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资平错页的书和错页的人生

张资平错页的书和错页的人生

当当网活动购得华夏出版社出版的张资平代表作——小说集《苔莉》。张资平是20世纪30年代红极一时的“恋爱小说家”,广东梅县人,早年曾官费留学日本。20世纪20年代初开始文学活动,曾与郭沫若、郁达夫等发起筹建了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文学社之一——创造社。上海人曾以手捧张资平的情爱小说和张爱玲的反映市民生活的散文为时髦。

周末,我泡杯玫瑰花茶,一口气读完了《苔莉》。可以肯定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读一本小说了。《苔莉》非常好读,不仅仅是因为小说描写的是多角情爱,更多的是小说中展示的人物矛盾的心理、多变的命运,才是这本书吸引我的根本原因。

读张资平的小说,其中的小说中的主角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着纠结的情爱。对的时间遇不上对的人,错的时间却遇上对的人,或是错的时间遇上错的人,于是人物的命运变得多舛。不得不说,张资平很善于描写情爱中人物的纠结心理,能用非常通俗的语言展现人物真实的心理活动,打动读者。

小说《苔莉》中的苔莉,她的命运在整本书人物中算不上最糟糕的。苔莉和克欧的表兄白国淳结婚,育有一个孩子霞儿。但苔莉没想到,白国淳在乡下有妻妾,还有别的女人,她只能算他的第三姨太太。克欧在表兄和苔莉之间纠结,一方面不忍背叛表兄,将表兄的真实情况告诉苔莉,躲着苔莉;一方面又不忍苔莉受欺骗,可怜着苔莉,不知不觉爱上苔莉,想亲近苔莉。苔莉渐渐地猜到国淳的真实情况,把精力投到抚养霞儿身上,还受克欧的影响,开始读小说,还在克欧和几个友人组织、研究的纯文艺紫苏社月刊《紫苏》上发表小说,得到社会上多数人的认可。苔莉成了紫苏社的新进女作家,她在小胡和克欧间选择了克欧,托付终身。苔莉定了情,克欧却因为苔莉和国淳的关系处在矛盾中,认为社会的理通不过,加上同乡的说媒,悄悄地与家乡的刘小姐订婚,欲将苔莉母女送回乡下送还国淳。最后,因为小胡写信告密,他们的事情败露,国淳告诉了克欧一些他不知道的私密,让他放弃苔莉,不值得。第二天他们私奔了,在开往南洋的海上双双自杀。小说前面的描写中,似是因为他们半年多的纵欲,使他们失了健康,得了痨病,没有活下去的资本。现在看来,实在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是想给两个相爱但又被社会批评的两个人一个结局。这个结局虽然残酷,但终于他们是在一起了。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读之,让人潸然泪下。

张资平的小说,因多写三角四角恋爱,鲁迅曾讥讽性地概括张资平小说学的全部精华是一个“△”,非常形象。张资平的小说看着似乎很热闹,其实都是人生,飞蛾扑火般的青春欲望,原来有这么多无奈的辛酸。

小说集《苔莉》中另一篇印象深刻的中篇小说是《最后的幸福》,这个恋爱角是大大超出了鲁迅的概括。主人公美瑛一生纠结的男人先后有阿根、黄广勋、表兄士雄、松卿,还不包括她从十六岁由害羞到二十三岁焦虑嫁不出去阶段,由媒婆提到的南洋商人、中学教员、农民等。她的一生在犹豫、徘徊中度过,总是找不对人。阿根是同村长大的,但比她小很多。黄广勋小她一岁,是个中学生,但成为大学生后成了她的妹夫。她在年长的表兄和心仪自己的松卿间比较来比较去,最后还是母亲做主,嫁了多金的表兄。结婚第一晚就受到了绝望的打击:洞房里加设了一个鸦片烟炕,士雄的朋友在烟炕上挤成一堆轮流烧鸦片烟膏,后来又玩起了麻雀,而美瑛只能寂寞地坐在室隅的暗影里望着他们,被有钱人取笑,从此再无幸福可言。最后,孩子死了,她也死了。美瑛唯一的欣慰是阿根一直爱着她,从没有改变。

《最后的幸福》看得我也跟着纠结,美瑛想要的似乎总在错过,或是所托非人,一误再误,就剩下悲惨的结局了。仿佛知道我的看法似的,我定购的这本小说集装订时竟然错了页,从第154页一下跳到了第187页,错开了美瑛和广勋缠绵的那一段。结局美瑛写信要广勋来接孩子,让我一头雾水。翻到前面也没找到因果。后来读小说《红雾》,读到丽君不听父母的话,偷偷和梅苓同居,突然又从第218页跳回到第155页,跳回到小说《最后的幸福》,补上美瑛和广勋的那些情爱故事,我才明白美瑛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一个女人要经历多少苦,才能遇上她的真爱?而不是人们看到的那些性欲?怪不得我忽略了这本书的错页,因为中间的曲折是一而再再而三,一幕幕上演。最后,只有结局才是最主要的。《最后的幸福》结束了,插曲也结束了,《红雾》继续。丽君开始了她的寂寞生活,最后走向的也是她的结局。离了婚的丈夫死了,三个孩儿死了,最后她也死了,后悔得自杀的。

读张资平的小说,其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追求着性解放,她们想恋爱自由,想婚姻自由,却又被陈腐的伦理道德和金钱势力所束缚。人物的悲剧,有着这样那样时代的烙印。张资平对他们倾注了关心与同情,甚至悲悯。可叹的是,张资平文学之路和他的一生,也像这本错页的书、书中的人物一样,是跌宕的,最后以悲剧收场。

查阅有关张资平的资料,也许是从1930年鲁迅著文《张资平的“小说学”》开始,张资平渐渐被左翼所鄙弃,到1933年《申报·自由谈》中止刊登张资平的连载小说,出现“腰斩张资平”事件,张资平才淡出文坛。当时,张资平已经出版有二十余部中长篇小说,还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和翻译小说,是深有影响广有声誉的新小说家。

《申报·自由谈》1933年4月22日栏中,以编辑室的名义刊出中止连载启事:“本刊登载张资平先生之长篇创作《时代与爱的歧路》也已数月,近来时接读者来信,表示倦意。本刊为尊重读者意见起见,自明日起将《时代与爱的歧路》停止刊载。”对此事,上海的多家报刊都有报道,也引发一些争议和猜测。尤其是5月9日出版的《社会新闻》,以《张资平挤出<自由谈>》为题发表的文章,颇有意味。文章以颇带情绪的口吻,涉及鲁迅、郁达夫、曹聚仁等作者:

今日的《自由谈》,是一块有为而为的地盘,是“乌鸦”“阿Q”的播音台,当然用不着“三角四角恋爱”的张资平混迹其间,以至不得不清一清。然而有人要问:为什么那个色欲狂的“迷羊”——郁达夫却能例外?他不是与张资平一样发源于创造吗?一样唱着“妹妹我爱你”吗?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是例外。因为郁达夫虽则是个色欲狂,但他能流入“左联”,认识“民权保障”的大人物,与今日《自由谈》的后台老板鲁老夫子是同志,成为“乌鸦”“阿Q”的伙伴了。

原来文场也似战场,硝烟弥漫。如今,我们是理不清那个年代的纠结了,但张资平的人生还在坎坷错页中。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文艺是为帝国主义者的,周作人、张资平这批人就是这样,这叫做汉奸文艺。”从此,“汉奸文人”的帽子就戴在了张资平头上。1947年5月,张资平因“汉奸罪”被国民党司法机关逮捕,后经交保获释。

关于日伪时期的任职,1948年3月张资平曾两次给胡适写信,并附上他的辩明书,请求胡适为他辩白,请求胡适将他的《我之辩明》转送给陈立夫。张资平的信和《我之辩明》的内容,归纳有四点:一是申辩未曾担任汪精卫伪政府的地质调查所所长,绑票式的挂名农矿部的技正;二是担任中央研究院博物委员会委员,是为了保存、整理岩矿标本;三是姚中仁蒙蔽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方治,以“汉奸”罪检举他,是图谋霸占他在上海江苏路的住房;四是请求胡适为他申辩,以解决多年失业的痛苦。

1948年4月国民党上海法院判处张资平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张资平不服,提出上诉。1949年1月,国民党上海最高法院特种刑事庭裁决:撤销原判,发还上海高等法院更为审理。张资平不久出狱。1955年6月,张资平又因潘汉年的“反革命事件”,被上海市公安局逮捕,审查他的“汉奸文人”罪行。1958年9月,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张资平有期徒刑二十年。1959年7月送安徽省公安厅,12月2日张资平病死于劳改农场。张资平错页的人生有了结局。

关于张资平是不是“汉奸文人”,张资平有《我之辩明》,后学研究者也给予了一些较客观的评议,辨析他的命运。并且张资平的小说除了撰写大量的恋爱题材,还写有一些反对日本侵略者的题材,是个有现实担当的作家。1930年出版的《天孙之女》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屠杀中国人民的罪行,控诉了日本帝国主义蹂躏日本女性的罪行。此书1930年7月出版,9月再版。1931年2月三版,8月四版。1932年6月五版,总共印行11000册,还被翻译到日本。此后还有1933年的短篇小说《红海棠》,描写1932年12月8日上海闸北被日机轰炸的悲惨情形,揭露了日本侵略者野蛮的罪行。1936年,张资平还曾就《东方杂志》关于中日问题发表意见,张资平对“中日有提携的必要和可能吗?”的观点刊登在1937年1月1日出版的《东方杂志》三十四卷一号上,文中指出日本侵略中国会有三个阶段:第一步,先略取“满洲”以控制内蒙古;第二步,略取内蒙古以控制华北;第三步,占据华北,以黄河为境,俯窥长江流域。

曾有人造访晚年落魄的张资平,询问他早年“创造社”的种种,他以“年来记忆力衰退”为由,不作回答。对于他自己早年风靡一时的小说,他则以漠然的表情表示“已过去了”,作为回答。

我不是一个历史研究者,在阅读张资平的作品搜索他的资料的时候,感觉我们看人的角度总爱倾斜,向着一些设定的目标倾斜,然后打上想打的烙印。我只想说,当社会越来越进步,当历史的浓雾一点点拨开时,给那些躺下的人一点点尊严、一点点怜悯和同情,就足够了。张资平的小说对中国新文学创作的影响和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才有后来的“中国现代言情小说开山祖师”之称,这也算是给地下的张资平的一点点欣慰吧。

2013-12-17

  1. 张资平:《苔莉》,华夏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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