、一个身居高位的宰相、一个知人善任的伯乐、一个风流闲雅的词客,当然拥有一个精彩纷呈的人生。他的人生,是从草根到“北宋大神”的华丽逆袭!

我笔下的晏殊,首先是一个沉稳持重、荐贤举能的政治家,其次才是一个富贵闲雅的词人、一个珍惜家庭乐趣的凡人。

在写作风格上,我力求深入浅出,雅俗共赏,试图让一个形象立体的晏殊走进普通读者心里。在史料使用上,我力求严谨,于存疑之说不妄下结论。譬如,很多史料称,晏殊曾推荐孔道辅,但具体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推荐,语焉不详,令人一头雾水。晏殊自宝元元年(1038)十二月自御史中丞迁任三司使,而孔道辅以龙图阁直学士、给事中、知兖州的身份接任。我推测,这很可能系晏殊推荐所致。苏颂在谥议《司空侍中临淄公晏殊谥元献》中有“孔给事尝代为御史”之说,当指此事。可惜,除此之外,别无旁证。又如,晏氏宗庙有联云“门前桃李重欧苏”,这个“苏”到底指苏舜钦还是苏颂,抑或其他人?因没有找到确切的史料佐证,难以考据,暂存悬疑。再如,有资料称,今本《世说新语》系晏殊整理,因晏氏本今世不存,此说只是分析推测的结论,我不敢贸然写入书稿。

尽量避免错误是每一个作者的不懈追求,我也不例外。即使书稿行将付梓,我仍在筛查书稿中可能出现的错误,并及时纠正。譬如,最初写宋真宗五月十五日召试晏殊的细节,我依据的史料是欧阳修《晏公神道碑铭》“时方亲阅天下贡士,会廷中者千余人”和《宋史·晏殊传》“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说当时晏殊和成百上千贡士一起在大殿参试。可最近查阅《宋登科记考》,发现此说可疑。景德二年(1005)的进士殿试及诸科殿试于三月初六、初七基本结束。五月十三日至十七日,又以每天一场的频次,连续五天举行殿试,对象主要是上年抗击契丹入侵的河北战区的贡士、诸科人,“广示甄采,无所遗弃”,榜上题名者两千多人。问题是,其他四场殿试每场至少几百人参加,尤其五月十七日近千人,但晏殊参加的五月十五日神童科殿试,只有他和姜盖。难道欧阳修写错了?欧阳修行文向来慎密,又是晏殊的门生,怎么可能呢?我不得不再次查阅《宋会要辑稿·选举》,终于找到了原因。原来,宋真宗于五月十五日赐晏殊进士出身后,又于五月十七日殿试其他贡士时,召晏殊再次面试诗、赋、论,并“擢为秘书省正字、赐袍笏,令读书于秘阁,就直馆陈彭年习诸科”。也就是说,欧阳修笔下的“会廷中者千余人”指五月十七日,而不是五月十五日。为此,我调整了这一节的表述及注释。

凡此种种,既是写作中的艰辛,也是难得的乐趣。

邹晓春

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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