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开始了

演出开始了

在加沙,日常生活与突然死亡之间,赴死是一个特殊的状态,可以延展,可以重复。它是舞台上的一记亮相,是日常生活发生的一次核聚变,它的光芒照亮了日常,令之神圣,但也足以顷刻间摧毁生活。就像观察中国人怎么吃,法国人怎么恋爱,要了解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就要看他们怎样对待死亡。

巴勒斯坦导演汉尼·阿布·阿萨德拍的《天堂此时》(Paradise Now)里有这么个情节:巴勒斯坦青年哈立德要去做人体炸弹了,赴死之前,招募他的组织照例要他录一段“烈士录像”,慷慨陈词凛然大义。忽然,哈立德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向家人讲话的机会,便对着镜头告诉妈妈,城里哪家店铺的滤水器便宜。

巴勒斯坦人居住地动荡贫穷,饮用水多杂质而酸涩。那是烦扰他们每一天的事情。在通往爆炸“壮举”的路上,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安静地展现了无边的绝望,比历史、政治里那许多正义更加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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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沙满墙涂鸦,多是战斗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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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装人员负枪跪地祷告,众人围观赴死表演

哈立德的烈士录像,是一场赴死演出,将他的命运推向毁灭,但其中买便宜滤水器这样的细节,又把他的整个生活放在聚光灯下,而其他的大话都被忘记。

导演阿萨德住在荷兰,不是每个巴勒斯坦人都有机会看到这部奥斯卡提名电影。在加沙,哈马斯信奉严苛的教义,烧毁了所有电影院。与此同时,携带武器的游行,打扮成人弹的走秀,进入巴勒斯坦人的公共生活,甚至变成儿童娱乐的一部分。

一个平常的日子。天天经过的道路旁边,多了群举着旗子玩耍的孩子。我停车观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拍摄。他们擎着黄色的法塔赫旗帜“哗啦”就围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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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装组织游行经过一个女孩身旁,对空鸣枪,女孩捂上耳朵,惊恐的眼睛里映射出枪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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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孩子手里抓着按钮,说自己会当上人体炸弹

“给我照相!”一个孩子说,“明天我要当烈士啦!”他笑得好像明天要去游乐园。

“怎么当烈士?”

“绑上炸药去犹太人定居点!”

“哪个定居点?”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尼兹萨利姆”。“炸药哪里来的?”

“别人给的。”

“怎么训练?”

“不用训练,给我炸药就行了。”孩子们笑作一团。

随便拍了几张,我准备上车。他又过来拍拍我,挺起胸脯说:“再给我照一张,明天要登报纸的!”

几天以后,两个巴勒斯坦儿童在犹太人定居点附近涉嫌“为武装人员勘测地形”遭以色列军方逮捕。我不知道是不是见过的那几个。雇员阿马德说不太可能,真正的袭击计划事先不会让别人知道。

而约旦河西岸,真的发生了少年人体炸弹的惨剧。一个刚刚过完16周岁生日的巴勒斯坦少年,跋涉两天两夜,终于抵达距离以色列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然而搜捕他的以军士兵已经出现在眼前。

以色列少校法因戈尔多说,萨希卜突然向军车奔来,引爆了腰间的炸药。军车有装甲保护,爆炸只造成一名以军士兵受轻伤,萨希卜当场死亡。他是最年轻的人弹。

萨希卜的父亲获悉后,斥责那些鼓动儿子实施爆炸的“阿克萨烈士旅”成员。但他祷告以色列也许不会来推倒他的房子,做集体惩罚,因为萨希卜没炸死任何人。

那天夜里,写完有关萨希卜的稿件,我站在地图前比画,发现他辗转了一个大三角。有报道说,对面出现以色列士兵的时候,他很可能已经两天没吃饭。

无法想象他的绝望:前面是重兵,头顶是直升机,只好向装甲车冲去。

但是,如果他成功了,受害者将是谁呢?

没有多少媒体报道萨希卜的故事,因为他没有炸死其他人。我在地图前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招募萨希卜的人用的什么诱惑。但可以想见,他生长的环境里,赴死的仪式频繁演出,它接管了所有绝望、不如意,乃至希望的去向。它指向为一个政治目的而死,是一切的最后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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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巴勒斯坦孩子去摸武装人员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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